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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西纪行:依瓜苏观瀑

(2006-09-17 14:24:52) 下一个

  我最近去法国出差,途经巴黎乘地铁,在地铁站里充斥着各色美女的广告中,赫然看见巴西现代作家Paulo Coelho的大幅招贴画,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是在为他的一本新书做广告。我不禁感叹法国人对读小说的热情。我到过世界上许多大都市,从未见过像这样为一个写严肃作品的作家做广告的,而且还是一个外国作家。法国《世界报》的一则新闻说,高行健获奖后,和他住同一栋楼的许多市井小民去买《灵山》读,而且读后反映都还可以。这和中国的鸿儒们普遍对高的书感到头痛成为鲜明对比。难怪王小波说世界上只有法国人把读小说当作一种生活方式。Paulo Coelho的小说,我读过一本,书名叫《炼丹人》。说的是一个牧羊人,赶着羊群,寻找自己心目中的金字塔的故事。这故事与本文并没有关系。我提到Paulo Coelho和他的这本书,是因为作家在书中说到了一个现象,引起了我的共鸣。他说,当你面对大海,或者注视着大火时,常会默默无言,好象失语一般。他对此的解释是,大海以其广阔无垠的规模(immensity),大火则以其光芒四射的威力(power),把我们的心灵熔化为其中一点,使我们不再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曾在地中海和大西洋两岸的海边静坐;“文革”期间,也曾亲眼看到过一个能容纳千人的礼堂,在距我数十米之外的熊熊大火中烧成一堆断垣残壁。那火烧了整整一夜。所以Paulo Coelho说的这两种失语的感觉我都曾有过。但我认为,Paulo Coelho说得还不完全,还有一样东西也会让人失语,那就是beauty(美)。当一个人面对极端的美时,法语形容那感觉是,美得让人摒住呼吸(couper de souffle)。

  连呼吸都没有了,哪里还能说话?1999年11月的一天,当我站在世界第一大瀑布——巴西依瓜苏大瀑布面前时,我就体会到了被上述三种力量(immensity,power和beauty)同时震慑而引起的失语: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心里的感受,我甚至不知道心里是否还有感受,因为思维好像都停止了。

  依瓜苏大瀑布是依瓜苏河的终点,位于巴西与阿根廷的交界处。在介绍依瓜苏大瀑布之前,饮水思源,让我们先探讨一下大瀑布之源——依瓜苏河。巴西是个河流众多的国家。概括起来说,有三大水系:亚马逊河水系雄踞巴西北部,滋润着巴西五分之三的国土。佛朗斯科河水系自南向北,灌溉着巴西东部经济发达地区。巴拿拉依巴河水系从北往南流经巴西西南部地区。依瓜苏河属于巴拿拉依巴河水系,河长1320公里。它自东流向西,经大瀑布“玉碎”后汇入巴拿拉依巴河。我和朋友王冲在去依瓜苏大瀑布的途中,曾乘船在距瀑布40公里的上游处渡过依瓜苏河。那里河的宽度约200米。这样的河若放在欧洲,就算是一条大河了,可以和著名的河流像塞纳河,莱茵河,多瑙河等称兄道弟。可是挤在巴西明星荟萃的众多河流之中,依瓜苏河就显得稀松平常,毫不出色了。若和浩淼的亚马逊河相比,依瓜苏河渺小得简直就像我们在野外遇到的随便一跨而过的小河沟。然而,就是这样一条“小河沟”,在其生命最后时刻的奋力一搏,却为自己创造了一个辉煌灿烂的生命终点,造就了世界第一大瀑布。借用李清照的诗句,我们可以这样概括依瓜苏河的品格:

    生不能作江河之杰,

    死则要为瀑布之雄。

  据报载,当年美国前总统里根的夫人南希见到依瓜苏大瀑布时,曾连连惊呼:poor Niagara,poor Niagara。她这是在可怜美国(与加拿大交界)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因为这反映了当我们第一次看到一个令我们震惊或者惊奇的东西时,会不由自主地用已知的东西去类比或度量它。我对此深有体会。1983年,当我第一次见到巴黎的凡尔赛皇宫时,我就在想北京的圆明园遗址。众所周知,正是凡尔赛皇宫的断头皇帝路易十六的徒子徒孙们,把圆明园变成遗址的。其实,若只从power上来对比这两个世界级著名瀑布,南希是完全没有必要自卑的。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水量虽然只及依瓜苏大瀑布的三分之一,并且在瀑布高度上也矮一点(前者高51米,后者最高处64米),但我们在视觉上并不会感到两者的power有多大差别,因为它们毕竟还是在同一个数量级上。而且当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威力已经让我们惊得目瞪口呆,敬畏其若神明的时候,我们对另一个威力更大的瀑布便无法有更多的表示了。这就好比让我们老百姓去体会原子弹和氢弹,哪一个更厉害一样,是毫无意义的问题。当然,我们还是永远不要有这样的体会才好。

  这样说来,凡是看过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人,便没有必要万里迢迢,跑到南半球的巴西去看依瓜苏大瀑布了吗?非也。尼亚加拉大瀑布虽然在power上可与依瓜苏大瀑布比肩,但在空间伸展规模,即immensity上,却差得很远。这是两者在地理构造上的差别使然。尼亚加拉大瀑布是河流被拦腰截断而形成的,这使它的泄水断面只有1公里长(美,加两部分长度总和)。而依瓜苏大瀑布,是依瓜苏河在纵向上被剖开而形成的长达5公里的断崖河谷。从空中看下去,整个河谷象一口巨大的椭圆形的锅。椭圆的长轴沿着依瓜苏河的纵向伸展。从依瓜苏河上游汹涌而来的大水,就好像是十面埋伏的无数奇兵,从森林中席卷而出,四面八方包抄到锅边,然后齐声呐喊,以雷霆万钧之势,咆哮着向锅底冲泄而去,激起数十米高的白色云雾,在空中翻滚蒸腾,仿佛是一锅怒水被烧开了一样。在那口大锅的中心,有一座长圆形的山,看上去就像是正在锅里煮着的一只巨大的火鸡。那是被水切割下来的一段河床。这样规模巨大的断崖河谷,我只在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里见过。

  借助尼亚加拉大瀑布和科罗拉多大峡谷,我们现在可以构筑用来描述依瓜苏大瀑布的坐标系了。这个坐标系现在有两个轴:尼亚加拉大瀑布构成power轴,而科罗拉多大峡谷构成immensity轴。在这两个轴构成的平面内,我们能够描述依瓜苏大瀑布无坚不摧的威力和雄浑磅礴的气势了。然而,这还不能勾画出她那动人心魄的秀美。我们还得为这个坐标系再加上一个轴:beauty。在这方面,无论是尼亚加拉大瀑布还是科罗拉多大峡谷都不能相比了。那么,什么自然景色可以作为秀美的代表呢?我曾想到过美国的黄石公园。但那里除了秀美,还有恐怖:当我看着那冒着热气,吐着混浊泥浆的石灰岩洞的时候,总觉得里面好像正卧着一条恶龙,随时会爬出来;那清澈见底,一望无际的湖水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迹象(湖水碱性大),让人觉得布满杀机。我亦想到过桂林山水,但那是小家碧玉,我们需要的是大家闺秀。黄山或许是较好的选择。她常常是中国画家首选作画对象。黄山以怪石,奇松和云雾著称,本身就是一幅宏伟的天然国画。像黄山一样,依瓜苏大瀑布也是一幅精美绝伦的国画:艳阳当空,蓝天碧水,茂林修竹,彩蝶纷绕。青松断崖之间,或远或近,或高或低,悬挂着无数匹飞涛白练,有云雾缭绕其上,有彩虹驾于深沟险壑之中,有漫山遍野的兰花和秋海棠,还有色彩绚丽的鸟儿或飞翔或在林中歌唱。置身于这样的景色之中,你除了感叹这是人间仙境以外,还能想什么呢?

  加上以黄山代表秀美的轴,我们的坐标系现在变成3维空间。我们可以在这个空间里,客观地描述,研究,欣赏甚至崇拜依瓜苏大瀑布,就像我们做科学研究一样。但这是否就足够了呢?我认为,还有欠缺,因为在这个坐标系中,没有办法纪录我们看了依瓜苏大瀑布之后,心中所产生的感受。人是具有抽象思维的动物,凡事喜欢弄到形而上才心满意足。举例来说,郑板桥画竹子,虽然可以千变万化,但总要表现出竹子的一种神韵。在郑板桥看来,竹子的神韵就是它的韧劲,所谓“咬定青山不放松,管它东南西北风”。当然,竹子的这种神韵,在竹子解剖学的意义上是不存在的。竹子就是竹子,它怎么会明白郑板桥强加给它的什么神韵呢?说到底,那只不过是郑板桥自己的心理投射罢了。心理投射是心理学中有精确定义的概念。更通俗的说法是“悟”。悟出来的东西,人们常说是不可言传的。譬如老子的道和佛家的禅。不可言传的东西,不能列入科学范畴,因为别人不能重复你的东西,因而无法验证。所以我不想为我们的坐标系再加上“感受”一轴,因为那样一来,它就成了4维空间,科学不科学且不说,首先就会闹得我们头晕。

  我的悟性很低,游览依瓜苏大瀑布时,我什么也没悟出来。但我看到有人已经悟出来了,并且还把他悟出的东西,刻在铜牌上,嵌在岩壁里。那上面是一首英文诗:

    Above the ground

    is the sky.

    In the sky

    there are thunders.

  我曾在那铜牌前驻足良久,心中似乎有所触动,却又说不出触动了什么。都说诗是不可翻译的,这首诗大约可算做一个例子吧?因为如果硬要把它译成中文的话,我看它还不如“酒干倘卖无”的歌词(没有天,哪有地;没有地,哪有你……)。但我相信,“酒干倘卖无”是不够资格被刻在依瓜苏大瀑布的岩壁上的。我最终什么也没明白地走开了,过后就全忘记了。直到今天,我坐在计算机前敲着文章时,想起那首诗来,才突然悟到,那诗的作者莫不是在用雷(thunders)来比喻依瓜苏大瀑布吧?的确,像依瓜苏大瀑布这样的大自然杰作中的极品,真的好像不应该生在世俗人间,它应该是在苍天之上,与日月白云相伴的,于是我写下了本文的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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