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中 国地 图,就是那人口 密度分布 图,整个中国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橙色至深红色,这是人口密度极大的东部沿海以及中原地区,另外一半,大部分是粉色至兰色,这是人烟稀少的大西北。东部西部的经济建设也大不一样,东部日新月异,飞速发展,西部贫困闭塞,发展缓慢。一东一西,迥然不同,俨然两个国度,而且差别呈现越来越大的趋势 。
两百年前,年 轻的美国也有类似的情形。那时的美国,只拥有现在的东部十来个州,从陆路西行,西部是一片片无穷无尽未开发的森林、草原和山脉;从水路,尼亚加拉大瀑布则成为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将安大略湖除外的广大的五大湖地区、今天的美国西北部跟美 国 东部隔绝开来。一东一西,也是两个世界。
我曾 经感叹美国人历史上的向西部进军,正是他们的冒险进取精神,使得美国的疆土扩展为今天的规模,整合了美洲大陆的自然资源和政治资源,迅速成为世界上一个不可忽视乃至至关重要的力量。中国东部人口众多,西部幅源广大,可是,历史上没有类似于美国的向西部进军的时期。
其中原因是多 种 多 样的,真要说起来,也许一本书都无法说完。可是,从某种角度,简单地说 ,我们中国的东南部和大西北之间,少了一条河 。
而美国,却早早地有了一条叫做伊利的运河 (Erie Canal) 。
伊利运河, 顾名思义,一头连接五大湖的伊利湖,另一头连接哈得逊河 (Hudson River) 。哈得 逊河自北向南贯穿纽约州,注入纽约港,伊利运河自东往西横跨纽约州,将大西洋和美国北方五大湖的广大水域连通在一起 。
一、伊利运河的故事 ──“ 克林 顿的大水沟 ”
五大湖之行, 如果 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错过了伊利运河。
实际上,在第一天北上千岛湖的途中,在纽约州的 Syracuse 城附近,我就越 过了伊利运河,不过没有印象。想必跨过的是某座不起眼的桥,桥下的那条不起眼的河,我不知道,便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伊 利运河。
游 览千岛湖之后,我贴着安大略湖南岸,沿着海道小路 向西 飞驰两百多英里,一直到尼亚加拉大瀑布。伊利运河在此汇入尼亚加拉大瀑布上游的尼亚加拉河。水牛城 就在大瀑布南面,如果我 进城,本来会再一次跨过伊利运河,这里是它的源头,我也许会有机会看到它的标识,从而起好奇之心,前往探究一番。可是尼亚加拉瀑布是如此的壮丽,我没有进城,而是绕开了水牛城,在城外的尼亚加拉河中心的格兰特岛 上野 营,恰好避开了伊利运河。这是我第二次错过它。
自尼 亚加拉大瀑布西行,我经过俄亥 俄的克利夫 兰,伊利诺依的芝加哥,北上威斯康辛,明尼苏达,再经过密歇根,然后踏上归途。我慢慢整理一路的旅游记录,回忆五大湖周围那片广阔的土地,阅读在路上买来的关于当地历史风土人情的书籍,这时才意识到,我怎么能把伊利运河错过了呢?越是对五大湖了解多,这种遗憾的感觉便越是强烈,渐渐竟然成了某种心结,总觉得我的五大湖之行没有完成似的。
几乎一年之后,第二年 (2004)的 六月,我陪着家人到 纽约游玩,终於找机会旧地重游,来到了尼亚加拉大瀑布, 再次 领略尼亚加拉大瀑布的雄伟壮观之后,然后沿着尼亚加拉河向北行驶,直至看见安大略湖的湖光帆影,然后向东开 上一条僻静的小公路。穿 过一片片草场、树林和农场,来到了 Lockport 。
Lockport 是位於在水牛城 东北三十英里处的一个宁静的小镇,伊利运河穿城而过。一百多年前,这里异常繁华热闹,伊利运河的开凿,促生了这座小镇,也曾经给它带来了滚滚人潮和商机。我在运河上泛舟,随船通过河上的船闸,听人们唱当年流行在伊利运河的老歌。终於得偿心愿。
今天的伊利运河,静静地流淌,两岸 树木掩映,如果不是每隔一段距离就要通过一道水闸,几乎看不出这是一条人工河。而岸边废弃的码头和老旧驳船,则在默默的讲述着一个个沧海桑田的故事。
( 伊利运河 )
每 个不可思 议的成就和人间奇迹的背后,常常蕴含着一个痴心不改的人的汗水和心血。在伊利运河背后的这个人,叫做德维特.克林顿 (Dewitt Clinton) 。从 19 世 纪初起,整整十年,他都在为伊利运河而四处奔走, 却一次又一次地碰壁。美国《独立宣言》起草者之一,当 时的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佛逊,他敏锐地看到了这个计划的价值,实际上,美国西部广阔的土地和丰富的资源,一直在他的视野中,也正是他出面,从法国政府手里购买今天的路易斯安娜州的大片土地。可是即使这样一个远见卓识的人,也认为工程耗费巨大而前 途未卜,甚至斥 责这个设想是发疯!报纸群起而攻之,嘲笑这个计划是 “ 克林 顿的傻念头(Clinton’s Folly) ” ,更有甚者,有人 给这条还在设想之中的运河取名为 “ 克林 顿的大水沟(Clinton’s Ditch) ” ── 取 这个绰号的人,本意是羞辱克林顿,可是他没有想到,伊利运河建成之后,人们将 “ 克林 顿的大水沟 ” 作 为它的昵称,反而成为克林顿的荣誉,而永远载入史册。
十年 过去, 精 诚所至,金石为开, 克林 顿渐渐地赢得了人们的注意,舆论开始转向,终于纽约州榛?成立了一个 专门 委 员会,讨论伊利运河的可行性。 1817 年 4 月, 开凿伊利运河的计划被通过。 克林 顿声望大增, 同年被提名 为共和党纽约州州长竞选人。 克林 顿顺利当选,直至 1828 年在任上去世。伊利运河于 1825 年竣工,不用说,克林 顿的一生都与伊利运河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对任何痴心不改的理想主义者来说,还有什么比自己一生的梦想成真更值得欣喜的呢?
伊利运河在 克林顿的特别关注下开工了,他特别选在 1817 年七月四日 ── 美国独立日破土 动工,地点是纽约州中部的罗马镇。
克林 顿有一支整整 9000 个工人和工程 师的队伍, 大多数是 刚 从 纽约港上岸的爱尔兰 新移民。很快,初 显雏形的伊利运河受到了全美国的赞赏和惊叹,并经过来美游历的学者和外交官们的介绍,迅速在欧洲乃至全世界取得了赞誉, 在那个世界急速变化,工业革命兴起 的年代, 美国的独立和 1812 年的美英第二次 战争并没有吸引世人太多的注意,可是伊利运河使得人们将惊奇和新鲜的目光投向这个新兴的国家和民族 ── 别出心裁的美国人 (American Ingenuity) ── 从此以后的两百年,独 创精神几乎成了美国人的标签。修建伊利运河的工程师们,绝大多数没有过正规的工程培训,而正是这些人,从头学起,从头干起,勘测地形,设计船闸,架设高架渠,根据工程需要,随时设计和创新工具、机械和流程。而最让人感到惊奇的是,在那个大自然还是一个无可抗拒的强横力量的时代,它看上去违背了自然的规律:伊利运河居然能够迫使水往山上跑,它居然使得河流横跨山谷。
伊利运河在 纽约州的 荒野中刻出了一道深 4 英尺, 宽 40 英尺, 长达 350 英里的烙印 (1835 年被 扩展到 7 英尺深, 70 英尺 宽 ) , 这还在其次,整个工程最困难的是如何克服从伊利湖到哈得逊河之间的高达 568 英尺的落差, 还有 如何越 过 不 计其数的山谷和丘陵。克林顿的工程师们总共修建了 83 座船 闸,架起了 18 个高架渠,将伊利运河高高地 举起在 30 英尺的空中,越 过宽达数千英尺的峡谷。伊利运河也是一座学校,它培养了一大批有经验的工程师和熟练工人,创造改进了数不清的新工艺和工具,正是这些人,在此后的西部开发中大显身手。
我所 访问的 Lockport ,从小 镇的名字,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典型的因为船闸修建运行而兴起的小镇。短短数英里的河道上,修建了两组共十个船闸,落差达 60 英尺。 这里曾经是施工最艰难的一段,不仅落差大,而且地基是一块方圆 数十英里的岩石,正好横在运河的 设计路线上,工人们找到最薄弱的岩石带,硬是凿开了一条长达三英里的通道。我在 Lockport 镇上的运河上,看见两岸河堤都是刀削般齐整的岩壁,当年 叮叮当当的大 锤凿石声、隆隆的开山放炮声, 在耳中不 绝如缕 响起。
伊利运河于 1825 年十月 26 日正式宣告竣工。那一天,从水牛城起,沿着伊利运河,到运河跟哈得 逊河 交接的阿 尔班尼 (Albany) ,然后沿着哈得 逊河一直到纽约的曼哈顿,每隔数英里,摆放着一门火炮。正午时分,炮声从水牛城响起,一声声从西往东接力到阿尔班尼,然后从北往南传到纽约的曼哈顿;接着再从曼哈顿 起,回 传到阿尔班尼,最后回到水牛城,整整三个小时,大炮的合唱震荡在纽约州的千里晴空,宣告了一个新美国的时代的开始。
在 纽约,天空交织着绚烂的烟火,成千上万的人在岸上船上欢呼庆贺。克林顿将一瓶从伊利湖取来的淡水,倾入了纽约港。同时,从尼罗河 ( 埃及 ) 、 刚果河 ( 非洲 ) 、恒河 ( 印度 ) 、 赞比亚河 ( 非洲 ) 、泰晤士河 ( 英国 ) 、多瑙河 ( 欧洲 ) 、 赛纳河 ( 法国 ) 、莱茵河 ( 欧洲 ) 、奥里 诺科河 ( 委内瑞拉 ) 、 亚马逊河 ( 巴西 ) 、密西西比河 ( 美国 ) 等等世界著名的大河中取来的水,也一 齐倒入了纽约港,和大西洋融和在一起。这就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 “ 水的婚礼 ”(The Marriage of Waters) 。
( 水的婚礼 ──The Marriage of Waters)
早在 庆典之前,第一艘满载货物的货船已经整装待发。在伊利运河开通前,从纽约用马车运送一吨货物到芝加哥,要花 30 美元,而运河竣工之后,从水路运同 样的一吨货物,只 需要区区一美元。成群 结队的骡马队在岸边拉着船只前进,最高速度能够达到每小时五英里。从哈得逊河到水牛城的 365 英里, 经由伊利运河,只需要不到一个星期,可是如果乘马车,则至少要半个月。运河驳船日夜运行,每隔数小时,一艘满载货物或者旅客的船只就从港口出发。
伊利运河极大地便利了 货物流通,尼亚加拉大瀑布以西的五大湖区的丰富的资源和一望无垠的富饶的土地,吸引了大批的美国人,也吸引了无数来到新大陆寻找美国梦的欧洲人,沿着伊利运河,向西部进军,大小城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克利夫兰、底特律和芝加哥就是其中的皎皎者。伊利运河 成 为连接美国东西部的第一座桥梁。 1810 年,伊利 诺依只有一万两千白人居民;印第安纳,两万五千;明尼苏达,九千;比较靠近东部的俄亥俄,二十三万。仅仅四十年后的 1850 年,伊利 诺依白人人口急增至 85 万,印第安 纳州 99 万,明尼 苏达 40 万,而俄亥俄 则为两百万。
( 安大略湖以及尼 亚加拉大瀑布西部的广大土地,大瀑布位於伊利湖东角的尼亚加拉河上,伊利湖水经由尼亚加拉河注入安大略湖 )
可以肯定地 说,如果没有伊利运河,今天的美国的面积、形状、甚至政治体制的状况,将会大不一样。伊利运河的修建之前,五大湖区以及美国中西 部的 绝大多数地区,美国的影响和势力远远比不上法国。也许是民族性的关系,移民美洲的法国人更加愿意群居在今天的加拿大魁北克省一带;而以英国清教徒为主的美国人,不满足东部十三州的财富 和土地,不停地 寻找新的机会,他们沿着伊利运河涌入当时的美国西部 ── 现在的中西部,迅速将法国人的势力排挤出了这一地区。 站 稳脚跟之后,美国人将眼光又投向了真正的西部。随着加利福尼亚大金潮的发现,美国人大规模迁入加州;同 西班牙人的 战争,又使得他们得到了德克萨斯 ── 西部就是 这样赢得的。至此,美国的领土扩张基本完成,伊利运河立功至伟!
不 仅仅 如此,回 顾美国历史,伊利运河的建造,正好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它给了美国北方整整三十年的时间,利用五大湖周围广大地区丰富的资源发展新兴工业,通过五大湖及其水系将整个美国北方在政治和经济上紧紧地联合在一起。 1861 年美国内 战爆发,实际上是两种经济形式的交战,工业发达的北方团结一致和以农业为主的南方对抗,直至 1865 年南方 战败,保卫了美国联邦的统一。在内战时期,伊利运河的货运量达到了历史最高峰。
在 Lockport 的伊利运河上,我站在船 头,迎面吹来午后干爽的河风。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滔天碧波和雷霆万钧之势,犹 自在心 头回荡,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这条浑黄平静、毫不起眼的小河,曾经是北美洲大陆巨变的桥梁和通道,而北美这个新的国家和民族的兴起,影响和推动了整个人类的历史进程。阿基米德曾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够撬起整个地球。美国人撬起世界,支点是他们朝气蓬勃的政治经济文化,而最初的杠杆,正是这条 365 英里 长的运河。
我抑制不住我 对美国人的艳羡和钦佩,也无法不时时联想到心目中的一条河:这条运河,将中国的东南部和大西北连通在一起。诚然,这条运河,跟伊利运河的具体作用有所区别。
美国 历史上向西部进军的主要障碍,跟中国历 史上 东西部差别巨大的原因一样,都是交通的不便。但是时至今日,交通已经不是主要问题,大西北铁路的建成,航空的发展,从中原到西北,已经不再有历史上的 “ 丝绸之路 ” 的人扛 背驼的艰辛。这里所缺的,却是珍贵的水。由於气候的变化,人口的剧增,沿岸工农业用水,古老的黄河早已不堪沉重的压力。鉴于东西部发展的不均衡,中国政府提出了 “ 开发大西北 ” 的 战略,可是,虽然大西北自然资源丰富,在可以预见的近期内,我并不看好这个战略的前景。
中国正在研 讨中的 “ 南水北 调 ” 工程,就是我心目中的 这条河。伊利运河提供的是便利的交通运输,而这条 河提供的是中国大西北稀缺的水。我常常想象,如果 “ 南水北 调 ” 成功,也 许,中国才会真正实现类似美国历史上的 “ 向西部 进军 ” ,北方和西北缺水地区的 经济农业建设将会游刃有余,富余劳动力的迁移使得东部的人口压力降低,地区经济文化差别缩小,边疆地区可能的分离势力削弱。它将起一个桥梁和杠杆的作用,使得国家的人力和物力资源均衡公正地分布,整合全国的政治和经济力量。
这是我的梦想。祝福我的中国!
二、伊利运河上的歌 ──“ 一 头叫做赛尔的骡子 ”
在 Lockport ,和我们一起上船的,是一大批美国中学生,相 问之下,得知 原来 这是他们历史课的一次户外活动。船上都是些孩子,热闹非凡。
( 通 过伊利运河的船闸,水面的白浪是船闸放水涌起的气泡 )
每 经过一座桥,这些孩子一起高唱一首歌,可爱极了。我一听这歌就笑了,这是一首曾经流行在伊利运河的老歌。我没料到能够遇到这样的机会,在伊利运河亲耳听见。我跟着中学生们轻声哼唱,甚至高声加入合唱。
这首歌就叫做 “Low bridge, everybody down” ( 前面是桥,小心脑袋 ) 。伊利运河建成之初,河道在有些地方穿过农民的农场,农民不得不在河上搭桥,方便往来。搭桥越高越费钱,为了节省,只要船能够通过,农民们半寸也不肯多建。常常有这样的事情,船上的旅客从船舱中探头呼吸新鲜空气,却一头撞上低矮的桥身,不走运的甚至被扫入运河。 运河的两边,都有特别的纤道,人们赶着骡马,沿着纤道拉着河中的船只,钻过桥底,来来往往。那些骡马夫,一边要赶着骡马,同时要提神那些桥,否则撞破了头是小事,连人带骡滚进河里就是个大麻烦。在 Lockport ,在伊利运河的全盛时期,曾经每天都有数以百计的骡马夫路过住宿,据说,如果有人恶作剧在大街上吆喝一声 “Low bridge, everybody down ” ,顿时街头会矮一片,大家都一起低头。骡马夫们对这句喊话太熟悉了,以至形成了某种条件反射。游艇沿着伊利运河前行,两岸河堤下面依稀可 见当年的纤道,只是早就被灌木长草所掩没,就象那骡马夫的歌声,甚至和当年的骡马夫的凄凉失落一样,消失在历史的涛声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