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的黑猫是女儿上大学的2011年去动物庀护所领来的,那时刚刚一个多月大,浑身长毛如同个黑绒球,和一起领来的灰猫性格十分不同。它似乎从来不把自己列入猫类,总以为自己是家里的一员,什么事都要挤一脚。即使见到陌生人来家,刚和灰猫一起躲开后,乘人不备,它又蹑手蹑脚的溜进房间,或躲在屋角,或躲在凳子下,悄悄的听着,客人走后,慢慢走出,伸个懒腰,打个哈欠,也不知它听着我们的聊天能懂多少,而灰猫是绝无此种勇气和好奇心的,见到客人走后许久,才会露面,而且总是迟疑再三,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准备逃走。
老婆患癌后的三年,来往的医生护士很多,尤其是放弃治疗,居家临终关怀的去年2月28日后,每天护士护工不断,朋友同事常往常来。女儿在3月1日更是为老婆开了个家庭音乐会,即是与旧友聚会又是告别人生,为最后一搏鼓气。那天人声鼎沸,六十余人济济一堂,七嘴八舌,再加上两支黑管,一支长号,一架钢琴,男高音独唱,非大声不能听清对面别人的说话。而我却在楼上拐角,见到黑猫在探头探脑的看着,后来索性走到了楼梯口蹲着。
3月8日后,妻子每况愈下,晚上无法卧床,氧气量开到极大,基本上是坐着睡,或靠着我的肩膀,依着睡觉,把两个人都累得精疲力尽。3月12日夜间,我刚刚迷糊着睡了,黑猫儿突然把我摇醒,妻子的氧气管掉了,她在挣扎着难受。我把氧气管重新挂上,妻子的呼吸平稳后,猫儿也枕在我的肩膀睡去。
3月15日接上自动给药的机泵,妻子在止痛剂,镇静剂的作用下,进入了深昏迷状态,沉重的吸气吐气,但黑猫每天必躲在床下数小时,听着妻子的动静,人来人往的声音,直到3月18日凌晨妻子仙去。
妻子去世的一刻,我握着她的手,让她的头此生最后一次靠着我的肩膀,女儿握着她的另一只手,直到头和手逐渐冰凉。在联系医生护士殡仪馆时,谁都没注意到黑猫,但两名大汉把妻子装入尸袋,放在担架床上,刚要从楼梯口往下运走时,黑猫突然发出一声绝望低沉,震耳欲聋的吼声,把后面的大汉惊得差点扔下担架,他冲着我女儿急叫,“快把猫抱走,快把猫抱走,它会跟的!” 我知道日本有忠犬八公的故事,主人去世后数年如一日地去车站等着,而猫儿一贯胆小,趋利避害,不会这么死忠的。或许,这只猫与妻子特别好,每天梳毛抱着,和它聊天,或许这只猫智商奇高,恋情恋人,知道生离死别之苦,于是嚎啕。我们那时还怀疑过,它是否是45岁去世的小舅子投胎,知道姐姐八岁就挂着钥匙,带他上下学,买菜,可是我们突然在黑猫后面叫着小舅子的名字,它没有一次回过头来,上海话,普通话,苏北话,淮北话都不灵。
妻子刚去世后的几个月,它每天会在车库门口等,因为当年妻子从她开的SUV出来,从车库门走进时,必会喊它的名字。而它见到SUV虽在,妻子却不会走出,于是失望,便去妻子的大衣橱里蹲着,躺在妻子的一件毛衣上,枕着自己的前爪,苦思着猫生的意义,每天冥想数个小时。
转眼间,妻子的追悼会,追思会,落葬都已结束,我们想12月10日在南方庆祝女儿第一个没有母亲的生日,我们第一个没有妻子,母亲的圣诞,新年。于是女儿和男友驱车南行,我则带上猫儿,乘上飞机晚到一天。曾想过把黑猫托给有猫的朋友代管,但那黑猫不吃干哭,干嚎,使人无法承受,只好带上。机场安检时,要我把猫儿抱出,三个安检员见到黑猫时惊叹,“好大的一只猫啊。”“二十磅不到,今年长了一磅。”而放回笼子后,要从A站桥走到B站桥,猫儿在笼子里东张西望,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腿,警犬,小犬,大犬,各种体味的人,于是我的笼子一会儿歪向右,一会儿歪向左,拖不成直线,急得我满头大汗,只能歇上几次。
到了登机口,给猫儿倒点水,它见我在一边,立刻安静下来,不叫不哭。登机不久,一位空姐说,你的猫笼要放在前方座位下,我七放八放,放不进去,空姐说,你这笼子可以压缩的,把它横过来压一下就行了。照她的办法一试,果然成功,但又来了位年老的航空大妈,你登记时,没说有猫,我说登机时没见过要说有无宠物的,我愿付费,她说你的猫打过疫苗吗?我说今年是9月10日在宠物医院打的,医生是某某某/(其实只记着名,没记住姓),我有文件,你要看吗?她立刻跑开,说有文件就行。
一个多小时的飞行中,黑猫基本上极乖,起飞降落时叫了几下,我摸着它的头,就不叫了,把头抵着我的手,不吭一声。
刚到南方的新居时,它躲在我的床边几天,不肯出我的卧室门,后来熟了,每天早上往楼上跑,几个房间兜风,居高临下地看风景。尤其看到南方的流浪猫多,每天总有黑猫灰猫白猫黄猫,轮流经过,于是就站在窗前傻看发呆,或者叽咕几声。不过,见到女儿的男友,还有顾忌,还是回到我的身边躺着,下午更是几个小时睡在我的床上。
我们后来怕它居家一个多月,闷出忧郁症来,又巧女儿的男友回家过圣诞,新年去了,于是便把这猫儿放进笼子里,像拖行李箱那样,带它去海滩上,把四处的风景看个够。因为有我们父女两人陪着它,它倒不出一声,走了零点二英里到了海滩后,我们把笼子抬起,“鞒子鞒子里子,里子里子鞒子。”像女儿小时候,我们夫妻那样,把猫儿一直抬到沙滩的硬地上。
到了沙滩上,波涛汹涌,人来人往,遛狗的极多,都看着猫笼儿笑,在这沙滩上遛猫,我们父女大概是首创吧。猫儿不解风情,把它的笼子开了一边,让它伸出个猫头,它看着大海,看着蓝天,不明所以。却又把猫头抬起,使劲地吸着潮湿的空气,不知道它是否能闻到那海里的鱼儿,但这温暖的空气,必然与我们的密州不同。
女儿把笼子的门拉上,把笼子在沙滩上拖来拖去,猫儿朝后看着,依然迷茫。后来,我去散步,女儿把笼门开着坐在沙滩上看书。半个小时后,我兜风回来,女儿把猫抱出来,猫儿却立刻朝岸边的沙丘野草堆走去,把大好的海景丢在身后,绝无留恋。我要女儿赶快把猫儿抱回笼内,一旦进入沙丘后的那片树林里,就要我们的好看,我们父女的四只脚,必然追不上猫儿的四只脚,况且它爬上树后,我们只能兴叹,急出汗来。
幸好这猫儿知道我们是它的依赖,我们不会坑它,进了笼子后,一路顺风,回到房里一开笼门,它就连蹦带跳的跑上楼去,不知是要向隔壁的猫儿汇报,还是去向树上的鸟儿打个招呼。这只老婆的黑猫,在这次旅游中,绝对是贵宾待遇,坐飞机,看海滩,密州邻家的情敌大黄猫,它的暗恋对象小灰猫,肯定没有如此这般的境遇。也不知道这只黑猫能否搞清楚这是避寒度假,悠闲有钱的生活方式,不必要惊得上串下跳。但它如果能搞清,那它就不是猫了。
接下来的几周,常常由我们父女俩牵着猫笼子兜风,海滩街道树林,到处转转,这里以前是旅游胜地,沙滩上人头攒动,晚上灯火通明,但在庚子年的疫情下此地是重灾区,度假村入住率不到3-5%,感染率却几天是测试人群的33-36%。我们也不可能再住几个月避寒,还是及早回府,接种疫苗,保命要紧。
可是正想走时,毛脚却在圣诞后与他母亲一起发热发冷,新冠病毒阳性反应。我马上决定取消回去的机票,拼着一把老骨头,和女儿一起开车两天回家。在路上每天八个小时的开车中,猫儿倒是极乖,偶尔哭叫干嚎几声,见我们都在,就回到后排座椅上躺着,屎盒饭盆都不碰,反正早上一个猫食罐头,有干有湿,不会饿着,到了旅馆后,它要在女儿的床边喘气休息许久,半夜三更才去屎盒里方便。
然而,它的乖巧有时过了头,那天早上,我正在田纳西大烟山的盘山公路上七转八转,手心出汗,因为眼镜留在密州的家里,云雾缭绕山间,看不清楚弯处情况时,突然间,一只小脚轻轻搭上我的腰,然后那个黑猫头偎依过来,想坐到我的膝盖上发嗲,可这是关键时刻,“宁停三分,不抢一秒,一慢二看三通过。”眼睛一眨,性命攸关。 于是猛喝一声,胳膊肘子开路,把它挤开。可是它见我不是大怒,半个小时后,又是重演温柔,阿门,你毕竟是猫,此时非彼时,一个温柔,要见阎王的,掉下悬崖峭壁吧唧一响,火光冲天,老婆在天堂上见到一家二口加上个猫,必然大骂我混球,“这个时候来干嘛?女儿事业几何?第三代见到吗?我要你做的事情做好吗?人比猫笨,岂有此理!” 哀哉呜呼,于是想到车祸的血色面孔,喉咙一响,猛然把猫推开,梦中的女儿醒来迷糊地说,“你怎么这么凶?”我说我们的命比猫儿值钱,它不懂它开车,我们只有进急诊。女儿彻底醒了,把猫赶去后座,“黑猫乖,生出来就乖。” 猫也不啃气,不生气,乖乖坐好无语。
其实,它生出来并不乖,和灰猫到我家的第一天下午5点半,就把我的十一条金鱼全部果腹,我回家后只见最后一条已受伤的金鱼刚浮到水面,这猫儿便一口咬住,两口就吞下,动作熟练,一气呵成,不用师傅教。看它们只有一个巴掌大,哪知道这是人家多少代猫进化来的本事,无师自通。而现在这只九岁的猫儿,就在后座上打着呼噜声,一直开到家中。
车子一到家门口的车道,猫儿眼睛一亮,三窜两蹦的到了正门口,它还是不到车库门口进屋,等着我们从屋里开门。进了门后,它肯定有“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兴奋,楼上楼下的跑,去地下室的食盆进餐,屎盆里送屎大人出腚眼县。真是又活了一回,潇洒走一遭。“丁咚呛丁咚呛”的跑场子好几回。
猫儿狗儿的寿命一般为十五年,狮子二十五年,我家的黑猫倒是没有老态,但它的脑筋不好,明明我女儿给过它罐头了,又来问我要,抱着裤腿不放,其实它是装糊涂,算进不算出的,知道钻空子,是个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