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读书,那是不用说的了。实际上,我敢说,打开这个贴的朋友,也都是爱书之人。
读书先得有书可读。我从小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我父亲教书的那个中学,号称藏书十万,我家邻居姚伯伯恰好就是学校图书管理员。我父亲将他的借书证给我,姚伯伯又破例让我进藏书室随便挑书,副作用就是初中二年纪的那个暑假,四十天之内啃完了四十部长篇小说,而两眼视力则从 1.5 急降到 0.2 。
高尔基说,我见到书本,就像饿汉扑上面包。高尔基不过见到一本书,就成了那样,嗤!你可以想象当我走进图书馆的藏书室,看见那一望不到头的书架,那成千上万本书的时候,那感觉,简直就是猪遇到了 “ 天上纷纷下饲料 ” 的幸福时刻,我简直要在这 “ 饲料 ” 里打滚才好!
可是,我从来就没有打成过滚,因为我从来就没有从容不迫地在书架间畅游,悠闲自在地挑选我喜爱的书本。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藏书室不见阳光太阴凉呢,还是那成山成海的书本上积起的灰尘起某种奇怪的作用,每次,毫无例外,十分钟不到,我就开始闹肚子,而图书馆是没有卫生间的。姚伯伯虽然好脾气,我一个小孩子到底还是不够面子,图书馆也不是我真能够随便出入的。我左扭右扭终于忍不住,于是只好匆匆忙忙地抓几本书,急急忙忙地登记,然后冲出图书馆去解决问题。偏偏又十次有七八次,等我冲出图书馆百十来米,我的肚子疼突然不翼而飞。可是的可是,偏偏十次有两三次,这肚子疼又是真的!让你丝毫不敢心存侥幸!
这毛病一直烦恼我到大学。不过那时候我早学乖了,进图书馆借书从来是短平快,绝不多呆。有时路过文艺书库,看见里面熙熙攘攘慢慢悠悠地找书的同学,徒有羡渔情了。
爱读书的人,除了借书,买书也是极大的乐趣。我小时候没零花钱,直到上大学手头才活泛一点,可是到底不多。我真正开始买书,是到了美国工作,开始我的旅程之后。
我刚找到工作,还没上班,先给自己放假,跑到洛杉矶呆了一个星期,吹海风,晒太阳,什么也不做。度假结束回家之前,我去逛中国城,一眼看见 “ 长城书店 ” 那四个大字,竖着有几层楼高。这还是我第一次在美国看见这么大字号的中国书店,不禁大喜过望,而这家书店也真没有让我失望,各种图书典籍,中外名著,琳琅满目。书店里顾客不多,我如鱼得水,在书架间穿梭,一抱抱地将选中的书送到柜台前,让那老板喜笑颜开。
可是,你猜怎么着?我又闹肚子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在洛杉矶人生地不熟,可不知道哪里有厕所!没法子,我只好厚着脸皮去问老板。老板一看面前的那一大堆书,再看看我开始冒汗的脸,说,没问题,没问题,我们店里有卫生间。这才总算是救了我一命!自然我也是有回报的,总共买了近三百美元的书。那么的一大堆,只怕有几十斤重,几千里路扛回家去肯定是不可想象的,于是不得不再花二十几块钱,请老板帮我寄到巴尔的摩去。在归途中,我在飞机上居然归心似箭,我想象着,那一大捆书,早就在家门前等着我了吧? ── 你还能想象有比这更好的结束旅程的方式吗?
一年后的感恩节,我又去了洛杉矶一次,我又去了 “ 长城书店 ” ,冲老板发了一顿牢骚,因为这店里卖的一些外国名著,不是我小时候读的那种版本,比如说那《约翰.克利斯朵夫》,就不是傅雷翻译的,好些过去我曾经含泪微笑的小章节,捧腹大笑的小细节,在新的版本里找不到了,或者变味了。抱怨归抱怨,我还是又买了一堆书。自然,又闹了一回肚子。可是,值得。回家我就买了一个大书架,两次买的书,加上过去的一些藏书,满满地一书架,就立在我的床头。
我住的巴尔的摩,以及附近的华盛顿特区的中国城,都没有什么像样的中国书店。华盛顿和巴尔的摩之间的 Rockville 有家叫做 “ 金山超市 ” 的中国百货店,隔壁有一家小小的书店,号称 “ 华夏书店 ” ,老板娘是北京人,颇有些品味,很有些不错的书,我就在那里淘到上中下三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聊斋志异》全本,可惜我惊喜的脸色给那老板娘看到,硬是被她敲了五十大洋,那本《沈从文短篇小说选》也是在这里找到的。这书店不错,就是店面小了点,书贵了点,我不常去,去则不会空手而归。可以预料,那老板娘将继续从我这里挣钱,而我将还是坚持拜访。一个愿打,一个也愿挨,没着!
以往出行,我都是一人独来独往,后来就有了妻的陪伴。有了妻,我自然也不能再象过去那样风餐露宿,一味寻找荒野的感觉。我们更多的拜访大城市,比如说费城,比如说纽约。这样的大城市的中国城里,都有不错的中文书店,费城居然还有一家 “ 新华书店 ” ,看那架式,只怕 还真是新华书店在美国的分店。美国书店里都有座椅,可以买咖啡喝,入乡随俗,这新华书店也有座椅,还是皮沙发,最让人放心的是,有卫生间。没咖啡,却有茶喝,一问价钱,一壶龙井才两块钱!书店里面的墙上挂着个老大的平面直角电视机,正放着女子十二乐坊的音乐会录像,一群艳装浓抹的女子扭腰摆臀,白白的大腿乱甩,特别是那拉二胡不好好坐着拉琴,站着乱扭,媚眼乱飞。我不禁想起我喜欢的 “ 二泉映月 ” ,想想那瞎子阿炳,想想二胡那凄清婉转的旋律和情调,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新华书店里的书,比我在美国所见的其它中文书店的书都装璜得齐整,价钱也贵。我得说句爱书人不得不说的实话,这里好书不多。比如说那摆在最显眼的地方的几本书,余秋雨的,卫慧的,一些所谓的文学家点评金庸的武侠小说版本,等等。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还可一看,再后来的就不必了;卫慧的那本叫做《我的禅》,我翻开看了一段,一个百无聊赖的女人装模做样地作思考状,正 “ 思考着 ” ,她的美国情人走进屋来,两三下把她剥光,如何如何,她高潮了,他还没泄,这可是她曾经的男人们里唯一的一个!我不禁又哈哈大笑。我读过卫慧的《上海宝贝》,平心而论,不论是文笔,还是其中流露的一些情绪,多少有可取和值得关注之处。妻靠着我肩头跟着看了一段,她在国内曾经是一家报社的编辑,和卫慧有过一定的接触,她不禁叹道: “ 卫慧才尽了。 ” 我笑着没作声,因 为我觉得,就这一页的内容而言,那一段美国情人如何将她剥光的描写,文字简练流畅,倒是很生动,看来她还是写这个在行。至于那些金庸小说的所谓评点版,我翻了一下,不禁嗤之以鼻!这些所谓的专家,一不能独出手眼,二对武侠小说直是门外汉,三来金庸的小说又不是象《水浒传》那么别有深意,你以为金圣叹那么好当的?!
后来我们坐旅游车到纽约,终点站便是中国城内。才下车,路对面,赫然一个招牌: “ 美东书局 ” !我们二话不说就穿过马路,一进门,却是一个嘈杂拥挤的百货店,东张西望之下,才在墙上看见 “ 美东书局 ” 几个小字,旁边一个箭头指向楼梯,楼梯通向地下室。沿着楼梯小心翼翼地下去,眼前却豁然开朗,这地下室倒是相当宽敞,整整齐齐的几排书架,满满地摆着书。我随便看着,啊!汪曾祺的散文集《人间草木》,我如获至宝,抢在手里;没走几步,《金圣叹评唐诗全编》!再走,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我在网上下载过电子版,能够有一本书握在手里,自是赏心乐事!接着,《马克.吐温短篇小说集》!《罗素小品》!再接着,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新编》,虽然也在网上读过,既然落到我手里,自然不能放过!那边,妻也高高兴兴地向我挥舞一本《格林童话选》。我正乐不可支,突然,你猜这么着?
猜对了,我肚子又疼了。
我抱着一抱书,到老板面前,问卫生间。这一回, “ 老板 ” 不是老板,他自称也是打工的。这是个中年人,看上去倒是有些书卷气的。他显出很为难的样子,说,我们这里没卫生间,你到楼上去吧。楼上不是超市吗?我问。回答道:楼上的楼上。
这楼上的楼上,要出了超市,才好沿着阶梯上去。我上了两步,不禁一愣,原来,这楼上的楼上是个观音堂,也就是说,是个庙。庙门虚掩着,我犹犹豫豫地推开门,门边桌子边坐着的三个人正在促膝谈心,一齐抬起头来。三个人中,靠门坐着的,是两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面对着大门的,是个身穿灰色袈裟的和尚!你能够想象,在纽约灯红酒绿的闹市当中,有古佛青灯的和尚吗?!和尚微微转向我,微笑,没说话,眼神中露出探究的表情。我不自禁地躬下腰,毕恭毕敬地轻声问: “ 请问我可以用一下卫生间吗? ” 和尚点头,说: “ 可以。你向后去,向左转弯一直往里走。 ” 我道谢了,边走边想,和尚说话真柔和。我出来时,他们还在轻声交谈。我微微向和尚躬身,说: “ 谢谢您。 ” 和尚微笑着向我点一点头。
回到书店,妻悄悄凑到我耳边,说她也要上卫生间了。我告诉她楼上的观音堂里的和尚很和善,这里有观音菩萨啊?那我一定要去看看,妻子于是兴致勃勃地先上去了。我留在楼下,快速来回在书架间巡视了两趟,结帐出了门。我和妻约好在门外见的,她还不在,于是我就再上楼去找她。
我推开门,这次,只有和尚一个人在,他正端坐着用毛笔抄写着什么。他抬头看见我,认出了,微微一笑,问,你太太?我笑着点头,是。他再微笑一点头,垂下眼帘,继续他的抄写工作。我看见桌子上有个名册,取过一看,名字后面列着 10 元 20 元的数字,原来这是善缘簿。我掏出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准备在簿上记上我的名字。和尚这时说,你一个人不需要这么多的。我抬头,遇见和尚温和的笑容。我笑说,我和我太太,每人 10 元。和尚再微笑点头,不再说话。我于是写上自己的名字,帮妻写上她的名字,将钞票双手奉给和尚。和尚接过,放进抽屉。
我问,我可以去参观一下吗?和尚点头,可以。我微微一躬身,走进了前殿,一眼看见观音菩萨的宝像,妻子跪在蒲团上,正在低头默祷。我慢慢走到妻身边,轻轻地把一只手拢在她肩上。我低头,和她一起默祷。
回家,书房里的两个书架都满了,刚买的那一堆书没地方放。该买第三个书架了。 ── 这是其它之一。
我有时突然有些后悔,我自许平生只跪父母,其实,何必这样骄傲?我该和妻一起跪下默祷的。我以后会的。 ── 这是其它之二。
多谢推荐,下次到纽约去,看来可以大获丰收了。:)
有时候想想,这一生来世上一回,为的不过就是这些山水和书了。
我的经验是, 自己拥有的书是不会看的啦, 所以一定要借书.
继续努力, 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