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孟雨馨懵懵懂懂地起来泡咖啡,有时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咖啡罐子。俞晓辉在阳台上吸烟。
“你知道吗?加拿大是最好的戒烟的地方。看我。” 雨馨微笑着说。
“本来就是,女人吸什么烟呀?”
“哎,你性别歧视。在法国,到处都是吸烟的女人,让你觉得吸那么多二手烟还不如吸一手烟。”
“那怎么又戒了?”
“北美的烟民特不幸,公共场合对吸烟者限制得厉害,就是再冷的天也得到外面。更有甚者,烟刚一捏出来,周围的人都想看刽子手似的,对你怒目而视。好像那不是烟,是一枚生物弹,只要你吸一口,方圆几米之内的人早晚要死于肺癌。”
“我也戒过好多次,彻底放弃了。”
“刚开始戒烟的时候,我看到吸烟的人就想往旁边凑,特别是在酒吧里。我一想到这辈子就永远不吸烟了,特受不了。后来有一个在戒毒所工作过的同事告诉我,那边心理治疗的方法是让人不要想太远,只想着今天我不吸毒,然后做到我这个星期不吸毒。我也试着不想那么多,居然成了。”孟雨馨心里想着,有时“永远”真是一个害人的词。她忙不迭地收拾东西,出了门。
车停在医院检验楼的后面,刚进楼道,迎面走来满头卷发的帕克,“亲爱的,你好吗?”孟雨馨笑着点点头。她曾和帕克解释,在中国人们通常连名带姓一起叫。名字是很亲近的人叫的,特别是单音名,听起来很亲热,好像是‘亲爱的’。在这以后,帕克不叫她“雨馨”了,改口为“亲爱的”。
帕克瞄了一眼孟雨馨兰白相间的格裤,“你怎不早告诉我,现在流行穿睡裤上班。”
“什么眼神?mexx,这裤子够你吃一星期的。” 她笑着捶了帕克一拳。
帕克脸上浮起坏笑:“什么裤子这么高级,让我看看。”说着就要摸过来。她一闪,故意高叫:当心,我告你性骚扰。”
帕克也不示弱,一挤左眼,“我还告你呢,你昨天把冰块塞到我衣领里,忘啦?”
孟雨馨一愣,确实概念需要更新,性骚扰不光是男对女,反过来也成立。她想起前一阵开公司的丽丽开除了一位白人员工,结果那人告丽丽‘种族歧视’。还有“老外”这个词, 用在别人身上用惯了,忘了自己才是这里的“老外”。
与此同时,明丽的阳光照耀着皇家山上一栋白色的小洋楼,西腊式的廊柱,面观枫林云雾的落地窗,半圆形的欧式阳台,那种月光下会另人联想起罗密欧和朱丽叶的阳台。
“砰” 的一声门响,阿梅匆匆忙忙地冲出来, 发动了一辆崭新的camry。红灯,红灯,还是红灯,越急越是碰到红灯。阿梅烦躁地对着后视镜照了一下,眼角是细细的血丝,她整了整来不及梳理的头发。忽然一串孩子的笑声吸引了她的注意,转头一看,旁边车里一个年轻的妈妈正在趁红灯逗孩子,那小女孩天真的目光令阿梅的心里感到一丝丝抽动。幸好变了绿灯,不容多想,阿梅的车已冲了出去。
来到店里,她开始整理货架。不知怎的,早上看到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总是在她眼前晃。终于她忍不住,拿起了电话,拨了一长串号码,“妈,是我,阿梅。”
“噢,我们正在看电视连续剧。”
电话的那端是婆婆永远不变的,不冷不热的声音。和陈然结婚这么多年了,却一直得不到婆婆的祝福,这给他们不算顺利的婚姻生活投下了不少阴影。前些年公婆来加探亲,阿梅很想借机改善一下婆媳关系。每天下班,她都去买些公婆爱吃的海鲜和新鲜蔬菜,赶着回来做饭;周末找出各种各样的老年人活动的节目让他们不觉得寂寞,还请假陪公婆去爱德华王子岛玩了一周,但不善讨巧的她却怎么也赢不得婆婆的欢心。还是有了念念以后,婆婆的态度才稍有转变。
“妈,念念睡了吗?”
“早睡了。”
“噢,那我周末再打。”
阿梅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想起回国时,念念那怯生生的目光,她就忍不住眼圈发红。念念一岁就被送回国由婆婆带,平时打个电话,要哄半天才叫声妈妈。现在钱多了,可一家三个人分两个地方住。她有时不禁怀念在北京穷得叮垱响,和陈然两人合吃一碗炸酱面的情景。
下午陈然来电话,“ 晚上有个应酬,晚一点回家。” 阿梅的心止不住下沉,回国这几天就没见着他两面,问他去哪儿就发脾气。她越想越烦,拨通了孟雨馨的电话:“晚上到你家蹭饭。”
孟雨馨回家的时候,暮色已沉。远远地看到自己家里有灯火点点,有点意外,有点茫然,一种久违的温馨的感觉浮上心头。
一进门,阿梅闪身从厨房里出来:“你怎么才回来,我都饿死了。叫晓辉先炒菜,他非要等你回来。”
“马上就好,我要保证质量,要不然有损我的名声。”从厨房传来俞晓辉的声音。
孟雨馨有些尴尬,自己这个主人,反被客人照顾。她环视了一下,问阿梅: “你家老爷没来?”
“忙, 来不了。”孟雨馨注意到阿梅神色有些凄然。才回来就闹别扭了? 这个陈然也太不像话了。
饭厅里,菜上来,摆上酒,几个人坐下,俞晓辉叹了一声,说“嗨,时光倒流二十年,可惜陈然没在。”
孟雨馨注意到阿梅脸色一沉,连忙把话岔开,“哎,今天我可受了刺激了。我才知道我们单位一个男孩儿是同性恋。我跟他挺熟的,平时他挺正常的呀。”
“瞧你说的,同性恋就不正常了?”阿梅一撇嘴,“去城里走走,这儿多少同性恋?”
“也是,那天我不小心进了他们那区,杂货店,加油站,咖啡厅里都是一对对的男的,我觉得特别扭,好像自己不是正常人。”孟雨馨夹了一口菜,津津有味地吃着。
俞晓辉说:“同性恋最难过的一关是接受自己,面对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其次才是让周围的人接受他们。”
“你咋这么了解同性恋呢?”孟雨馨怪声地说, 冲阿梅一眨眼,忍不住笑起来。然后又接着说:“原来有个女孩跟我说,她最好的朋友是个男同性恋,她有时把他当成异性,时而把他当成同性。不能跟男孩儿说的话,或是不会和女孩儿说的话,都可以跟他说。”
“这倒不错,我也发展一个。”阿梅边说边喝酒,一瓶啤酒一下就光了。整个晚上,阿梅一直跟毛毛玩儿,她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女人, 今晚显得更是异常沉默。雨馨知道一定陈然令她伤心。
与周围的中国人比,陈然算得上骄骄者。来加没几年,考了律师执照,自己办起律师事务所,生意越来越旺,名气也越来越大。雨馨刚来加拿大时住在阿梅家。有几年没见陈然了,他有些发福,气色很好,红光满面的,但目光却漠然很多。他们夫妇两个站在一起,一个春风得意,浑身上下都是名牌,一个满面忧思,一身俭朴,看起来不太和谐。平时一个忙事务所,一个忙杂货店,都是早出晚归的,连卧室都各用各的。她叫阿梅别那么玩命,抽空拉陈然一起出去玩玩, 阿梅总是笑笑,“老夫老妻的,有什么好玩? 赚钱的时间还不够呢。”
送阿梅出来,孟雨馨也不好多问她和陈然的事。周围一片静寂,只有阿梅的脚步声孤独地远去。
阿梅回到家里, 已过午夜。车库里还不见陈然的宝马。皎洁的月光照耀着那栋童话一般的小楼,那栋没有灯火的小楼,照着那个令人联想起朱丽叶的欧式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