在这人世间

本书讲述了作者(我)在半个多世纪的人世间所经历的种种故事.
正文

在这人世间(15)

(2006-10-15 19:08:08) 下一个

(15)

连我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都晓得,当太平的街头上多了一些警察忙碌走动的时候,准是上头来了什么大员。

这些穿黄制服的警察们的任务就是清街,要让大员眼见太平确是太平的世界。

像赵先生这样穿长衫的读书人烂泥一般躺在大街上,是大员来到太平最为犯忌的事情。

赵先生是太平百姓最为钦佩的一个人,他父亲是前清举人,有名的儒医。赵先生自幼随父学文习医,文为太平最高学府中学堂的国文教员,医为太平最大药铺方同仁的坐堂医师。他诗文并佳,曾在太平的小报开个人专栏《微言》,针砭弊政,他作的诗赋,情景相融,浅语入情,实在是太平之文豪也,这当然都是我后来才听人说的。

而当时我不解的是,这么一位被人尊为赵先生的,怎么竟时不时在太平热闹的街头,散着长衫扣子,一滩烂泥似的滩在路边,有时还口中念念有词,向无论大人孩子的过路人作揖,也听不清他念叨着什么。

太平就这么点巴掌大的地方,哪个过路人不认得赵先生?哪个过路人平日里不敬重赵先生?可见了他醉倒在路边,便只说一句:“又醉了!”照直走自己的路。

我倒是很想上去把赵先生扶起来,并搀扶他回家,但不能够,我太小,没有这力气,可我却埋怨甚至恼怒那些平日尊他、求他的过路人,竟是这样的无情无义。

幸好赵先生醉在路边都在夜饭后的黄昏时分,那时大员大概酒足饭饱不会上街视察,这就暂缓了警察清街任务。

警察清街大量任务倒是放在街面上有碍观瞻的便桶上,尤其是盛满了粪便的便桶。

太平以及它的四乡这一带,种植稻谷蔬菜等作物所施肥料以人粪肥为主,是故,每日一清早,便有八方农夫挑着空便桶进太平购买人粪肥。他们进城后,先把两只便桶暂置于街旁,拿着轻便的扁担,深入小巷院落,边走边喊:“小便(尿)干便(屎)!”当一份人家的主妇从门口探出头来,向叫喊者示意,农夫把扁担放在门外,跟了进去,走近便桶,眯着眼睛细致观察便桶内粪便的份量和质量,讲出肯出的价钱,彼此讨价还价了一阵,最后定下双方均能接受的价格而成交。

在太平,份份人家尤其是并无生计收入的小户人家,把积攒屎尿作为一项任务上下齐心去完成,小孩出门,大人要交代一句:“有尿回家撒。”屎更为珍贵,即使憋得即将突屎门而出,也要弯腰捧腹奔回自家后门口的粪缸,这是一项副业,一项进账。

乡民与小户人家粪便成交后,即将这只便桶移至街旁,分半倒至带来的两只空便桶。粪便之污秽臭味经空气的广泛传播,飞溢满街满巷,我们太平人每日清晨习惯了,差不多成了逐臭之夫,而外路人由于嗅觉本能没有退化,刺激鼻腔直至脾胃,以致发生恶心呕吐之情事经常发生,别人好说,这地方就这个样子,谁让你来的?而对于来自上头的大员,自然是大不恭了。

乡民实在并不知道大员的到来与自己进城买粪便之间还有难以避免的必然联系,因此,田里需要肥料之时,便是他挑着粪桶进城之日,这是理所当然谁也管不着的事情。

当这位乡民将一桶粪便,一步一步用一只臂膀吃力地移动至街边,正要奋全力又得恰当收住劲倾倒于自带的便桶时,冷不防从背后被黄制服一记重重的枪托,害得此乡民一失手,将便桶倒歪了,不能百分之百准确地将粪便注向彼空桶,溅得四周地面满是黄色污秽,更惹得黄制服发更大的火,枪托成了发火的载体,乡民为躲避枪托弃便桶而逃,几个清街警察一齐拨脚追逃。……

我咬着牙噙着泪见识了这一幕,我跑回家不进门,坐在门槛上。

哥哥看我神色不对,问我怎么啦,我不回答,因为我回答不出来。

[ 打印 ]
阅读 ()评论 (2)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