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的最后一天,一场四,五公分的小雪,恰够将北京变成一个道路泥泞的城市。还好天不太冷,没有结冰,车辆尚能徐徐直行。虽然如此,六公里多的路也开了四十多分钟。载我的出租车师傅照例开始骂骂咧咧,骂天气,路况,贪官污吏,...照例语言生动,说得我直乐他自己也乐了。“拉了您这趟,我就回家涮火锅,不干了!”这位师傅方头大耳,福相年青。我操着已经没有味道的京腔夸他少兴,“都四十二了,儿子都快高中毕业了。”怎么保持年青呢?“每天骂骂就好了,有事儿不积着。”于是他继续竹筒倒豆子般地把不顺心的事不平的气抖落出来,直到我下车,才冷不丁找补一句:“说来说去,就是得民主。”说得我一愣。
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之爱议论时政,是中外皆知的。有时候听着很痛快:谁能说老百姓的觉悟不高?九十年代以降,保守倾向在读书人里蔓延,其主要的理由无外乎民智未开,需要先普及公民意识的教育,方可走渐进宪政云云。另一种流行说法是先要有一个足够有力的中产阶层。说来说去,总让人想到八十年前的训政理论。在这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国度,精英不分朝野,潜意识里都居高临下,以启蒙者,引路人自任,以百姓为愚民,很少意识到自己也是在愚民教育里长大的。
那天的小雪,让我想起上一次在北京遇雪,是1997年1月2日。从首都机场到家,在雪上走着之字足足开了两个小时。两年后,1999年1月1日,芝加哥下了超过半米的雪,市府紧急出动所有的人力与扫雪车,次日道路畅通无阻。不久后戴利以高票连选市长。此前十年,另一位市长曾多少因应对大雪无方而败给了戴利,真是成也下雪,败也下雪。而北京的雪后路况,十年后有多少改善呢?
在北京的日子里,没有多少时间上网,回来才知道俞可平先生的一篇文章,在海内外引起了不大不小的关注。找来读一遍,说得似乎有些道理,也似乎没有什么新意。看来,与其说是文章本身,还不如作者的身份更具新闻效应。在网上看到俞先生的另一篇论现代民粹主义的文章,提到1990年就任秘鲁总统的“佛基摩里(Albert Fujimori)”,倒真让我缓了一口气才明白这是指那位国际上颇为有名的日裔总统藤森。身为中央编译局副局长的俞先生,似乎不该如此粗心吧?
我读史书,常提醒自己留意历史叙述与历史本身的区别。如此,便惯于换个脑筋阅读。比如,我们经常歌颂那些敢于逆鳞直言的人,换个角度看,不正说明大多数人是善于揣摩上意顺着说话么?我倾向于所谓传统往往是榜样的反面。读书人揣摩上意,由来已久。文革里有许多篇评论员文章,一发表就让底下人琢磨好半天到底是什么动向。所以,俞先生大作闹出的动静,倒也不足为奇。
上网以来,不知不觉间与时俱进,比别人慢好几拍地学会诸如“忽悠”,“闷骚”,“恶搞”一类的时尚语。曾对朋友说,近代史上最忽悠人的词无过于“民族主义”,“革命”,“民主”等等。世事沧桑,从受欺负到想崛还待起,民族主义始终是主旋律或曰忽悠人的话语制高点。在稳定压倒一切,物质压倒理想的年代,革命是谁也忽悠不动了。还剩下一个“民主”,美丽而危险,好似《围城》里的唐晓芙,是勿碰我与勿忘我的完美结合。这样一个东东,很容易就把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尤其对于那些心还未老,尚存梦想的人来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美人与蒙汗药的区别,在当代并不易于分辨。
如同美人看长了不免少感觉,爱情大多难以持久一样,什么事儿老忽悠就会疲惫。从孙中山到蒋中正再到后来,都是走的列宁式革命党的路子,民主被用来忽悠,功能近乎蒙汗药。时人常引用1946年重庆谈判前后的文章与文件,以印证曾经有过的追求,殊不知章诒和女士的老爹那一拨就是这么着给忽悠进去的。而真实的唐晓芙一直只是看上去很美,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谁也说不清。到了什么都可以忽悠以至恶搞的年头,假做真来真亦假,于是自己从不觉得自己堕落的陈凯歌导演也忍不住长叹:“人怎么可以堕落到这个地步?”
我虽然天生与儒学性格不合,倒还膺服孔子不语乱力怪神的原则。我没有读《易经》的才气,又看不明白《推背图》,只好和沉默或焦虑的大多数一起,面对未来一片茫然。在我看来,历史是一齣角色众多,情节乱七八糟的戏剧,能将其一部分看个差不离就很不易,更罔论从中找出因果关系,进而推之演之了。当今的历史热,又何尝不是出自关于未来的茫然呢?人们常犯的错误是夸大自己认识历史的能力并试图用历史去预测未来。然而,在摸着石头过了这么多年河以后,几代人早已摸晕了,一起继续摸下去也是很正常的事。
既然还在摸索,那么被忽悠甚至恶搞也就在所难免。关于人性,我从不乐观,但我也同意向美之心还是会一代一代地存在,远不仅限于读书人。我梦见一条长长的,黝黑的隧道,两边有许多扇门,推开门可以看各式各样的房间。有的房间是庄重的会场,众人拿着笔记本做凝神倾听状;有的房间是粉色的绮丽,微香的烟雾里隐约可见酥胸半露;有的房间是挂着莫奈的书房,戴着眼镜想当书生的人坐着憧憬红袖添香;大多数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床,人们在那里做着南柯一梦,梦里钞票哗哗响。你走进任何一个房间,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也许正因为如此,没有人知道这条隧道去向何方。
还是学一下马克吐温《败坏赫德堡的人》最后一句话的句式吧:让我们被忽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