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蒙特利尔住过的人,深深体验到对春天的等待需要付出多少耐心和执着。四月是这里最精彩的季节,月初依然是雪主宰的世界,白茫茫地一直伸展到视野的尽头,雪花在风中无声地沉落,你几乎要相信这个静谧的世界永远不会再清醒过来了。然而倏然间白色纷纷不辞而别,隐隐地有鸟儿在远方呼唤。凄厉的风突然变得羽毛般柔柔地轻拂脸颊,令人一时间不知所措,好似一个远离爱的花季的女人,突然沐浴在一道柔情的目光里,茫然而又拘谨。
干枯的树枝一夜间便爆出了嫩芽。在蒙特利尔的郊外,圣劳伦斯河畔,皇家山上,住宅区的窗边,花儿迫不及待地露面,浅粉,杏黄,鲜红,水蓝,淡紫被纷纷扬扬地洒满了整个城市。姑娘们甩掉了深色的大衣和滑雪服,套上了多彩的 T恤短裙,靓丽的法夹随着飘柔的长发在人流中飞舞。街上的车子也摆脱了泥泞和灰尘,在阳光下流动着缤纷的色彩。
一辆海蓝色的本田在迪卡瑞大街上飞快地穿梭,直奔图尔多机场。此时车里的孟雨馨无心观赏四月的风情,她担心从国内回来的阿梅是否已到机场。前一天阿梅来电话坚持要她接机,还说会给她惊喜。真是奇怪了,家里现成的劳力不用。雨馨忍不住猜测,什么惊喜呢?阿梅不会把二十多年不变的发型换了吧?要不回国做了美容手术?怕她老公认不出来了?越想越离谱,她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
孟雨馨三十多岁模样,她长着一双大眼睛,眼神朦朦胧胧的, 很少有人抓到那深处稍纵即逝的火。还是两三岁孩子的时候,她跟着大点儿的孩子在北京的胡同里乱跑,老人们总是忍不住议论:这孩子的眼睛怎么总亮不起来,迷迷蒙蒙的,有点邪门儿。饱满的双唇上挂着一副似有似无,漫不经心的浅笑,似乎离这个世界很遥远。即使是办离婚的那天,在那欧洲最浪漫的城市, 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她也是竭力保持着这副表情望着陈文凯。
停好车,孟雨馨匆匆赶往接机口。她小小的个儿,贴身的黑夹克束着细细的腰,拉链开得低低的露出白色的T恤。黑色多带裤,黑色休闲鞋。
机场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在这相聚与离别的时刻,人们忘情地相拥。飞机已到,出口处不断涌出人流,有的神情疲惫,有的面带喜悦。看到阿梅了,发型没变。她穿着一件传统样式的白底蓝色小碎花衬衣,正在四处张望。雨馨刚要上前,忽然看到阿梅身后走出一个高大的人影,黑夹克下淡蓝色的T恤,蓝色牛仔裤。她有些茫然,这是一个她太熟悉的身影, 还有那沉静的笑容和目光,是他吗? 怎么可能? 她的心一下被欢乐占据,咬着唇,却止不住满眼的笑意。真的是他-----晓辉。她冲过去,几乎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终于还是忍住了。
俞晓辉是孟雨馨青梅竹马的玩伴,是她童年所有的记忆。还有阿梅,陈然,这些在胡同里长大的孩子们,他们一起走过那些让大人操心的童年,走过多情而又羞色的少年,走过那些年轻带着张狂;骄傲又不肯低头的充满笑声和泪水的青春岁月。后来俞晓辉考上南方的大学,雨馨在父母失望的目光中登上了北往的列车。只有严梅和陈然留在北京。从此他们沿着各自命运的轨迹,越走越远,谁能知道有一天,他们又相聚在地球的另一端?
车里,孟雨馨问阿梅:“不是说要把念念带回来吗?”
“咳,还说呢,爷爷奶奶死活不肯,就是舍不得。” 阿梅对着挡光板后面的镜子照了一下,这是一张端庄却充满倦意的脸,两眼闪着柔弱的光,眼角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她很少笑,即使笑的时候,眉头依然有些蹙。
“那你就永远都不让他回来啊?他们舍不得,你就舍得?”
“陈然说那就让他再待两年,反正店里也挺忙的,这下走了两周,还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呢。”
“你们也真行,钱是赚了不少,可看看你们,孩子刚出生没多久就送回国不说,就是你们自己也是每天早出晚归的,难得见面,赚的钱都没时间花吧? 需要帮忙花钱吱声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一篇报道说世界上的许多大富翁都是这样发财致富的,看来我是没什么指望了,赚得少不说,还要交那么多税。”
“早跟你说了,开店不就结了,能抵不少税呢。”
“饶了我吧,”孟雨馨斜了阿梅一眼,“别把我往火坑里拉了。每天干到晚上十点多,还没周末。我穷就穷点吧。”
阿梅叹口气,“是挺累的,陈然也帮不上忙,我再干几年也不干了。”
孟雨馨心想,说得容易,赚钱什么时候是够?她又忍不住数落俞晓辉,但声音里却掩饰不住兴奋:“晓辉你真不够意思,办了加拿大移民,登陆也不通报一声。”
“随便办一下,没想到真成了,就先来看看。”
后视镜里的俞晓辉比印象里略胖了一点,两鬓竟然已经有了几丝淡淡的白发,却平添了几许成熟的魅力。眼睛不大,但非常有神采。他的目光和孟雨馨碰触了一下,弹到窗外。
十几个小时路程的疲劳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俞晓辉的胸中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兴奋。见到孟雨馨的那一刹那,他感到她几乎要张开的双臂。上一次见面也有五年了,一直都没有联系,只是过年过节去看她父母。老人每次都是为她的婚姻感叹,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看起来,她好像没怎么变,却又好像变了许多,是哪里呢?他细细地想着。对了,是她的笑容,过去她总是痛痛快快开怀地笑,是那种很远就能听到,可以感染周围所有人的笑,现在只是微微地,静静地笑。还有那眼神犹如湖水般平静无痕,他不再像过去那样能轻易分辨出其中的潮起潮落。
“大部队呢?” 孟雨馨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上次雨馨回国和俞晓辉一家去吃饭。第一次见到吴丽,那个女人,像一朵静静开放的雏菊,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还有一对小可人儿,是俞晓辉的双胞胎女儿。她们穿着红色的小旗袍,小布鞋,丹凤眼,皮肤又白又嫩,长长的头发垂到腰间,一对活脱脱的小仙女, 看得雨馨垂涎欲滴,恨不得抢一个抱着跑。再看吴丽,那一瞬间她的世界几乎坍塌。在她的眼中,吴丽真是世界上最幸福,最富有的女人。
“吴丽没辞工作,让我先来探探路。想找着工作再把她们接来。”
“雨馨,我可和晓辉说了,”原来阿梅给雨馨的surprise还没结束,“他可以先住你那儿,慢慢找房子。”
“你!”雨馨有些温怒,“也不事先问问我,要是我这儿有人怎么办?” 俞晓辉嘴角微微的抽动没有逃过雨馨的目光。
“就你,多少年如一日,和你那宝贝猫轮着睡两间房。”阿梅不屑一顾。
“感情舍不得请人家去您的豪宅。晓辉,他们家进了院门望不到底儿,我第一次去还以为进了国家公园呢,半天没找着公园的牌子。人家的厕所比我家房间都大。人家的阳台顶我们家大厅。你说,这两人住着,也不觉得奢侈?”
“你知道我们家陈然是大醋坛,要是领了男人回家,就是再小认识的朋友也照样翻脸。”
孟雨馨几乎冲口而出,就陈然那一天到晚老不着家的样儿,也就一空坛子。这年头儿,谁吃醋还不一定呢。给阿梅面子,她没吱声。
收音机里传来Enya 的歌声:
My life goes on in endless song
above earth’s lamentations,
I hear the real, though far-off hymn
that hails a new cre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