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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明以后如何写作——读刘林旭自传《拥抱生活》

(2006-09-30 11:48:26) 下一个

江岩声

一、失明人写自传

朋友老王借给我一本书,他母亲刚刚出版的自传,《拥抱生活》,三十七万字,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感到诧异,问他,你母亲不是失明了吗?怎么还能写书?

接下来的周末里,我放下手中要备的课,两天没出门,一字一句地读完了,心生许多感慨,也有一点欣慰,那就是:失明以后也可以写作。

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 潜意识里觉得,那不应该是个问题。奥斯特罗夫斯基不就是失明以后写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口述,找个人纪录,就得了。

可是,我没想到,那是要钱的。而刘林旭没钱。她连看病的钱都没有。 1999 年,她七十一岁上,有一天,双眼突然看不见了,时在珠海,赶紧到一家医院诊治,大夫翻了翻她的眼皮,责怪道:你早做什么去了?!交一万块钱,住院开刀,治得好,治不好,天晓得!

刘林旭双眼从此瞎了。

所幸的是,她虽然没钱,却有个好老伴,王兆霖先生。两人相识六十年,结婚五十年,相濡以沫, 退休前都是中学语文老师。

失明以后,万念俱灰,直到 2002 年,刘林旭才从心理痛苦中挣扎出来,开始写自传。经几番尝试,王兆霖先生找了一块 A4 大小的塑料板,中间镂空成一行一行的空格,她就在空格里摸索着写。每写完几页,就让王兆霖念给她听,然后再作修改。

如此这般,听起来好像挺容易,其实个中辛苦和艰难,若非当事人写出来,明眼人真是无法想象。

眼睛看不见,写起字来,笔画不免乱跑。有一次,王兆霖给刘林旭改稿,一字一句地念道:“我—象—大—人—言—者”。刘林旭听得莫名其妙,忙问道:“这是什么话?我前面不是谈生活困难,怎么扯到‘我象大人言者’了呢?” 王兆霖道:“你的字实在难认,我的眼睛胀得痛。”这时保姆过来了,探头看看,说是“我家无……什么……什么蓄。” 刘林旭这才明白了,大笑起来,说:“这几个字是‘我家无储蓄’。” 王兆霖不服气地又拿起来一看说:“这不能怪我,你的‘家’字头上尽是墨,就像一个‘象’。‘无’字上面横不现,不就是一个‘大’吗?再看这个‘储’,三部分你离得太开了,我把它看成‘人’‘言’‘者’三个字,连起来不就是‘我象大人言者’嘛。”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保姆听了也哈哈大笑。刘林旭写道:我的字确实难认,老头子虚岁八十了,本来就不善于联想,眼睛又不好,看见这个字是个什么字,就认作什么字,不会看看上下文有什么联系,所以修改速度很慢。

盲人写作,全凭腹稿,写提纲是没用的,因为看不见提纲,也记不住。中途若需上厕所或者休息,必须记住最后一个字写到了什么位置,记住上段写的是什么,不然再写的时候,就会把字写在已写的字上,或者写出的下一段和上一段文气不通。

写好的稿纸和空白纸须各自放在规定的位置上,以免混淆,在写好的稿纸上又写上字,浪费双倍的时间。

为了省钱,刘林旭常用女儿单位里打印过的废稿纸。但她看不见哪面写过字,哪面没写过,须让明眼人给她作出记号,如将空白面朝上,剪去左下角。

刘林旭是不幸的,因为她失明了;她又是幸运的,因为她有个好老伴。如果一个人失明后,又没钱请人听写,又没好老伴帮忙,怎样写自传呢?我想可以借助计算机。整合现有的信息技术来开发一种能帮助失明人写作的计算机软件应该不是很难的事情。这样的软件只须具有下列功能就可以了:手写输入,打字输入,语音输入,如果需要的话,输入的文字可以立刻变成纯正的汉语声音输出。

或曰:如果一个老人,失明了,耳朵也不好使,又怎么办呢?那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想,如果人生一切灾难都落于一个人头上,那无疑是中了大彩,不写自传也没什么了不起,只须活着就行了,因为活着就是胜利。

二、几点感想

我喜欢读传记。刘林旭女士的自传可以说是我读过的众多传记中最独特的。除了失明以后还要写作这一点有些特殊以外,刘林旭的一生实在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咱们常见的传记,大都罩着名人或者成功者的光环,其写作宗旨,无非是记录传主的丰功伟绩,给人以鼓舞,觉得彼可取而代之。而刘林旭女士呢?她不过教了几十年中小学而已,退休时,甚至连个所谓的职称都没有。而她竟然有信心写自传,而且还自费出版。她怎么就没想想,人家不想当孩子王的,为什么要花时间读她的传记?

这样的作者,必得有一种特殊的心态。以我对人生的理解,刘林旭女士的自传里,最独特的,是字里行间所表露出来的那种自信与感恩的心态。别人偶然为她做一点好事,她要感激一辈子。 1953 年元月,她在河南大学读书。一天,学校组织大家乘车去看苏联电影,她正怀着孕, 9 个月了,行动不便,到迟了一步,车已启动,她挺着大肚子在后面艰难地追赶。此时,学校的广播喇叭响了, “喂,喂!去电影院的司机同志请注意,后面有位女同志追不上车,她行动很不方便,请一定在大门口等她。” 一连播放了三遍。她写道:“我至今不知道他是谁,在哪儿看见我追车的,但这声音在我耳边响了五十年。”

全书有几百人名,亲属、同事、朋友、学生,年轻时的,年老时的,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见别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几百人里,除了一个强迫她大女儿下乡的人外,她没说其他人一句不好的话。朋友们或升迁,或嫁了当官的,或生活改善了,她都由衷地为朋友高兴,不管他们在天南海北的哪一个地方,也无论多少年没有联系。她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人类还有一种心理,叫作嫉妒;还有一种品性,叫作虚伪;还有一种心计,叫作城府。读完后,掩卷踱步,忽然明白了我的朋友老王的性格:他和他母亲很相像。

刘林旭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上小学时,参加过县里演讲,得了第一名,奖品是个白铜墨盒,背面刻着一句格言,“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她写道;“当时对这句话不十分理解它的深刻含意。但后来的几十年中,使我获益不浅。这是童年中最难忘的一件事。”

我觉得,若把这句格言稍微改动一下,改成“岂能尽得人心,但求无愧我意”, 用来评价刘林旭女士的自传,也是恰如其分的。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观念和喜好。刘女士一辈子要求入党,热爱党,积极要求进步,以时下的流行观点看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是,想想解放前的 22 年,她居无定所,工作无保障,到处流浪,饥寒交迫;上个不要钱的师范学校,还须上一年学,休学一年,以挣钱养家糊口;好容易托了关系才找到教小学一年级语文和唱游的工作,还被更有关系的人夺去一半职位;而解放后,她能上大学,扬眉吐气地走上讲台,堂堂正正地当了教师。有这样的经历,在她看来,新旧社会两重天,难道不是很正常吗?难能可贵的是,她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胸怀坦荡,失明以后,秉笔直书,这样写出的自传,当然无愧于她那颗赤子之心。

三、《拥抱生活》节选一,畅游桃花源

新学期( 1946 年,刘林旭在湖南省立第四师范读书,江注)随着春光悄然来到。我这来自湖乡的孩子,有幸在桃源读书,自然忘不了“山寺桃花盛开”的暮春三月,去闻名全国的桃花源寻幽访古,欣赏桃花盛开的美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和班上的西雁、熊先知、钱鼎仪等四五位同学,每人带了法饼、麻花之类的干粮,一同步行去桃花源。路上歌声笑语,追追打打,十分开心。忽然熊先知天真地问我,说我教过两三年书了,问我怕不怕学生。因为她们是初中毕业后考入四师的,从未教过书。下学期该我们班办民众夜校了,人人都要上讲台,学生是大人就更可怕了。我说:“学生虽然年龄大一些,但知识还是一个小学生,我们只要准备充分,相信自己,并不可怕,上讲台也不难。”大家谈学生、谈社会、谈学习。只有钱鼎仪一言不发。因为她为人老实,性格内向,不善言谈,大家便也不找她多说。快中午了,我们的脚都起了水泡,话也少了。忽然西雁说:“前面到了。你们看,那一片桃花林。加油吧!”如是大家一鼓作气跑起来,一直跑到一块长满绿草的平地上,才坐了下来。熊先知就说:“我们上学期还学了《桃花源记》,要是老秀才在这儿就好了,我们就要她诵读一遍。”我说就大家一起背《桃花源记》……。西雁说:“你们看,钱鼎仪已经到了桃花林,还背什么书,快走吧!”我们便站起来,追了过去。当我们越往里走,越觉得香气扑鼻。朱菊英大声说,这真是“中无杂树,落英缤纷。” 钱鼎仪还用手把落在地下的一层花瓣扒到一起,轻轻地说:“今日我葬花,不知来日谁葬侬呢?” 西雁说:“你在学林黛玉葬花吗?还差一把锄头一个花篮啊!” 钱鼎仪只笑了笑。大家觉得这里花又多又好,想摘几枝带回去。我说:“这里有的是花,又没有谁来和你抢,待回去时再来摘不好吗?”于是我们沿着溪水上了山,发现有一个尼庵,旁边长满了成方形的竹子。上面还有人刻了“ xxx 到此一游。”我把准备的小刀拿出来,也不曾想到这是有损公德的事,也在竹子上刻了歪歪斜斜的一行小字留念。再前行就看到一个小亭,旁边有个深潭,潭的上方,一块岩石上刻有“秦人古洞”四个字。大家高兴地一个一个进去。想不到不到十米,便豁然开朗,不见秦人,却是稻谷。怎么就这么短小的一个洞呢?稻田里的水不断地流入潭中淙淙作响。西雁说,这不是渔人甚异之,是西雁甚异之了。我们绕到亭子边的草地上席地而坐,开始吃“午餐”,咬法饼的,嚼麻花的,到潭边舀水喝的。然后又往上爬。苍松翠柏,飞阁凉亭,真是有点流连忘返。可惜太阳偏西了,我们不得不下山。又走了三四里路,到渡口边,找了一只小船,把花集中放在船头上,六个人分两边坐着。只见湍急的沅水,奔腾而下。同学们不时拨弄一下流水,看着一个又一个的水泡、漩涡,合着山影一起甩到船后。太阳的余辉照在江上,也照在微笑的姑娘们的脸上。我们齐唱着:“我家在江南,门前的小河绕着青山。春三二月,莺飞草长……。”《江南之恋》的歌声飘荡在沅水之上。去时三十里,我们走了三个多小时,回来不到半个小时,大家不禁想起来了“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诗句。船就在校门口停住了。心却还留在桃花源!让青春永远留在十八岁的花季里!

四、《拥抱生活》节选二,失明前后

明明知道天地间并无鬼神,但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无形的巨掌操纵着你的一切。人们只好叫它巧合或机缘。我从三亚、南宁、湛江回长沙后,不久便是 98 年元旦了。国事与家事都令人忧心忡忡。这年 5 月,我回到了离别一年的衡阳。过去,片儿(刘林旭的二女儿, 1996 年 12 月 24 日因病去世)一直与我们住在一起,如今人去楼空。她的相片墙上有,桌上有。她的声音笑貌,时时在眼前重现。回想去年长沙治病时,正好家里装修没有完工,满地水泥瓷砖,一片狼藉。她说:“你们俩老不要管这些事,锁上门到长沙去,待我检查回家后,我来收拾。我只一天就行了,你们却十天也清不完。妈妈,你要听话呦!”她孩子似的在我额头上吻了一下,然后说:“拜拜”。哪知竟一去不复返。两个月后路过校门时,她只投下深深一瞥!流下眼泪,连头也抬不起来了。她爸爸给她的挽联中说:“命何苦也,如此煎熬,只剩两肩撑瘦骨;情断耶,几多含恨,竟无一语别亲人。”其实,她给了我最后一句话:“妈妈,你要去治眼睛,青光眼不能大意,何况你还有白内障呢!”她 41 岁竟走了,我 70 多岁还活着,这是天理吗?我回家后,总是想着这件事。

春节过后不久,就是清明节了。片儿是 4 月 5 日生的。我们在这天都在心中为她默哀。我不禁想起她临终前对我的嘱咐“要去看眼睛”。我在她走后,就无心去看医生了,这有几个原因。一是发现得了青光眼与白内障之后,这十七、八年中间曾失明过一次,后因片儿连夜我去医院急救得以恢复。片儿不在了,心如死水。再说每年 190 元的医药费包干,连看一次感冒也不够,怎敢常去光顾医院。更何况这珠海特区的医药费,高于内地三、四倍。加上我已了解,并访问了已做手术的五、六人,都说当时的手术成功率不过百分之六七十,有的手术后,又手术五、六次,最后还是失明了。所以亲友同事大都认为保守疗法好,开刀必慎重。加上总以为视力大减是白内障造成的,反正白内障一定要五个手指都看不清了,才能做摘除手术。老伴总是看我的眼睛,说是白翳已遮住了半个眼球了,还未全遮住,不用急。突然一天夜晚高烧不止,眼睛痛了一夜,第二天就只剩一点点光了。不巧的是,儿子出差在外,媳妇为五一节加班加点,晚上不回家,我和老伴总以为是白内障的问题,玩几天也不碍事。等到儿子归来,才连忙将我送到珠海最有名的医院去看眼科。等我挂了号,在门外有滴了药水后,儿子将我送到大夫桌前坐下,诊室里聊天的声音才静下来。

医生将我的眼皮翻开看了几下,又用手电筒左右照了几下,问我看见光没有,我说看不见,他又将眼皮翻开看了一下,右眼皮也拨开看了几下,大声喝道:“你早做什么去了?你的左眼早就瞎了,知道不知道?右眼还有一点点希望,要住院开刀,懂不懂?”

我小声儿又怯怯地问:“开刀能保证有 0.1 或 0.2 的光么?”

“保证,你要谁保证?”

儿子马上道歉地说:“讲保证当然不对。我们只是希望开刀后能有一点光,自己能料理生活也好。”

“谁也不知道开刀后有没有光。反正家属不签字,我们不会动手术,快去交一万块钱,住进来再说。”

我又问:“进院先交五千元可以吗?”

他把住院证交给儿子,一边站起来,一边把我往外推,说:“去去去,这些事到交费的地方去问。”

老伴耳患重听,一向听不清别人说的话,今天却对大夫的吼叫全听见了,急躁的他,实在忍不住了,站起来对他说 :“你怎么这样对待病人呢!这难道是救死扶伤的态度吗?”

大夫站起来反问:“你要怎样?……你要找领导反映,你上楼去嘛!你有本事你去嘛!”

儿子连忙牵着我,我就死死地抓住老伴的手,将他拖出了诊室,然后离开了这所珠海市最大的医院。我怎能放心将眼睛交给这样的医生开刀呢?!

不久,我们到了广州中山大学眼科医院,经教授专家作过详细检查,都十分遗憾地安慰我,告诉我左眼早已失明,是什么时候失明的,他们也不好估计。右眼也耽误了手术的最佳时机。他在病历上写了“绝对期”三个字,劝我回家休息。我这时真像掉进了百仗深渊,一切都绝望了,思想都麻木了。

走出医院,老伴将我牵到对面街沿的石级上坐下说:“你坐在这儿不要动。我就到过去不到十米的古籍书店看一下,看买得到王力的《诗词格律》不,只要几分钟我就会回来。”

他走了。一向勇敢大胆的我,此时却变得紧张害怕起来了,好像有人在小声议论。一个说:“眼睛好像是看不见。”另一个反驳说:“不像看不见。”我更紧张了,小说电影中绑架的镜头出现了。我仿佛坐在空旷的沙漠中,又像是流落异地他乡举目无亲的老妇,语言不通……仿佛有两个陌生人从我后面上来,一边一个将我架起来就走。又像来了三四个,一个叫我婆婆,一个叫奶奶,然后扭住我的手,要我跟他们走。我只有大声叫:“救命啊!”他们有人打了我一个耳光。另一个人说:“婆婆,你真的疯了,寻得我们好苦,回去吧!”我的手在发抖,觉得老伴去得太久,只怕等不到他回来,我已被坏人劫走了,要不要留下脚上的鞋子,让他知道我出事了。此时一辆警车呼啸而过,我多么希望它停下来。我死死地盯着老伴去的方向,大声地喊:“兆霖!爷爷!”果然他奔过来了,不住地说:“我来了!我来了!”他连忙摸着我的头。我好像等他等了十年百年。我紧紧抓住他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手不停地抖着,我像小孩子似的,呜呜地哭了。从此我总是死死的抓住他的手,抓住他的皮带,抓住他的衣服,一步也不离,紧挨着他走。我不知道是怎么返回珠海的。我如醉如痴,我问自己:“难道就这样活下去吗?”我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回家!”是天上那个家,还是生我的南县?还是工作过三四十年的衡阳?还是我的祖籍长沙?

从此,我在南疆的珠海丢失了明珠,遗落了太阳,最难忍受的是永无止境的黑暗。我恨不得撕掉蒙在眼前的黑布。每到夜晚,我看见一条条黑白相间的像老虎,又像斑马,像放电影般,很快在面前来回奔跑,没有脑袋和四肢。待我睁开眼盯着它时又没有了。就这样等待天明。偶尔会短时入睡,总是梦见自己在凹进很深的坑底,尽力往上爬,我又像是在经过战争的废墟上行走,满目都是残砖碎瓦,烧焦的屋梁门窗,有的还在冒烟。我总梦见自己走在荒凉的黄土山坡之中,到处露出一副副已腐朽的棺材,见到的人都如同僵尸,枯瘦蜡黄的脸,我吓得一身冷汗,惊醒过来。我分不清这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能悄悄地坐起来,摸到厅屋或凉台上,依着门框,让泪水尽情流淌。

但我也有过一次快乐的梦,难忘的梦。我和平常一样,走在一条并不繁华的铺着麻石的小街上。我忽然看见一家商店的货架子上贴着“买卖公平”四个字。我心中一惊,我怎么会看见了呢?于是我又朝它的招牌望去,“吉大百货店”五个字清清楚楚。我高兴极了,连忙朝天上看去,只见蓝蓝的天,湛蓝的那么可爱,白絮般的浮云还在移动。我立刻跪下,双手合十,大声喊:“老头子快来!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老头子连忙摸着我的头,说:“不要怕,不要怕!我在这里哩!”我醒来了,我盼望着蓝天白云和太阳永远能在我的梦里。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次梦,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蓝天、白云和太阳。我情不自禁地大哭起来。

我懂得了眼睛是生命的象征,没有它生命将失去意义。眼睛是生命之水的源头,没有它,水流也就枯竭了。活了七十年,此时才真正懂得“爱护你的眼睛如同爱护你的生命一样”的深刻含义,尝到了失明给人肉体和精神所带来的残酷折磨,以致使像我这样一个坚强的人也发出了“生不如死”的哀鸣。我在漆黑中咆哮,大声喊:“为什么不开灯啊 ! ”小孙子小声地回答:“奶奶,这是白天啊!”老伴无奈地扯着电灯开关,让我听着声音。可我什么也看不见啊!我大哭起来。

我失明后在门边的走廊里放了一把旧藤椅。我在藤椅上从早坐到黑,就想一个“回去”的问题。可是,回到哪里去呢?天上的妈妈和片儿那里?还是在湖南的大女儿家去?我确实敌不过失明的痛苦和煎熬,只有无奈地向现实投降,到“天上”去。可怎么去呢?走哪一条路好呢?有时想到孤苦的老伴,想到给女儿带来的影响,想到入党的誓言,我又不敢辜负亲人和组织。我一辈子都有主见,坚持自信、自强、自尊,走过了多少坎坷与崎岖的道路,为什么到最后几步路要栽倒在地呢?如是,我想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回湖南去!

八月底,我在大女儿一家的陪护下,回到了日夜想念的家乡——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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