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2月27日下午三点多,一家三口在急诊间作出对妻子的决定后,中美两边朋友的反应截然不同。95%的美国朋友表示悲痛欲绝,但能完全理解,因为都是医护人员,都见证了晚期癌症病人最后的痛苦挣扎,与其为了渺茫的希望,为了自己的面子,不顾病人的痛苦,一再加剧痛苦,决不是善良,决不是好心,而是极不人道的作法,信誓旦旦的“砸锅卖铁都要救,倾家荡产都要救,“ 只是摆脱了责任,为自己谋个面子,谋个名声,却不敢正视插着气管食管导尿管,扎着乌青的血管,那奄奄一息病人的痛苦,在那生不如死的在心肺机上的挣扎。
况且我们的决定,不是无凭无据的情绪化的决定。而是因为她从2017年4月25日至今,近三年的时间中,已经经历了27次放疗,十三个月15次的化疗,2次脑部射波刀手术,克服了三次肿瘤复发,但2月22日早晨,突然满嘴鲜血,到下午四点用了各种办法还是止不住,只能开车去她的医院急诊,直接送入病房后,医生立刻就来处理,但止痛药,几种止血药都用上后,到晚上九点半,还在出血。而我此时必须回家,因为女儿在离此地二小时的音乐厅演出,九点钟她刚刚开车离开那里回家,我必须回去告知她母亲的情况,雪天地冻冰滑,安全第一,一家三口,再也承担不起意外了。
十一点四十,女儿开心回家,进门高喊妈妈,“音乐会极为成功,晚餐丰盛。”她转了一圈,没见到母亲,我刚告述她情况后,她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母亲会死吗?”我说应该不会,但她的造血功能,凝血功能都很差了,白细胞数1.2,血小板数39,说明这是多年来化疗的累积伤害,我们不知道其它的器质性的伤害有多少,只能听天由命。
一夜父女无眠后,23日早上7:30即打电话去急诊室,却被告知她已转去另一所医院的急诊室,抵达那家急诊室,妻子在多种止痛药物的作用下,却不知身在何处,为何来此,今天是几号。因为她是23日早上二点昏沉沉送来无窗的病房,医生见她反应极慢,答非所问,居然询问她是否不会讲英语,是否有语言障碍。我女儿告诉他们,她多年是本院和地区的杰出护士,在上海当医生十一年,美国当护士三十一年。到下午四点,口腔流血止住了,于是我们赶快离开这没水没饭的急诊室,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狗窝,而第二天2月24日下午要看她的肿瘤医生,评价化疗效果,女儿为此取消了回纽约的航班,一家三口带着极大的希望,24日下午二点三十与医生见面。
可是医生见面后,拉出12月,1月13日和2月21日的肺部CT,一张一张相似部位进行对比后,认为化疗失败,肺部肿瘤增多变大,曾经三次克服复发的化疗方法,这次无效了。他又仔细听了妻子的肺部呼吸,表情严峻,告述我们他决定再试一种妻子从未用过的化疗药物,或许会有奇迹发生。我们希望医生不是安慰性的治疗,这样于事无补,我妻子更是说,她在近三年的治疗时间中,虽然痛苦艰难,但看到了女儿研究生毕业,回国了两次,祭祖访友,享受了乡情亲情爱情友情的温暖,确实感到生命的充实,美丽,无愧于人。可是说着说着,泪水下来了,女儿护士陪着落泪,医生握紧她的手,“让我们再搏一次,像一家人那样握紧双手!” 我也和他们一起搂着,哽咽不止。当天晚上,一家三口去了餐馆,妻子勉强吃了点,十点不到即休息了。
2月26日清晨二点,妻子又是大咳而醒,气喘吁吁,步履蹒跚,血氧饱和度为78,80,心跳120至130,我们又打救护车了,几分钟后到了几名大汉,测血压,做心电图EKG,测血氧饱和度后便要我女儿一起陪着妻子去急诊室,我还是开车而去。停好车进室内,是急诊室内的套间,厕所淋浴都全。急诊的主任医师,住院医生都认识我妻子,认为需要再做一次肺部CT扫描。一会儿,三名医生前来告知,这次气急胸闷,是因为两侧肺叶都有许多血块堵在肺部组织中,左肺叶下部有积水,因此呼吸困难。我们打通肿瘤医生的电话,他也获知了近况,我们希望他能坦率地告诉我们,在这样的身体状况下,以他四十多年的临床经验,是否值得试验新药。他告诉我们,坦率的说,多处肺梗,造血功能,免疫功能,肠胃道消化功能,脑部,肺部损伤如此严重,凝血机制紊乱的情况下,很难有灵丹妙药能起死回生,扭转乾坤。我们考虑了几分钟后,决定放弃治疗,进入临终关怀的程序。女儿和急诊室护士总管,协调了临终护理中心和保险公司的相应要求,就家庭临终护理所需的病床,氧气瓶,吗啡等多种药品作出了安排,确定了送达家中的时间,女儿的男友也决定从纽约赶来。
忙了一圈后,下午四点许,母女二人抱头痛哭,这生离死别最是难堪事,尤其看着亲人好友的生命火焰一点点暗下去,然后是无尽的黑洞,一去不返,多少话来不及说,多少事来不及做,多少春华秋实无法共赏,多少景点来不及共游。而最大的憾事莫不大于看不到女儿的成家立业,亲不到第三代的笑脸。我们全家都在急诊室陪着妻子,母女俩安然入睡,我是瞪眼到清晨四点多,我在急诊室内常听到我女儿小时候睡觉时的音乐,勃拉姆斯的摇篮曲,老婆告诉过我,这是一个新生儿降临了,世人以欢欣迎接新的生命,而肿瘤科,老人科的不远处,便是妇婴科,生死在医院里相依,人生在医院里循环。我记得,以前一位救人殉职的警员去世,几个教堂钟楼敲起了贝多芬的欢乐颂,认识他的百姓流着泪纪念他。有时,不一定是名人富人权高位重者令人起敬,一个人尽职尽力做到职责,也是应该尊重的。
老婆病后,常遗憾那年没考医生执照,一是没钱,穷学生的奖学金勉强度日,成绩不好会取消博士资格,灰头灰脸的回国,二来我们没有绿卡,美国身份,无法银行借钱。而二十一年在此地的医院工作后,她得到的评价,不是以学位,钱财可以衡量的。我们做为丈夫女儿,每次在医院里都进一步了解了她的为人,了解她做过的好事。不知多少次有我们不认识的,她也记不清的护士医生过来,拉着她问长问短,告诉我们她那年的故事,令人动容。我们也不知道多少次她帮了病人,那些家属居然多年后还记得她,过来感谢。我在学校搞研究的,绝不会有她的人缘,连1988年在兰辛的七年里认识的朋友,1995年在佛罗里达州的一年半时间里相识的朋友,至今都会打电话,打短信问候,我们都惊奇无论时间长短,她会和那么多人维系着良好的关系。
2月27日回家后,设立了家庭病房,电动病床,氧气瓶,轮椅,助步器和各种药物全部配齐,护士医生都来探望检查过,护工帮洗澡按摩也列好时间。3月1日周日下午二点,女儿和她在密大音乐学院的学生们一起,在我家举办了一场音乐会,为音乐家的母亲加油。她医院的护士医生同事来了三十五个,从著名的美国饭店叫了许多她们爱吃的食品,我们的三家中国朋友也来了,钢琴独奏,重奏,两支巴松,男高音小合唱,很是热闹。刚开始时,护士们抱着她哭,然后她们讲着趣事笑着,那挂泪的微笑很是感人。
37年前的上海,她是我美丽的新娘,37年后她依然是我今世最美的新娘,因为我们有近四十年的人生风雨考验,因为爱情不老。我多想有个永恒的梦,我的新娘会在梦中向我款款走来,我们还是年轻,笑声朗朗。
我们一定尽全力而为,让爱伴她走完一生,让爱与她同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