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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2006-09-17 14:33:12) 下一个

这文章的题目是个时间状语,我常用它来引起一段话,告诉我家孩子,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已经会干什么了,例如,会独自走很远的路上学了,会打酱油了,会读很厚的、没有图画的、全是字的小说了,会做复杂的玩具了,会背乘法口诀表了,会买菜了,会做饭了,等等,等等。当我第N遍说起这个时间状语的时候,突然意识到,孩子其实是一个时光隧道,透过他,我在看着我的过去。

这个孩子从三岁半起和我们一起生活,他前几天刚过了九岁生日。五年多的时间里,我经常在想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

我三岁半时的记忆一片空白,四岁半时也没什么。莫言自称记得两岁时掉到粪坑里,哥哥把他捞起来,弄到河里打上肥皂,用水清洗,河水滚烫,村人问他粪汤是什么味道。我怀疑他是把别人的叙述当作记忆了。五、六岁时发生的事情,我倒还记得一些。偷过奶奶的一张两元的钞票,买了冰棒后,把一张两毛的票子又放回奶奶的口袋里——我以为两者颜色差不多,都有个“贰”,是一回事儿;上幼儿园时逃学,躲在垃圾箱里;恨我父亲,因为他不让我吃家里饭桌上的窝头,说我在幼儿园吃过饭,营养够了——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这些事情,我家孩子自然都没经历过。他生下来后住奶奶家,要什么,便有什么。来到我家,仍然如此。那时,我还在列日大学上班。夏日里,每天下班,接了他,就带他到街上买冰淇淋。我牵着他的一只小手,他用另一只小手拿着圆锥形的饼干卷,上面坐落着一个或红或黄或白的冰球。有一次,刚出冰淇淋店,“呱几”一声,那球掉到地上,摔成一滩泥,又返身再给他买。

当然,有些悲惨的事情,他经历过,我却没有。比如,刚上幼儿园的第一天,他的脸上就被人咬了一口,圆圆的一圈儿牙印,放学时老师也没说,晚上洗澡时才发现,想不出来会是什么东西咬的,问他,他什么也不知道,是第二天问老师才明白的。他刚到比利时,还不会说法语。那天送他去的时候,只告诉了他“大便”、“小便”的法语怎么说。在另外一个幼儿园里,他被别的小孩推倒,后脑勺撞到暖气片上,老师起初没看见,直到血流了一脖子,流到了衣服上老师才发现。是我老婆给他打的麻药,缝的针,他痛得发抖,却一声不哭。这样的事情,我都没经历过。我没有在还不懂事的时候,就被送到一个不懂也不会说当地话的经历。没有小朋友一起玩的孤独,我也没经历过。我像他那么大时住在内蒙包头,一个街坊,好几栋楼,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成天在外边疯,除了吃饭睡觉,谁在家里呆着啊?可是他不行。那时,我们住在一条小街。街坊邻居倒是有几个他那么大的孩子。可他不认识人家,也不会说人家的话,不敢去找人玩,人家也不来找他玩。他只好在家里缠着大人玩,和我在地上打乒乓球;跟六十多岁的奶奶踢足球,他射门,让奶奶守门,还一定要戴上手套。我常问他,“维维呀,你寂寞不寂寞?”他瞪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仰头看着我,不懂我的问题。什么叫寂寞?我是27岁来到比利时以后才明白的。他刚四岁,又如何能懂?惟其不懂,更令懂得的人心痛。

上小学以后的记忆就比较多了,特别是小学三年级以后,可以说,如果愿意花功夫想的话,好像每一天做的事情都能想得起来,以至于我家那孩子现在无论干什么,我都能想得起来我当时相应的在干什么,你说怪也不怪?总起来说,我喜欢读书,却不喜欢上学,从来不喜欢。这孩子和我恰好相反,他不喜欢读书,对上学却没意见(中文学校除外)。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老师的原因吧?我的老师很厉害,他的老师很和蔼;我的老师满脑子政治,势利眼,他的老师不懂政治,也不关心家长姓甚名谁;我的老师训起人来满嘴脏话,毫无师德,他的老师苦口婆心,像个牧师,孩子在课堂上说话、做小动作,她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关于我的老师是势利眼的说法,有必要补充两句。我那时上的是职工子弟小学。从广义上讲,家长都是老师的同事,哪个家长官大,老师们心知肚明。在当时那种个人的吃喝拉撒睡都和单位息息相关的社会里,这样的学生—老师—家长之间的三角关系能产生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这孩子成天看电视,不喜读书,是件令人担心的事情。三年级了,我说你得看书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看过好多本大人们看的字书了。有一次,拉着他到书店买了一本《小王子》,命令他每天看两页。他哭鼻子,说看不懂。开家长会的时候,我跟他的老师说了这件事。老师责怪我,说《小王子》这样的书,是中学生看的,至少也得是高小的学生。她还批评我的行为是拔苗助长,有可能激起孩子的逆反心理,一辈子对书反感。我只好作罢,心想,我三年级时看的书比《小王子》复杂十倍。这孩子看来是当不成作家了。后来再给他买书,就由着他,愿意看什么,就买什么。九岁生日那天,买了两本Dragon Ball,其中一本是他自己掏钱买的。他说今天是生日,要买两本书,我说可以,但必须有一本是字书。他不同意,还生气。他过生日,我不想训他。妥协的结果,我掏钱买一本,他掏钱买一本,都是Dragon Ball。小小人儿,已经有了私房钱。我老婆每周给他两欧元。Dragon Ball这种书,我看着就来气。七欧元一本,全是打啊杀的图画,许多页上只有相当于中文“乒”,“乓”,“哐”,“哇”之类的语气词,后面跟着一串粗大的感叹号。看这种书,和看电视有什么两样?!

这孩子学习没有上进心,甚至连一点羞耻感都没有。有一次放学时告诉我,上课测验来着,班上只有伊莎贝尔得了满分。我问道,你不感到羞耻吗?他问我什么叫羞耻。我用中文跟他解释,不懂;换法文,还是不懂。我只好给他举了个例子: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参加数学竞赛,做不出来题,出来以后大哭,那就叫羞耻。他却问我,做不出来题为什么要哭?这个坏蛋,没心没肺,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没心没肺的孩子倒是有一个好处:不和大人赌气。我九岁那年,曾因赌气离家出走。那次我妈打我,我招架,我妈厉声说道,你还敢打我?!我就跑掉了,一天没回家,躲到我在《“文革”万花筒:武斗》一文里描述的那幢大楼的楼顶上。是二哥把我找了回去。我妈后来再也没打过我,无论我在外面做了什么让她难堪的事情。谢天谢地,迄今为止,我家孩子没在外面做过任何让我难堪的事情。这孩子,不要说偷东西,他甚至连说谎都不会。

一天夜里,孩子已经睡熟,我正在洗涮,也准备睡了。忽然看到浴盆里有一个鼓鼓的气球,用手一拎,沉甸甸的。是维维干的事情,里面灌满了水,是他做的玩具。我就想起我像他这么大时会做的那些玩具,有弹弓;有陀螺——至今手上还有一道削陀螺时留下的伤疤;有竹筒水枪;有用自行车辐条葳成的手枪,辐条头上的那个小螺丝帽里放一个装有炸药的小纸泡,打起来发出“叭”的一声;有泥巴手枪,精雕细刻,做得就像李向阳的德国造二十四响驳壳枪;还有,一个人走十几里路到野鸡山上偷来竹子,用火烤直,做成钓鱼竿。而维维的玩具,除了那个灌满水的气球以外,其它全是买的。自行车买过三辆,根宝(Game Boy)二个,笛子三支,乒乓球拍两个,篮球、足球不知多少,录像带、VCD不计其数,文具更是满抽屉满匣的,还没算电子钢琴、计算机之类的大件。他有这些东西,哪里还会做什么像样的玩具?我心生一念,走到计算机前,开机,写下孩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老婆走过来,问道:“12点了,你还睡不睡?!”而后伸头看了看计算机屏幕,哼了一声:“我看你越来越像九斤老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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