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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纪行:我的女儿

(2006-09-17 14:42:28) 下一个

去年夏天里,老婆开着车,拉着新买的房车,带着两个孩子,到法国海边度假。那天我正在备课,老婆打来电话,说孩子们都欢喜得不得了。放下电话,遥想一万公里外,六岁的女儿跟着她哥哥,在海边疯跑的傻样儿,我也满心欢喜。就想起,应该写写我的女儿了。

说是我的女儿,其实不是,至少现在还不是,在比利时政府的居民档案里,我的名下还没有子女。称她为我的女儿,不过是一种习惯罢了,而且我确实也收养了她。但那是在中国办的手续,比利时并不承认。若想得到承认,还须在比利时再办一次收养。人说女人生个孩子不容易,须十月怀胎,其实收养个孩子也不容易,“怀胎”时间更长,长得多。我女儿的收养手续,仅在中国就办了两年半。据说在比利时办收养还要差不多的时间。也就是说,总共要五年。这要是倒退四十年,让那些生育力强的女人可劲儿生的话,五个孩子都生出来了!

按照比利时法律,我女儿现在还只是住在我家的一位居民。这样的居民,我家还有一位,我女儿的哥哥——她称之为哥哥,其实是我内弟的孩子,比她大四岁。所以,我家四口人,是分别从四个不同的家庭走到一起的,因此可以说,我的家比李玉和家还复杂。

不是我的女儿,自然不跟我姓。她姓马,是M市的孤儿院给起的。我猜那个孤儿院的孩子可能都姓马,这样院长就省得费脑筋给每个孩子想个不同的姓氏出来。《铁皮鼓》的作者格拉斯如果知道了,肯定会得意地说,“这一事实又证明我另外一个论点:唯有货真价实的懒骨头才能做出省力的发明来。”

第一次见到小马的时候,她刚一个月大,粉红色的一团肉。等在中国办好了收养手续,我老婆带着她,还有她哥哥,一起坐飞机离开中国的时候,她已经两岁半了。2002年7月7日,我一大清早从瑞士洛桑开车,行500公里路,专程到巴黎机场迎接他们。那天下午,我看着老婆一手拉着她,一手推着行李车,她哥哥则拉着我老婆的衣角,三人一串儿,从一张一合的大门里走出来,走到我面前。老婆对她说,钰鸿,喊爸爸!她仰起头,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直瞪着我,小嘴紧闭着。我摸了摸她的小脑壳,那上面长着一团又稀、又细、又软的头发。我对老婆说,算啦,算啦,别难为孩子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夜深人静,两个孩子都睡了,我坐在厨房里,浮想联翩,问老婆:“你说,世界上有没有一种东西叫做运气?”老婆答道:“那当然。”我又说:“想想咱们那会儿出国,费了多少力气!二十年来,咱们滚爬摸打,吃了多少苦,方才过上今天居有房,行有车的日子。而这小丫头,不费吹灰之力,啪啦一下,空降来了!我27岁才第一次坐上飞机,而她,才两岁半就坐着飞机跑到国外来了。今后她还能在比利时接受完备的教育,享受优良的医疗保险。这么些令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儿,怎么就突然一下子都落到她一个孤儿头上?上帝怎么就选中了她?不可思议!”

女儿刚来的时候,喜欢吃蔬菜,尤其喜欢啃生黄瓜,就咸菜吃饭,例如豆腐乳、萝卜条什么的;不喜吃甜食,尤其不喜欢巧克力。第一次给她巧克力的时候,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咬一口就吐出来了,说不好吃。她的牙齿,洁白,整齐,没一颗虫牙。她原来的生活一定很清贫。对比她哥哥的一口虫牙,我常想,清贫于现代人来说,应该算是一种福分。

然而,人类注定要奢侈,没人守得住清贫,如果能够选择的话。不知不觉中,三年过去了,女儿已经完全入乡随俗,比利时小孩喜欢吃的东西她都喜欢:巧克力、冰淇淋、甜点、蛋糕、麦当劳、土豆条、皮萨饼。还喜欢上饭店、酒馆。每次带她上街,没走一会儿路,她就会说:“我渴了”,或者,“我饿了”。这个小坏蛋,诡计多端,想要什么,并不明说,而是迂回穿插。

女儿对住在比利时是有意见的。她常说,哪位、哪位小朋友,一放学就能到奶奶家、姨妈家,我怎么不能到奶奶家去,怎么就没有姨妈?我说,你奶奶,你姨妈都在中国呢!太远了!我说这话时,心里往往会“咯噔”一声往下沉。论辈分,她当然有奶奶、姨妈、伯父、舅舅,有堂兄、堂姐、表哥、表姐,可是,那些人,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存在,一种称呼上的声音符号,而实际上,他们与她,非亲非故,从未在一起生活过,甚至他们大多数从未见过她,何来感情?她的生身父母?怕是早已斩断了情缘。说实在的,这孩子活在世上,也就只有我和我老婆爱她,想她。我们哪天不在了,她就成了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猴子,上下左右,无根无底,无牵无挂。一个人,活在世上,茫茫人海,却无一人想念他、牵挂他,难道不是人之存在的一大悲哀吗?

这么一想,我对她,除了爱,更有一种深深的怜悯。然而她,却浑然不知,每天快乐地活着。上学的日子里,我中午接她回家吃饭,若到得晚了点儿,那些中午不回家的孩子已开始在学校餐厅里吃饭,她就站在餐厅的窗户前向外张望,一看见我,便拿起书包,像一粒子弹,从餐厅大门射出,兴高采烈地、直直地向我奔来。每到此时,我就在心里想,都说孩子是自己的好,我看别人的孩子也很好呀!

女儿以前最让我担心的,是她数数不行。她哥哥四岁时已经能数到一百,能算一位数加法,而她不行,三以上的数,无论怎样启发她,摆弄苹果,摆弄鸭梨,她总是糊涂,而且今天教了,明天就忘。“1+2等于几?”“三”,她答。“2+1呢?”“……”。我最后才明白,她前面那个回答完全是记下来的,并不是真懂了其中的数字关系。我对老婆说,完了,到底是领养的,一点咱们的基因都没有。老婆当然也没经验,说,可能因为还太小吧?孩子与孩子不一样(现在,据她老师说,这孩子还行,困难是困难一些,但总算开窍了)。

去年三月底,我启程来巴西那天,老婆和我闹气,说,这个家,没人能牵住你的心,连钰鸿你都不在乎了!我没说话,但我心里对女儿是负疚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失业的父亲在家,其负面影响,可能比缺席的父亲还要大。女儿曾经问过我,你怎么不去工作?望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眼睛,我只能敷衍,回答她,爸爸的工作就是在家写书呀。女儿还太小,还不懂爸爸所从事的不能挣钱的勾当到底算不算工作。

在比利时,失业的人每月要去有关机构点两次卯,就是拿着一张失业卡,让那机构的人在失业卡上盖一个章。要命的是,我们区的那个机构就在女儿学校里,而且还就在他们班隔壁!所以,我每次去点卯,都提心吊胆,生怕女儿看见。每次去,我都要精心算好时间,赶在女儿上课期间到达。排队的时候,看着别人说说笑笑,我就觉得自己不可思议,怎么对人家来说是光明正大的事情,到了我,就像做贼一般,鬼鬼祟祟?

为了孩子,我只有离开家,我来巴西后曾对老婆如是说。但我心里明白,我其实是为自己,是为自我救赎而来巴西的。我和女儿的三年“蜜月”因此也就中断了。因为这个中断,我知道,她将来是不会对我有多少感情的,就像她哥哥,因为我到瑞士工作两年,而和我生分一样。我有时会扪心自问,假如女儿是我亲生的,我会为了她,宁肯把失业的牢底坐穿,也不离开家吗?我不知道。没有体验的事情,没法预测。我只能这样想,等女儿大了,知道失业意味着什么,她会原谅我的。当然,我衷心祝愿她永远不要体验失业的滋味儿。

离开女儿已经一年多了。每次打电话,老婆总要让两个孩子跟我说几句话。我知道,这对孩子来说,是件困难的事情。孩子就是孩子,没话找话,比登天还难。但最近这次打电话还不错,女儿有话说了,因为她知道我要回比利时度假。她问,你回来给我买什么礼物?我反问她,你要什么礼物?她说,要彩色铅笔,她班上谁谁谁的那种。我连说好好好。放下电话,我心里好笑,哪有这么不客气的,跟人要礼物?但转念一想,这表明,她还没跟我太生分,这不是好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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