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知草

飞落雪花一片,捧于手中,待欲细看时,早化为莹莹水珠一滴......
正文

房事(37)

(2006-06-16 22:18:45) 下一个

三十七  
  
  润喜来信了。他们最近又发动了一次进攻。信写得很长,详细地介绍了他们在前线的情况。润生被深深地感动了,一遍遍地看,其中的一些内容他甚至操在了笔记本上。
  
  一路颠簸,把润生摇得昏昏欲睡,仿佛觉得有隆隆的炮声在耳边回响。炮声中战士们在冲杀着,硝烟弥漫,笼罩了整个天空。
  
  天阴沉沉的,又闷又热。好不容易找到了工艺美术公司,孙老师却不在。润生于是一个人在街上溜达。
  
  城市的变化真快。几年前润生曾经来过这里,感觉跟县城没什么区别,灰突突的,没什么意思。现在高楼栉次鳞比,马路宽敞,车流不息,商场里琳琅满目,灯火辉煌。想着自己将有可能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心里便隐约有一种自豪感。
  
  凭着曾经在黑陶厂的工作经验,润生顺利地通过了测试,被陶瓷厂录用为临时工。厂长答应有机会就可以转正。跟他一起应聘的还有几个年轻人,都没有被看上。润生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忧伤。那时候临时工还不是很多,城镇户口的工作两年就可以招工,农村户口的就比较麻烦。润生不知道这里面的水深浅,觉得这是一个国营大企业,能给自己提供一个施展的平台就够了。袁玫家的厂子毕竟是个体形式,干到啥时候都没有前途的。混上几年,厂子一解散,什么也没有了,这也是他决定不在那里干的主要原因。
  
  孙老师介绍了润生的情况,厂长很满意,带着他们参观了整个厂区和生产车间。厂子很大,占地约几十亩,有一千名工人。厂房都很陈旧,机器隆隆地转着,显得很凌乱。工人们肆意地开着玩笑,看见厂长来了,嘘地一声都静了下来。厂区的大门外有一片玉米地,后来建造了一排销售门市,把原来曲曲弯弯的地方都改造直了,并修起了气派的大门,请省城的著名书法家题词。大门的前面是一座巍峨的天主教堂,巨大的阴影覆盖了整个路面,成了这个地方最引人注目的一道风景。
  
  带着一路的好消息,润生回到了家里。正好碰上县民政局和乡上的领导来慰问,慰问金五十元。同时收到润喜寄回来的毛巾被、床单、影集、皮夹等,全是云南一些地区给他们的慰问品,上面印着麻栗坡等政府单位的名字。因为在前线上,润喜一直没有寄回来照片,母亲睹物思人,抱着这些东西就哭了起来,连那五十元钱也不让动。
  
  一家人很激动。
  
  村里的人也知道了这件事,纷纷前来贺喜。白秀拿出两元钱要润生带着,说在路上饿了可以买饭吃,她再也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了。润生坚决不要,她就生气了,说润生看不起她,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大妈来了,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去了好好干,不要让家里人失望。姐姐们要他去了多给家里人写信,其实永安离黄泥村才一百多公里,坐车几个小时就到了。若干年后这里通了高速公路,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当然那个时候润生已经离开了那里,这是后话。世保拿来了十元钱,这是润生没有想到的。两家人因为房子曾经结怨很深,后来红军与润喜都上了前线,共同的命运又把两家人连在了一起。燕娥眼泪婆挲地说:“润生你走了,谁给我们红军写信呀!”东有拿来了一些苹果,让润生带上。豆花闻讯也赶了过来,硬塞给润生十斤粮票。这个场面让润生想起了润喜走时的情景,心里一时酸酸的,什么滋味都有。
  
  就要离开父母了,润生得想办法把家安顿一下。身上仅有的钱去了一趟永安就完了,乡亲们给的钱勉强可以作路费,他于是便去几十里外的同学家借钱。
  
  一路上,润生在组织着各种借钱的理由,给自己鼓足勇气。快到村口的时候他又犹豫了,觉得见了同学的父母还是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就在心里期盼着他们不在家,自己也就避免了那份尴尬。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象是一个就要做贼的人似的,心情难以名状。果然,同学家没人,邻居说去了县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润生长舒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仿佛也落了地。可是一想又觉得不对——自己顶着烈日走这么远的路,难道就是为了这个?!于是一股巨大的失望感又袭上心头,他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那里。来的时候他骑了一把自行车,自行车很旧了,一路上叮叮咣咣直响。往回返的时候刚走了几里路,车子的链条突然断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路上也没有修理的地方,润生只好推着车子往回走。


  太阳像发了疯似地燃烧,还不到六月,却好像七月的天气一样。滚烫的柏油马路把脚烫得生疼,上坡的时候润生很疲惫,很想在路边的槐树下睡上一觉再走。回到家里的时候已是晚上九点,秀兰早就来了,把他的被褥拆洗了,衣服也全洗了,就等着他回来。润生的褥子已经补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子也很单薄,秀兰于是从娘家拿来了父亲的毛毯,还有一床新做的被子。润喜的毛巾被母亲谁也不让动,整齐地叠在那里接受人们的观摩。秀兰把五十元钱偷偷地塞给了他,要他给父亲留下。润生不想要这钱,可是明天就要走,上哪里再借钱去?攥了钱的手都是汗,又紧紧地攥住了秀兰的手。秀兰深情地望着他,象是刚刚认识他一样。润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秀兰说润生你去了就好好工作,不要想家里的事情,家里有我哩!说完甜甜地笑了,样子很轻松。   
  
  秀兰是一个坚强而又乐观的人,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很少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即使遇到再大的挫折,她也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把自己调整过来。心爱的人多灾多难,她心里也不好受,有几次背过人都悄悄地哭了。但在润生的面前她表现出来的永远是坚强和乐观的一面,更多的是给他以勇气和信心。订婚三年来,这个还没过门的媳妇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的心血和汗水,几经风雨,跟着润生经历了她从来没有受过的磨难。三年来,她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满清热情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做到了结婚几年的媳妇都不能做到的一切。面对一次次失败,她虽然也很伤心,默默地流泪,但从不气馁。她坚信在哪里跌倒就能在哪里爬起来,不相信命运对一个人会一辈子不公平。
  
  润生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使自己平静了下来,然后看着秀兰默默地点了点头。秀兰的脸像一朵绽放的玫瑰,红彤彤地映衬着他,给了他无穷的勇气和信心。
  
  去永安的路上,车上正在播放邓丽君的歌曲《我和你》:
  
  我衷心地谢谢你
  让我忘却烦恼和忧郁
  如果没有你给我鼓励和勇气
  我的生命将会失去意义
  我们在春风里陶醉飘逸
  仲夏夜里绵绵细语
  聆听那秋虫它轻轻在呢喃迎雪花飘满地
  我的平凡岁月里有了一个你
  显得充满活力
  
  这首歌润生听了好多遍了,百听不厌。不知为了什么,润生一听这首歌就特别伤感,有时竟热泪盈眶。他说秀兰我要谢谢你,我的生命里如果没有你的关怀,我是否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秀兰便会忘情地依了他的胸前,象一只小猫似地任由他抚摩。有时候她会笑得缩成一团,然后捧了他的脸痴痴地看,在上面印一个深深的吻。
  
  润生在东关车站下车以后,一个人背着行李往陶瓷厂走。陶瓷厂离市区有十多里,那时还没有通公交车。六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罩着,润生满头是汗地来到厂里,被安排在一个三人的宿舍里。宿舍很小,放两张床还凑合,再增加一个人就显得很拥挤,那两个人对他很不友好。其中个头小的那个叫柳诚明,一米五几的样子,满脸的圈脸胡,黝黑的皮肤,显得很敦实。润生支好床后用了一下他的苕帚,柳诚明便勃然大怒,拿了笤帚就扔了出去。润生很尴尬,不知道城里人咋就这么皮薄,农村人借锅借碗还用呢,用一下笤帚就发这么大的脾气。高个的那个看不顺眼,说柳诚明你他妈的有本事给厂长发火去,冲着人家新来的发什么神经!?润生说对不起,我明天就去买笤帚,买回了你也可以用我的。柳诚明说我才不用你的东西,你们以后也不要用我的东西!说完气哼哼地出去了。高个男人说他叫蒋路,从新疆刚调回来,没想到来了这么个破地方。蒋路文质彬彬的,个头有一米八,梳着大背头,要不是那天见到厂长,润生还以为他就是厂长呢。蒋路说你是从哪里调来的?赶快给你办事的人打个招呼,不要到这个破地方来了。润生说我刚来,什么也不懂,还望你以后能多加指导。蒋正说指导谈不上,不过我去过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你如果有什么事情办不了,尽管找我好了,我绝对给你摆平!柳诚明这小子是个二球,吃硬不吃软的家伙,以后对他不要客气。别怕,出什么事情有我呢。出门在外刚刚开始,能遇到这么个好心肠的人,润生心里热乎乎的。


  晚上的时候便开始写信。第一封是写给润喜的。润生说他已经找到了工作,准备在这里大干一番。家里父母均好,让他不要操心;第二封是写给省城同学的,润生感谢他多年来对自己的帮助,现在终于走了出来,肯定不会辜负他的一片苦心;第三封是写给父母的,这封信很简单,主要是自己到这里的基本情况介绍,要父母多注意身体,不要想他。然后大姐、二姐每人都写了,润生知道,她们收到信后一定会很高兴的。
  
  最后一封是写给秀兰的。
  
  说实话,订婚三年来,秀兰爱他胜过爱自己,按村里人的话说:这女子完了,把心都交给人家了,离了润生都活不成了。想想自己这几年一事无成,除了郁闷,哀叹命运不济外,整天一付愁眉苦脸的样子,连自己都觉得憎恨。秀兰给这个家带来了生气与欢乐,却不能使他开心。有时一个人的时候他就想:除了感动,自己究竟爱秀兰吗?三年了,她在润生家呆的比娘家多,里里外外的什么活都干。润生心情不好,几天不愿意说话,她就陪着他嘻嘻哈哈地开玩笑,逗他乐。润生身体不舒服,她就会想办法给他做好吃的东西,自己却舍不得吃;润生心烦不想下地,她就一个人下地干活,回来后一身的汗,洗完手就做饭,从来不抱怨什么。遇到不高兴的事,她也会蹙眉苦脸厥嘴巴,但是一会就没事了,该干啥还干啥……润生一口气写了十几页,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跟她说了。信的末页,润生引用了一首题目为《船》的诗,赠与秀兰:
  
  我知道,你爱船
  你喜欢静静地坐在礁石上
  抱着双膝
  看那一叶轻舟飘向天边
  
  我相信,我会成为船的
  踏着细浪走进你的双眼
  
  啊,假如我真的是条小船
  你不会是那沉重的锚吧
  你真爱这飘忽的生命
  就做一片洁白的帆吧
  让蓝蓝的风
  吹着我们
  漂过大海
  再飘上蓝天
  
  写完这封浪漫的信,润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省城的同学很快就回信了。他狠狠地批评了润生,说他没远大理想,到这么一个工厂当临时工。当时的临时工跟现在的民工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没有现在的多而已。人家给了一根稻草,润生便当成了拐杖,准备靠着它爬上自己的理想之巅。同学说你想错了!农村户口将限制你永远是临时工,不可能有大的发展。他建议润生还是拿起书本考试,通过正规的渠道找到工作。同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在学校代课。他跟润生的关系是最好的,两人无话不谈。他说的都是实话,可在当时的情况下,润生有选择的余地吗?
  
  没有。润生没有退路。去学校复习不现实,家里没有钱供他,已经订婚的人了,上有老,下有牵挂,他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坐在教室上课的。去袁玫那里没有前途,家里人不同意,自己也不愿意在那样的地方浪费青春。一年的瓢泊,三年的劳动,农村的残酷现实润生是领教过了,他不敢相信自己一辈子呆在农村将怎样生活!秀兰很贤惠,也很勤劳,只要好好地劳动,他们的光景也不会差到哪里。也许结婚后就能有孩子问世——“老婆孩子热炕头”,难道这就是他要的生活吗?
  
  ——不,不是!
  
  润生决定把不可能的事情变成可能,在这里有一番大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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