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中孔子答问有个显著特点,就是对同样的问题,会因才、因地、因环境、因情势用不同的答法。他对问题的讲解,都是针对所面对的人的特定性而言。所以每一次再讲同样的问题,因人不同、情境不同,会与前次的讲法有所不同,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因此论语中的孔子,对学生个体性培养成效的看重,要重于对传达学问完整性的看重。他会把一种学问的某一块掰下来,传给最适合那一块学问的学生。而不会在那个学生面前,对把一种知识的完整性讲清楚作出特别的努力。从此意义上讲,孔子没有以学者的方式对学生。因学者所最看重的,便是学问的完整性系统性,是以学问为本,而不是以人为本。
而如今我们要看孔子的学问,便因此增加了一些困难。而具体到仁上面,人们便会问,到底有没有一个适万般而皆准的关于仁的一般性定义?也即,仁,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可不可以说得更明白一点?
能,当然能。
孔子因才施教,同样的知识,次次讲解确有所不同,但这却反而更生动地体现了学问本身的张力与灵活性。因此后人能够从孔子应答方法的不同上,学到孔子在不同的情境中,是如何看待同一种学问的。因此,有心人只要稍加比较,便反能学透一种学问,通过比较,不仅能学到它的通性,还可见到它的个性。
另外,读论语,要牢记孔子的一句话,即: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
--默山注:“曾参!我的学问是贯通于一脉啊。”因此,孔子的学问,前有因,后有果,是一以贯之,有其然,也有其所以然。
具体到仁,后面就讲讲它的所以然。
对于仁,明朝两代帝师张居正便有一个具体的定义。他讲,仁,乃本心之全德。此说甚当,明白具体,完全可涵盖论语中关于仁的种种阐述。可是乍一看,这个定义清楚嘛?
其实乍一看,还不够清楚。因为德是什么,还不够很明白。张大人因此更做过进一步的说明,他讲德这种东西,需有两样东西方可成就,一个是才(这个才,其实更恰当地讲,当是“能”,或能力、或能够。参考下面关于至德的两个例子),一个是节(节制、简约),且缺一不可成其为德。也即,一个人必须能有所成就、并且还知道用“节”,才能算有德。这样一来,这个定义就既明白、又清楚了。
论语中,至德者有两例,均属此列。一是三分天下有其二却不夺君位的周文王,一是明明可得帝位,却因看重周文王之贤,便将自己的帝位让给周文王父亲(从而便可传位给周文王)的周文王的大伯父泰伯。
而论语中唯一一次谈到的中庸,更从理论上确立了这一点,见: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默山注:“中,无过、无不及也。节,使人不过;才,使人及。庸,常也。中庸,常‘节、才’也。其至矣乎,德以中庸为至而已矣。”用大白话再翻一遍,即中庸便是至德(或德之至)。才与节使人守中,而所谓中庸,便是以守中为常。
谈到才是德的必要条件,一些人听着或会有孔门比较功利的感觉。这种说法,也对也不对,孔学追求入世,必然重作为,把“作为”等同于“功利”,是此说法之不对处。然,如果一个人没什么才,那么不论这是个多么自制内敛的人,都不能称之为有德,这样听起来,也确实似有不公,这,又是功利说的可对之处。但要知道,孔学追求入世,作的便真是世内的学问,而世界本身,又何尝不是这个样子呢?因此,这里若有笔帐,较真起来,也不能全算在孔学的头上。
数日前,听一位曾与约翰纳什共过事的学者讲道。他就提出了几个问题。他讲,世间疯子多的很,人们为什么会想给纳什拍电影,他的心灵,就真的比别的那些人美嘛?纳什以21岁的年纪拿到普林斯顿数学博士桂冠。其锐利的锋芒,不曾把普大任何一位教授放在眼里,就能说是美嘛?本来该他得的菲尔茨讲,却旁落到了他的同事手里,然后,不久就疯了。他疯了许久,世人也没给过他特别的注意。而当博弈论让美国政府赚了数百亿的美金后,诺贝尔奖不久便颁给了他,随后,就被好莱坞拍了电影,很快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因此他说,这人世间很多的关怀,难道不就是这么浅薄么。没有才,没有作为,其实就是不行的。
但在这里默山要补上一句,成纳什者,才也,毁纳什者,“唯”才也。如果当年纳什能够节制自己、敛其锋芒,节才兼备以成其大德,那么功利名利上的挫折便不会对他形成有效的打击,他就很可能不会疯了。如若如此,这对他的一生,当是一笔更大的财富,并且能够取得更大的成就。而如若如此,那些浅薄的关怀带给他的荣耀光环,又怎能与德给他带来健康的一生相提并论?
按张居正言,仁乃本心之全德。我们刚才略谈了德与至德。现在要讲讲本心和全德。人怎样得其本心?怎样明澈本心,怎样找到自己的本心?全德又是怎么回事,是否就等于至德了?这些,孔子有没有给出答案?
关于本心,关于如何明澈、滋养自己的本心、心性,孔子不但给了明确的答案,而且也用在他的学生身上了,那就是对《诗经》的运用。孔子非常重诗经,子曰:兴於诗,立於礼,成於乐。还对自己的儿子说:不学诗,无以言!
那么所谓兴于诗,便是从诗经起兴了,可兴的是什么呢?孔子所谓,绝不是闲暇时陶冶一下性情,摇头晃脑地品味一下古文那么简单。子之所谓,实在大矣。诗经是他修身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所谓修身,其实修心。所谓修心,又是在于那不为外事之私所昧的纯然本心。本心之纯与朴,以诗经起之,以美言滋养心性,并使之能久,是为诗经之用。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
孔子信而好古,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深有此意,不是那么简单地对祖先社会的向往。盖祖先美丽的文化之于后世文化,正如人之幸福的童年之于人,固本清源,不是那么三言两语就可轻易贬弃的。孔子为达此说,宁肯为此收笔,不作任何始之于他的开创性工作。
如此情怀,实在不是后人所能匹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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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