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之桥 - 李大兴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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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燕南园的暮色—悼念林庚先生

(2006-10-15 20:28:33) 下一个

    十月五日上午,林庚先生的外孙,青年钢琴家张佳林留言告知老先生仙逝的消息。晚间,我打电话给老先生的女公子林容老师,听说老先生是在晚餐时忽然说了一句“我不行了”之后就失去了知觉,随即在十几分钟后安然辞世。老先生已高龄九十有七,近来并无大的病痛,又走得这样安详,真可以说是享得天年,驾鹤西归了。



(晚年的林庚先生)

    我非林庚先生弟子,其诗文也所知甚少。虽然我家与林容老师是两代世交,和老先生却统共只见过两三面。按说,我是没有资格为文纪念林庚先生的,然而,近三十年前老先生对我的鼓励和他本人的风采,却令我一直不曾忘怀。
    我自幼喜读古诗,林庚先生和冯沅君先生编的《中国历代诗歌选》是我少年时读得很熟的一本诗选,所以早就知道林庚先生的大名。早在一九七三年,以家兄从林容老师的先生张畴老师学习声乐为契机,两家成为好友。由此见到林庚先生,更了解到先生出身世家,年青时曾是三十年代重要诗人之一,尔后专研古诗词,是北大中文系名教授之一。



(林庚先生全家合影)

    文革期间,我属于社会闲置少年,无事可做之间,就开始学写旧体诗。大约在一九七八年秋,我在独游江南后,忽然狂写起诗来,常在上课时两眼直视前方,口中念念有词。很快就写满了薄薄的一个练习本。诗自然写得很不灵光,但由于囫囵吞枣地读了上万首诗,学了些基本的格律,大致还不离谱。我那一代人,当时大多是不读书尤其不读古书的,我便显得有些怪异。我又是初生牛犊脸皮厚,便想到请教林庚先生。搁着今天,我是断然不敢拿那些少年习作给林庚先生这样的大家看的。而林容老师伉俪一向对我厚爱,想必在先生面前多为谬奖,于是先生专约我到他家中面谈指点。
    时隔多年,我已记不大清楚具体经过。好象是先将习作托林容老师转呈,然后去的燕南园。依然记得很清楚的是,那是一个晴朗的秋日,林庚先生衣著简朴而整洁,清癯俊朗,精神极佳,虽年近七十而全无老态。先生思路极清晰,语言很优美,舒徐道来,一直谈了两个多小时。对一个十七岁高中生的习作,先生仔细地阅读了每一首并且分析了其中部分诗句。这一点我至今不忘,因为这里有为人师表者的态度。更如在眼前的,是林庚先生谈诗时清澈柔和的目光,让我感受到他对诗的挚爱。其实林庚先生只夸奖了我的一句“一弯水月落谁家”而对其它都有批评。但是,他很认真地说我写的“有一定的根底”,这于我真是莫大的鼓励。先生知道我正在半世纪前他毕业的中学读书,很开心并建议我报考北大中文系,我从小便惯于在长者面前做好学深思状,骨子里却是浅薄疯癫,那日从先生家出来上了332路公共汽车,便高兴得唱起歌来。
    然而我当时少年心性,兴趣转得甚快,且更喜欢的是西方思想,历史与文学,终竟没有去报中文系。虽然如此,一九八零年我一上北大,就开始去旁听外系的课而旷本系的课。外系的课留下印象最深的,一是西语系李赋宁先生用英文讲授乔叟,一是袁行霈老师的宋诗词解读。袁行霈老师的课讲得已很精彩,人也风度翩翩,而当时我就听说袁老师是林庚先生的弟子,先生的课更为著名,可惜已不开大课了。

    那一年在北大,每天早晨都穿过燕南园。犹记得常看到身躯瘦弱,面貌清秀的朱光潜先生的背影,也曾几度邂逅林庚先生和住在隔壁的王宪钧先生并向他们问安。建于燕京大学创校之初的燕南园,自北大一九五二年迁入燕园,便有名教授未必住燕南园,住燕南园必是名教授之说。马寅初老校长就曾住在这里,直到他因坚守己见被赶出北大。在我上大学时,还有不少劫后余生的老先生住在那里。他们那一代学人的学问与教养,当时已令人向往;而他们经历的坎坷起落,更令人感叹。
    一九九八年北大百年校庆时,我返校参加同学聚会。那天校园里喧嚣鼎沸,到处是人群。我也在人潮中东游西荡,直到天已黄昏。从图书馆出来,忽然想起,要回当年的宿舍楼看一眼。于是,我匆匆向三十八楼走去。去那里,自然要穿过燕南园。十多年不曾走过这条小径,竟是景色依旧,只似乎多了一分荒芜。外面的热闹,与这里的宁静恰成对比,就好象燕南园那些几十年不变的灰砖楼墙,与妆扮一新的主建筑看上去颇不协调。我在沉沉暮色里驻步,深深的看了一眼燕南园:依然健在的老一辈,已不过林庚先生数位而已。这天晚上,见到许多阔别十多年的同学,做东的,是一位经营文化事业有成的系友,地点在他的一处做为副业的酒吧。

    林庚先生斯人已逝,一生文章事功,自有其学生弟子绍述。先生的诗作与文学研究,均在当代文学史上留下了痕迹,又如此长寿,在同代人中堪称幸运。虽然屡经乱世,先生始终清静自甘,荣辱不惊,于学问之外恬淡寡言,在远非象牙塔的北大里尽量坚守自己的象牙塔。先生的学问,我是不大懂的。但文史治学方法其实相通,知微见著,从字句的考据,联想,比较里看到大乾坤这一点,是属于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相当一部分学者让人感佩之处。再者,我一直深感近百年来代旧体诗而起的新诗,其形式与格律都远未成熟,先生对于新诗格律的主张与探索,有待后人的继承与发展。
    然而,后来的几代人,能够继承多少林庚先生那一代人的文化气质呢?怀着这样的疑问,我仿佛又一次走进了燕南园的暮色。



(林容老师手捧林庚先生遗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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