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桥 - 李大兴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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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年述往忆“六四”之一:那年樱花飘落时

(2009-06-01 14:07:53) 下一个
    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元旦来得平淡无奇,我已经想不起那一夜是否下过雪。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我常在雪夜穿过一片静阒的墓地回公寓。

    留学进入第八个年头,博士课程都读了一大半,还有两年就要打包回国了。前一年回京探亲时,去了一趟母校,联系任教的事。系里很热情:海归还是稀缺物件,好比29吋原装索尼彩电。回家路上,顺便看一位老同学,她疑惑地看着一副假洋鬼子相的我:你真地打算回来?出国正大热,时而有朋友同学托我帮忙换点美元,大概是交托福或鸡阿姨报名费吧?我却正在留学疲劳期,得过且过,被一篇总写不满意的论文或一桌麻将轮番折腾到午夜。开始很现实地想:需要存点钱带回去,否则大学里教书那点工资可不够花。这一层考虑在留日学生里很普遍,由此可见大多数是准备回国的,我也就是随大流而已。
    多年在外,资讯相对来说多元;远离故国,观棋便更易有全局性。如今一说八十年代,经常把它简化成理想主义的改革岁月或者文化热什么的,其实错综复杂得多。从外面看,八十年代的一个明显特点是,奇数年紧、偶数年松。这种一收一放的痉挛,可以追溯到七九年:封西单民主墙、批《苦恋》、反精神污染,除了八五年,奇数年就没消停过。而极具震撼力的,是八七年初胡耀邦的黯然下台。这一事件令人预感到历史进程的曲折,学者邹谠先生曾因此有很悲观的警示。我当时年青激进,不仅对父辈,对同代人走体制内道路者也持批评态度。另一方面,我一直天真地以为,回国可以躲进象牙塔,不用说违心之言,更不必再象父兄那样受命运颠簸。我素无大志,不过想回去教书,把自己的兴趣更多放在思想史方面,象一个威士忌广告所言,简单的生活。

    日子貌似一如既往地平静。早春时分,朋友介绍我搬到一幢袖珍两层小楼,楼下是起居室、厨房、卫生间,楼上是一间卧室,统共四十平米左右。房子颇旧,全木质结构,但是独立房,还有一小院。最大好处,是可以深夜放音乐了。搬进去的第一夜,就先安装好音响,在黑暗中听了一遍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这部作品兼具激情与安宁,是我青年时代最喜爱的音乐之一,听着它,想象着即将在小楼里安居。
    那时写日文、英文都已开始用文字处理机,一种介于打字机和电脑之间的机器,而写中文仍然是手书。朋友之间,主要是写信,电子邮件不消说还早,传真也远未普及。那一年写的东西,和大部分其它文稿信件一起,到秋天迁徙时付之一炬,但印象里相当乌鸦嘴地预言了后二十年的人生轨迹:一个不断认识到个人局限性与无力的过程。这种说法在二十多岁虽有玩深刻之嫌,却符合我一贯风格:在松弛的生活态度背后,是认识的悲观,并不因时代而改变。换种比较八卦的讲法,我从小就有一张乌鸦嘴,有时还一语成谶。比如临出国前几天,曾有朋友问,君此去,何时归?我一搭错筋就答道,谁知道呢?也许一辈子都在国外了。又如八八年夏天离京那日奇热,我忽然有种要出大乱子的预感,和家人道别时竟觉得有些沉重。果然,再回到北京已是九十年代后半,城市新得不可辨认,故居旧得墙皮斑驳。

    博士课程到第四年,主要是看书读史料,时间相当自由。我一般夜里两三点才睡,上午很晚才去图书馆或研究室。仙台颇有路不拾遗之风,我的自行车从不上锁,雨伞也是随意放在车把前的小篮子里。我所在的文学部坐落在青叶山下,是一幢九层大楼,和教育学部共用。从研究室骑车不过几分钟,就到青叶城下,青叶城是日本名城之一,登城可鸟瞰城市全景。虽然就在城边读书,却没去过几次。忽视近在咫尺的存在,也是人之常性。四月初的一个傍晚,忽然想去,便独自散步上山,到了城上,街灯齐刷刷亮起来,映在穿过城市的河上。忽然想起,刚到这城市时,就来这里看景,便有些景色依然,青春不再的感触。这种感触也不是头一次,也只是吸一口烟的瞬间,并不曾想到,青春会在某个时刻戛然而止。
    研究室每年都有赏会,大家围坐在樱树下喝酒聊天。这类有老师参加的例行活动一般都拘谨不好玩,要到喝得微醺,一起唱着歌,走路有点不直,跌撞进某家酒屋或酒吧去喝下一轮才有点意思。这种时候,象我的导师那样不苟言笑的老派学者,才会因为新进研究室的大三女生在他膝盖上坐了一下而开怀大笑。赏樱会一般喝日本清酒,度数低但后劲足,我是喝到第二天头剧痛也不会醉的,索性不多喝,顶多喝啤酒,所以向来是负责扶持喝得东倒西歪的同学的。
    忘了因为什么,那年赏樱会开得晚了些,坐在树下时,樱花已开始飘落。樱花之美,在于绝对又短暂的绽放,从满林如云到一地凋零仿佛只是一瞬,绮丽与凄凉,都是那么决然。在月光照着落樱的晚上,邂逅很久不见的阿部先生。他是我读本科综合部时的教官,我刚到日本不及两周,就跟着他和全班同学看樱花。他很快就酩酊不醒,醉卧草坪,还是我和另两位男生把他抬起来,塞进一辆出租车回家去也。后来和阿部先生交往不多,不想隔了这些年,却在同一片樱树下遇见。后来回顾,未尝不是一种暗示吧?

    赏樱会过去没两天,感觉好象还落樱满地,我从地下书库钻出来,到餐厅吃饭,经过电视机,不经意地看到一条速报:

    胡耀邦逝世!

   
那天,是二十年前的四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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