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吃五谷,头痛脑热难免,男人好动,磕磕碰碰常见。或许因为我从小缺爹少妈,祖母管不住,保姆又不管,而银幕上的英雄豪杰,从留八字胡的哥萨克骑兵夏伯阳,到横扫欧亚的蒙古成吉思汗,对七岁的小男孩便有挡不住的魅力。于是轻则拿条板凳骑于胯下,折根柳枝作战力,嘴上枪炮齐鸣,手上动作百出,一忽儿仰身背射,弹无虚发,「敌人」一个个倒栽葱倒下;一忽儿蹬下藏人,突然跃起,如飞将军李广,近者立劈,反正是嘴上的功夫不会流血。但一旦遇上几个有同好的小儿郎,呼友唤弟的拉出二十几条汉子,分作「好人」、「坏人」、「官兵」、「强盗」,南征北战,冲杀搏击时,便常常第一个挂彩,头上三次开花,第一次印象最深,正在冲锋时,脚下一滑,跌倒在青砖墙脚下,并没有感到痛,嘴里还喊着「别管我,前...进,前...进...」,突然发现四周的兄弟们全部停止了动作,不出声地怪异地看着我,而头上正凉凉地痒痒地有水流下来,用手一摸,满手鲜血,又刺疼起来。于是立刻号啕,进了医院急诊间后,只听刀剪喀嚓叮当,医生的双手冰凉,医生又说差点裂到脑膜,「脑浆出来你就麻烦了」。顿时脖上一凉,心头一紧,乘乘挨刀,蹑手蹑脚,大气不出,纹丝不动。
只是后来大学念微积分时,编程序时,考GRE背不出单词时,常常怀疑是不是小时候摔傻了,头上三次流血,是否影响智力,怪不得家里聪明点的都去念了数学、物理、工程,就我这个笨笨傻傻的念了个生物。
以后的两次头上开花,虽然也是清创缝针,但几天一过又是一条梁山好汉,弄堂的花园假山里又响起我那尖细如花旦的嗓音,又是冲锋陷阵。
但和小学四年级开阑尾炎的经历相比,这头上的故事只是小菜一碟,过眼云烟。记得那天午后,我这肚子却是难受,上体育课时一跑一跳时,更是右侧一牵一牵的痛。但想想未见面的祖父有遗训,「男儿流血不流泪」,于是硬撑个笑脸,照样上学。但第二天下午回家后,却浑身发冷,牙齿打架,手脚无力,一量体温已是三十九度七,去巨鹿路上的医院一看,说是我打蛔虫的宝塔糖吃多了,有副作用。可是第三天依旧高烧不止,腾云驾雾,红黄蓝绿飞舞。念过护士的外婆对我的腹部认真检查,刚触及右下腹时,我便尖叫起来。外婆立刻要父亲陪我去市儿童医院,一验血,一查体温,说立刻要手术,否则阑尾穿孔引起腹膜炎败血症则小命难保。当父亲按照医嘱背我上二楼手术室时,我倒是即受宠若惊,又极难为情,因为记不得有被父亲背着、抱着的滋味,又渴望病中有人关爱。全身麻醉醒来后,却已在病房,左右小病友七个,陷在雪白的病床中。喝着猪肝波菜营养粥也是享受。但第二天下午三点,享受的待遇便被那戴眼镜、文质彬彬的女医生打破,明明刀口正中还未合上,流着血水,可是她还是一针针的剪,一针针地拉,刚开始还忍着,后来也不当英雄豪杰了,撕心裂肺、咬牙切齿地大叫狠叫起来,地动天摇地嘶喊把七个小病友全部吓瘫,其中两位更是蒙头蒙眼不看。
出院一个半月后,那刀口还是笑口常开,流着血水,日夜有种隐痛。再去医院检查,说是有个硬物,于是又去手术室半麻后,果然拎出一团奇臭无比的纱布,腹内一下轻松。我要医生扶我起来,让我看看自己的肠子,但是只见一片通红,没啥好看,只是有了向邻居毛毛渲耀的资本了,「你见过自己的肠子吗?你敢看吗?」毛毛宿头胆怯时,我便愈发得意。以前祖母总是这样向小朋友介绍我剖腹产出生时的情景:「啊呀,吓是吓得来,伊娘格肚皮,格能样子的拉开来,刀,迭格样子的剖开来,奈格医生,拿伊格头、屁股一把捉牢,一拎格拎出来,啊呀,血淋淋格呀。医生啪、啪、啪打三记屁股,不响,拿针来,一针下去,呒没声音,第二针下去,伊还是呒没声音,第三针下去,伊象小猫样格叫起来,医生说,奈末好哉」。第二天小朋友见面时,尤其是那邻家女孩,总要阴恻恻地说「奈未好哉」,「小猫样格叫起来」,真使我丢面子,而当我告诉他们我见到自己整齐的红红的肠子时,那大眼瞪小眼的鸦雀无声,顿时使我飘然,有种「手拿鞭子将你打」的阿Q式得意。
初一的时候爱上体操,尤其喜欢吊环,一日下课后,抓住吊环引体向上,十字撑臂,刚想前空翻两圈半下时,左臂却被吊环死死绑住360度地转了一圈,顿时疼得跳脚吸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去医务室后说是脱臼了,那蒙古医生抓住手猛甩几下又朝上一推说是好了,但一周后整个左肩却塌了下来,一个月后才复原,去广慈医院伤骨科拍片后,说锁骨和另外两根骨头断了,却已错位愈合,要复位必须重新断开。想想今后生活也无大碍,即使相亲面试也不会看锁骨的,于是便随它去。
文革开始不久,父亲即被打倒,被骂被扔石子也是常事。只是一日中午,即被骂娘,又被一拳打中鼻梁,顿时金星直冒,一团团的血块立即冲出,「反正不活了」,一头冲去扭作一团,回到家门口正遇毛毛等邻居,全体大笑,原来是不高的鼻梁已被全部打平,去五官科医院急诊室,医生用一根不锈钢棒插入鼻孔,咯咯吱吱恢得原形,又插入另一侧鼻孔,又咯咯吱吱作响,回复原形。「小朋友很吃硬,哼出来好了」。我是握紧双拳手心出汗还是不吭。据说祖父八一三抗战时,日军弹片打入后脑还是挺住几个时辰,勤务兵抬下后还给父亲写下遗言,要他长兄为父,抚养三岁、七岁妹妹,照顾好母亲、祖母。而军医把弹片一拉,他只嗯了一声,便是去了。看来这种哼哼实在于事无补,只会坏事,反正心里只有怨,只有恨,哼哼撒娇我也不会,可惜这不是战场,更不该哼了。
十六岁以后,伤筋断骨的事是少了不少,或许因为要照顾祖母、妹妹,所以是无法多出事故。然而,一九九0年在北密工作时,却背着六十斤的土样一脚踩空,别着了脚踝骨,也是疼得叫不出。在美国老板娘的搀扶下,两位美国小伙的陪同下去诊所急诊。有小骨头断裂,有几条韧带撕裂。先拄双拐,又套护踝,一跷一跳地去上班。因为美国伤筋动骨休上一百天的话,肯定失业。所以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越是困难,越是疼痛越要忍住,撑过去便好了。以后这右踝骨突出一块,但行走时倒无障碍,也算运气。
可是俗话说「人老先老腿」。0五年二月至七月,有半年左膝盖不会弯了,上下楼只能拖着左腿走路。X光片说骨头正常,是渐进性关节炎。但在大连老处滩海洋公园游玩时,出尽洋相,拖个腿一瘸一拐地看动物表演,急出一身汗来。
二00七年十月四日忙完父亲后事后,左膝又不会弯了,着地一走,又酸又疼,狼狈不堪。今年一月二十二日在上海摔伤后倒还能东跑西走,只是有时感到酸疼,但二月十日回到美国后算了总账。二月十七日是彻底罢工,走一步刺心地痛,X光照下来还是正常。三月十三日核磁共振的结果显示,左膝有破碎的软骨,撕裂的半月板、韧带,五月一日下午作膝盖镜手术,去除破骨烂筋。想想现在常常要吃止痛片渡日,每走一步,膝盖咯咯响,一不小心,以为100米还能跑12秒8,稍一用力,又疼彻心骨,冷汗直冒,似乎哪里又别住了。而家庭医生也作过膝盖镜手术,看他健步如飞,脚步蹬蹬的模样,真是十分羡慕。开刀剃骨当然会有风险,但一八八四年李中堂也敢叫德国牙医拔牙,因此小民的命贱,更该冒险了
人生的几十年,风调雨顺无病无灾当然好,人人都想万寿无疆,永远健康,但生命的一开始便注定要与病痛与坎坷进行斗争的,保持人生的斗志,保持进取,即使被命运击败,也不必后悔,也不会后悔,因为命运可以击败我们的躯体,但无法击败我们的斗志,我们的心。似乎又是充满消毒药水气味的手术室,无影灯亮着,该唱勃拉姆斯的「摇篮曲」了,梦中的医生、护士挥舞着手术刀、剪子和我共舞,化作一团桔黄的无边的梦,把我托起,琴声飞扬,女儿又弹琴了,为她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