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数月,几个房间转圈,后院种菜种花,割草摆弄盆景,时间一长,也是厌倦。电视频道中,炒菜的我一贯不看,美国饭的做法,没有引起食欲,肠道的酶系统,舌尖上的味蕾已在16岁以前固定在上海,苏州。美国的牛排,龙虾,沙拉,比萨饼可以尝尝,但一周三次就吃不消了,还不如青菜,肉糜稀饭,甚至快餐面加荷包蛋好,不会肚涨气闷。
电视上的动作片,“劫持/Taken1,2,3”,看了多遍,“教父1,2,3” 也是看过无数,最绝的是在上海练听力时,那美国老师叫我们戴着耳机,写下“教父”里每一句的对话,虽然当时头疼,却至今还是有用,只是自己变老了,听力也退化了,不知道当年是如何考的TOEFL,GRE。毕竟后来在美国大学里搞研究数十年,不必对着老鼠说三道四。而“白宫陷落”,“伦敦恐袭”,“蝙蝠侠”,“钢铁侠”,“星球大战”等电视剧,都不如那年夏天,围着九寸的黑白电视机,在赤膊爷叔的汗味,脚臭味的包围中,看着“姿三四郎,” “追捕”,“大西洋底来的人”,“尼罗河惨案”,“东方列车谋杀案”有劲。
总而言之,呆久了,再大的房子,再多的电视频道,总要看傻,看烦,于是每天戴上口罩,开车去公园,市区,校园,转上一圈,也是换个环境,图个开心,呼点新鲜空气。
这个时候,突然明白为何报上说的居家久了,忧郁症会多,自杀率会高,人类这种群居动物,最大的惩罚,最严厉的惩罚,便是夺去自由,关在牢里,在那钢筋石灰,砖墙瓦房的一角,面壁思过,几十年如一日,于是再厉害的人,也会傻掉的。就像平反后的胡风,杨帆,放出牢房后的王光美等许多有名的人那样,语无伦次,言不达意,走路,思维反应,甚至连眼神都慢了,怪了,表情也僵了。
我顿时明白了我的父亲,在他四十八年老光棍的生活中,为何常常自语,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间,念着我母亲,他的朋友,他的同事的名字,自问自答,一套配一套的对着话。
而我也更加明白,为何老婆在二十七次放疗中,十七次化疗,两次脑部手术中,在与病魔的生死搏斗中,稍微好转,就去邮轮八次,回中国两次,而附近的旅游,更是不计其数。有人说重病要在家静养,附近的怀旧游,美国的旧地重游足矣,不必14个小时的飞机回国。因为离国多年,那里已不是你当年的国情人事了。然而老婆即使在去年12月6日,最后一次化疗后,也定了今年4月17日的回国机票,因为回到国内,尽管有生疏,旧情不再,陌生难免,可是那几十年生活留下的痕迹,常会在不知不觉中出现。一个笑容,一段往事,突然带来亲情,友情,乡情的震撼暖意,使你深深体会到故乡在人生中的无可替代作用,在这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更是弥足珍贵。
我们去年10月21日去密州的旅游城/Traverse City 看红叶时,也是在老婆的两次化疗中,尽管她的白血球,血小板还是低的,但她知道自己的胃口恢复了大半,咳嗽少了,脚下有力了,可以出去的,“反正是你开车,不去没机会了,要走就走,决不拖到明天。” 是的,在家里呆着,沙发会坐烦,楼上楼下会跑厌,总在床上躺着看几个频道,不如海阔天空,轻车简从,顺着往年的足迹,走上一圈。
我们以怀旧的心情去了东兰辛她88年1月10日刚来时的住地遗址,夏天常去的27号公路旁的水坝钓鱼处,秋天采苹果的“山姆大叔的果园”,然后是校区附近的韩国店,生女儿的医院,这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旧地,就像多年不见的老友那样,争着给我们述说不同的人生故事,带来一路回忆,一路欢笑。我开着车,她录着像,解说着各处的故事。现在想来,这一段段难忘的人生故事,虽然是她此生的最后一次回放,但在回忆往事时,我们没有一点后悔,反而是无尽的甜蜜,因为时光的滤镜一过,苦的变甜,人生还是值了。
时至8月18日,美国的疫情不容乐观,密州确诊十万多,死亡六千多,我也是老弱群体,无法远游,而出去购物戴口罩则是必然的,于是我现在常去的,还是我们以前常去的公园Gallup Park,尤其是带着3岁到9岁时的女儿,几乎每天报到的儿童乐园。
夏日的河边,清风送爽,白云高挂,河水如镜,轻舟慢行,风光如画。而这河边的秋千,滑梯,沙池,塑像,花坛依然,笑语欢声依然,但却是另一代的父母带着儿女前来,有时参杂着和我年龄相似的几位祖父母,和孩童们一起,编织着新的一幕人生,新的记忆。
人生总是访客,过客,除了自己,亲人之外,有谁知道你那年的故事,眼前的一切,只有你和景中人,变成了你的人生回忆,你的一段人生。历史的舞台上,布景即使相似,人生使命相似,人物是必变常变的。
河水如镜,一条条皮划艇优雅的掠水凌空,双人艇,单人艇,各显神通。而双人的脚踏船,则笨拙吃力的突入水面,惊起一群绿头鸭,噗簌着飞向天际。蓝天白云,枕着睡莲,随着河水无波无痕地流向东去。
河畔的加拿大雁群中的今年生雏雁,已和父母成雁无大差别,今年的天鹅一家,倒育成了六只小天鹅,或许是居家令下,野生动物受干扰少,成活率高吧。河边我和老婆最喜欢坐的,还是那为“史育新女士”捐的木凳木台,面对着一大片开阔的河面,睡莲,小桥,映在水中,仿如北国江南。我和女儿也想为老婆捐条木凳,让这游人,携儿带女的父母,含饴弄孙的祖辈,每天绕河长跑的老婆同事,歇上一会,看看风景。但在疫情之下,七千美元保十年的一条凳子,完工不知何期,等得心烦。
人生确实短暂,小时急着长大,老了叹息太快。可是只要认真地过着人生,逗着孙辈,跟着子女,推他们上秋千,溜滑梯,扶着幼儿学步,这必不可少的人生职责做好了,也是人生馈宝,也是值得回味无穷。
突然想起一位前辈,一生在外走南闯北,四海为家,但他百年之后,却要妻子儿女,把他的骨灰撒入金沙江中,让那浩浩的江水,把他带回无锡,带回上海的黄浦江,汇入东海去。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了,因为他的身影,欢笑,与江河湖海共存,无悔无憾。
如果我和女儿,把妻子的骨灰留一半,撒一半,她会要去那些地方呢?肯定是不少的,如果把她留在这花坛里,或与睡莲相伴,她的笑容肯定会在云朵里,小河边映现,爱无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