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举爷虽比我父亲年轻十多岁,但辈份大,我得喊他言举爷。
我专门琢磨过我们那里的叫法。当年龄与辈份产生太大反差时,比如言举爷,年纪轻轻根本没有“爷爷”那个味道,叫的时候就在前面加上名字。这样一来,“言举爷”对我来说仅是个叫法,根本没把他当爷爷看。但如果某位长辈年纪也长,就不能加名字叫了,而是加个排行以示区分,比如“三爷爷”,“六爷爷”。如果有几个“三爷爷”怎么办,就用他们家小辈加个定语,比如“云贵家的三爷爷”。
我记事的时候,言举爷就以军人形象出现在我眼前。那个时候,穿军装的看着特牛。小时候我看电影,总把上面穿军装的主角联系到言举爷身上。言举爷参军的时候我还不记事,但他第一次回家探亲我有记忆了。她老娘王太奶奶那天特别兴奋,杀鸡炖肉下挂面,厨房里忙上忙下,还不忘高声与外屋过来看望言举爷的叔伯兄弟们打招呼。当然她老人家也没忘记我们这些小孩子,给我们发着言举爷挎包里带回来的糖果。
别人当兵要不4年就回来了,要不就提干了。言举爷不是,他既不复原,也不提干。当了七年兵,还是两个兜的军装。第一次探亲后,他几乎每年都回家一次。别人回来都喜欢和大人们聊天,言举爷似乎没这个兴趣,他喜欢和我们孩子们玩,也许是我们那时候小孩子们对军装的崇拜让他感到很得意。
他给我们讲故事,估计也是在部队别人讲他听来的。他小学毕业,后来也不爱读书学习。他给老娘王太奶奶写信,我看到信封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王太奶奶一般会找老私塾先生周二爷念信。周二爷读言举的信常皱眉,估计被上面的错别字或文法错误搞得头疼。
其实,言举爷的三哥就在老家,但王太奶奶坚持让言举爷写信给自己,尽管她不识字。拿到信的时候,她不找自己的三儿子,而是找周二爷念。每逢这时,她都要高声嚷嚷:“也不知道周二爷这老先生现在有没有空,言举又来信了!”招来一群孩子还有喜欢听消息的妇女与她一起到周二爷那里听信。
除了听言举爷讲故事,孩子们还特别喜他给我们操练。他教我们匍匐前进,教我们攀爬,教我们埋伏伪装。还搞演习,两队先埋伏,后偷袭。如果谁能在背后用棍子悄悄地捅了敌方人的腰,被捅者就算完蛋了。他一吹哨,演习结束。然后根据双方幸存者数量定输赢。输赢的奖罚也很有意思,失败的那一方被捅死的人都要演一个鬼子破腹自杀。 胜利方的牺牲者会站在一起。昂着头向天,享受着其他人唱国际歌对自己的悼念。
大人们看到言举爷同小孩子这样玩,都摇头,但也不说什么。只有言举爷的亲叔叔有时过来瞪他一眼,还骂,比如:你多大了?有时间帮你三哥垒猪圈去!
每逢这时,言举爷就笑着过去,给叔叔递只烟,还给点上火。跟老爷子点头哈腰应付一下,回来继续跟我们玩。
言举爷父亲在闹饥荒的59年走的。家里兄弟四个。大哥年轻的时候就去江南伐木放排,结婚后把老婆也接了过去。老二50年代初参的军,上过朝鲜战场,后来转业在省城的一家兵工厂工作。王太奶奶很少去这两个儿子家,即使去,呆的时间都很短。每次从那里回来,尽管包袱里装着满满的东西,脸上总是气鼓鼓的。村里人每次看到她这样回来,都要逗她:“太奶奶回来啦,呀,还是外面的水养人,太奶奶胖了,白了。”
接下来典型的场景是这样,王太奶奶坐下来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儿媳妇来,说她们对自己怎么怎么不好。大家都把这个当个乐,因为他们知道,言举爷大嫂二嫂其实都是挺好的人。
说到儿媳妇,王太奶奶的三儿媳妇不是个善茬。据老人们说,三儿媳嫁过来不到一个月就和王太奶奶吵架,那个闹呀。三儿子实在没办法,找来舅舅。舅舅看这情形压不住,立刻决断:分家!
王太奶奶当时是不太想分的,但三儿媳妇顺着舅舅的话就把事情给实现了。她没要家里多少东西,而是从娘家借了点钱,在村子的最远端盖了三间房。从此婆媳基本不说话,碰面就像生人一样。三儿媳有一样好,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让老三给王太奶奶送去。王太奶奶被子床单也叫老三拿过来洗。不过有个铁律,王太奶奶可以到老三家串门,比如带孙子玩。但不能一起吃饭,过年都不行。
在省城工作的老二曾试图缓和老三媳妇和母亲的关系,回家陪老娘过春节时劝了好几次都没用。王太奶奶对儿子说: 你别担心,等言举娶媳妇了,我一定好好处。
言举爷第一次回家探亲时救把亲定了,对象是河对边刘家岭刘裁缝的女儿彩云。彩云长的端庄漂亮,很多人去提亲,最后刘裁缝把闺女许给了言举爷。我估计言举爷那套军装是个关键因素。当时乡村姑娘都喜欢嫁军人,指望以后夫婿提干有个好前程。
虽然订了婚,言举爷和彩云似乎并不那么粘乎。每次回家探亲,言举自然会去彩云家看她,然后彩云也过来。但两人不像别的未婚对象,肩并肩地走路。他俩总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彩云的言语态度也强烈透露着对这个婚约的不满,但也没达到非闹着解除婚约的程度。王太奶奶看出来了,同别人说出来她的担心。村里人劝她:“太奶奶您别担心,这夫妻呀就得过,现在搞什么恋爱都是瞎扯。结婚一天胜过恋爱三年。”
刘裁缝对言举爷的期望还是落空了。当了七年兵的言举爷最后还是复员回乡了。那时候彩云是有反悔心思的,但刘裁缝不答应,压住了。并马上跟言举爷三哥商量,赶紧办婚礼怕出乱子。言举爷的婚礼在当时还是办得很排场的。虽然当兵没什么津贴,但言举爷军龄长,复原费多。言举爷打破当时的彩礼记录,给彩云买了一快上海牌手表。
婚后的头半年王太奶奶和彩云过得还不错,但慢慢就演到了以前和三儿媳妇一样的水火不相容。几次吵架后,王太奶奶又闹了次分家。不同的是,分家后的王太奶奶还是帮彩云洗衣服做家务,只是不在一个锅里吃饭。
言举爷身体好,本该在农村能吃得开。可言举爷对农活就是外行,干什么都比别人慢,在生产队集体出工,总是懒洋洋的。别人议论:“怪不得当七年兵都提不了干部,烂泥扶不上墙。”
但是放工后回到家干自留地的活,言举爷就像换了个人,挑担子走路像飞一样。开始的时候人们以为他是想在媳妇彩云面前弄个好表现,后来发现彩云不在场时他也这这样。自然就把自私的帽子给了言举爷。
彩云不干农活,那时候生产大队有个编席厂,彩玉是里面的技术大拿。很多图案只有她设计才能编出来。她每天到编席厂上班,工分挣的并不比言举爷少。家中的地位彩云自然要高很多了。言举爷不像别的爷们那样争男子汉气概,他乐于对彩云言听计从。彩云当面和背后几乎没什么好话对言举爷,但从趋势上看,口气越来越缓了。
结婚后快两年的时候,两人的女儿出生了。不幸的是,这孩子几个月后便得了一种病,言举爷花了所剩的复员费送女儿到医院治,但还是没救过来。
彩云那个哭呀,几天不吃饭。言举爷在一边轻声劝。等劝定了彩云,看着她睡了,言举爷半夜起来,摸黑来到女儿坟前,脸埋在地上哭。后来何瓦匠早起上工发现了,把他送回家。彩云看着言举爷满脸的泥和红肿的眼睛,没说话,打了一盆水,用毛巾默默地给言举爷洗。
这以后,言举爷变了,不管在集体干活还是在家里干活,拼命一样地出力,彩云也变了,再也听不到她抱怨言举爷了。
言具爷那年祸不单行,上半年女儿出事,下半年老娘王太奶奶也过世了。王太奶奶那天在自家地里刨山芋,起身猛了,头一晕便倒下了。别人把她抬回家,王太奶奶虽还清醒,但已经说不出话来,仅能眨眼。她先是死盯着言举,后来对着三儿子眨眼。老三和大伙都不知道她的意思,问她是不是要这个,要那个,王太奶奶表情都是否定。最后还是彩云猜出来,问:“妈,您是想让三嫂过来?” 王太奶奶努力让眼神发出了肯定的信号。
三儿媳妇过来了,王太奶奶眼神里露出了这辈子从没示出过的慈祥光芒,三儿媳妇心里一阵酸楚,泪不禁流下来。王太奶奶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三儿媳妇断了气。三儿媳妇当时那个哭呀。老人们感叹:冤家呀,王太奶奶临死还要勾三媳妇一下。
又过了一年半,大儿子家雷出生,再过两年,二儿子家霖出生,言举爷一家四口和和美美,言举爷成了典型的庄稼人。有时候我见了他,怎么也想不出当初他和我们玩打仗的样子了来。
改革开放后,言举爷农闲的时候也和别人一样出去做小买卖赚钱。彩云那个编席厂散了,回家照顾田地。大儿子家雷天性老实,初中毕业后一看不是读书的料,就通过姥爷的介绍跟当地的孙展堂学上了木匠。孙展堂给人做家具,手艺不错。家雷学了两年,勉强跟着干,但似乎有些愚拙,手艺不灵,常被师傅骂,也受师兄弟欺负。
言举爷那年不知怎么就冒出个主意,没给孙展堂打招呼就让家雷歇了工,带他出去做买卖。几个月后发现家雷根本不是这块料,想把他再送回孙展堂那里。但这时家雷不干了,死也不回去。没办法,言举爷托人找到一个搞装修的远房亲戚,好说歹说后,人家答应让家雷试试。家雷毕竟有点木工基础,活基本能对付。但别的问题出来了。
在外面搞装修,租房子的地方人很杂,不到一年,家雷居然和一帮偷窃团伙混上了。带他出去的装修小老板给言举爷搭了信,言举爷知道后立刻赶过去,但没见到家雷。不知道是不是别人给家雷说了言举爷要来找他,他提前几天离开了。
过年的时候家雷回来了,西装革履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村里人包括亲戚几乎没人搭理他。言举爷和彩云劝呀,可家雷根本不听。大年初二,家雷没跟家里人说就走了。半年以后,言举爷得到某地公安局的通知,家雷被抓了。
言举爷和彩云到处托人,想把家雷办出来。钱花出去不少,但一点用都没有。最后家雷被判四年。
弟弟家霖那时在读高中。看到家里这种情况,读不下去了。一天他回家告诉父母,说要出去打工。有了家雷的教训,老两口死活不让儿子出去。言举爷哭着劝,彩云差点给儿子跪下,可没效果。家霖说:你们放心,我绝不走哥哥的路。
家霖很争气,一年后在西安那里和朋友合伙开了个早点铺。家霖勤快,生意越来越好。过了两年,给父母亲一笔钱把家里的房子重建了。并且,自己在外面自由恋爱,给言举爷带回个媳妇。儿媳妇是本省人,娘家在南方山区。儿子媳妇都十分孝顺,想让让言举爷和彩云一起到西安陪他们住。言举爷没去,彩云在那里住了几个月,回来后到处说儿媳妇怎么怎么好。
家霖平时很少回老家,因为铺子丢不开。但哥哥家雷释放的时候他还是回来了。他包了个车子,把家雷从监狱接回家。家雷出狱后在家里呆了一年多,和母亲一起打理田地。言举虽然快60了,农闲时依旧出去跑小买卖,想挣些钱为大儿子娶个媳妇。
社会上有一伙人又找上家雷,这些人好多都是进去过的。彩云觉得不妙,先是劝家雷别和这些人接触。见劝不住,就告诉了派出所。派出所来人了,询问了家雷。家雷说:他们是以前的熟人,过来看望自己的。派出所的人没理由阻止这样的事情,但还是耐心地劝家雷别和这些人接触。家雷当时点头答应以后不跟他们联系。
但过了两天,家雷就走了,没有留下话,并从此没了任何信息。言举爷那时还在外面做买卖,等他回家知道这事后,仅轻轻地对彩云说: 哎,人皆有命,我俩并没有对不起他。彩云听后大哭。
家霖结婚后很快生了儿子。小两口忙着早点铺,没时间带孩子,就把孩子留给言举爷和彩云。言举爷再也没有出去做买卖的兴头了,安心在家陪彩云带孙子。家霖两口子只在春节回来看看,有时候彩云也把孩子带到西安过几个月。但言举爷不去,他说自己一辈子在外乘车坐船太累太烦了,老了不想再动。别人都知道,言举爷其实是怕家雷哪天回来了家里没人。
家雷离家6年后的一个春节才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时间不长。彩云哭了,言举爷那几天很兴奋,逢人就告诉说家雷来电话了。
之后家雷还是信息全无。周围人议论说家雷没准被人弄到山西什么黑窑里去了,那个电话肯定是偷偷打的。当然这个议论不会当着言举爷和彩云的面说。
孙子在当地上了小学。由于农村孩子越来越少,当地初中没有足够生源,就被合并到镇上。为了孩子读书,家霖在镇上买了套140平米的房子。他想让父母亲带着孩子住到镇上。言举爷不愿去,说田地不能丢。
彩云带着孙子在镇上住,言举爷一个人住乡下。除了外去田里干活,言举爷常独自一人呆家里,尤其是晚上,很少出门。村里有人请吃饭,他总是吃完就回家,好像有什么东西牵着。后来大家明白了,他是牵挂家里的电话,怕家雷打电话回来没人接。有几次别人到他家闲聊,一听电话响,言举爷立刻快步跑过去接。
听到这个,家霖买了个带留言的电话机。他告诉言举爷,你不用老守着电话,别人打电话来没人接是可以录音的。但似乎也改变不了言举爷的习惯。
有一年,言举爷病了,重感冒发烧不退,但死活不上医院。彩云没办法只好把孙子让别人待管,回来照顾言举爷。她劝:老头子,现在最重要的是孙子,你这么固执,孙子在镇上现在没人带,哎。。。。。
言举爷沉默了很久没说话。村西头在镇上当老板的周红卫知道后,托人找到电信局,把言举家的电话号码换到家霖在镇上的家里,言举爷这才搬到镇上。
言举爷病了几个月才好。老两口再次住到一起,也让言举爷心里宽了心。有人说,有时看见言举爷和彩云一起逛街买东西,言举爷的脸上也有笑容了。可这样的日子没延续多久,住到镇上不到一年,言举爷有一天忽感肚痛难忍,上县医院检查,胃癌晚期。
家霖赶回家要带言举爷去市医院动手术,言举爷说:儿呀,不用了。我这辈子对不住你,拖累了你。你有心给我治病,我心领了。这病我知道,治它就是瞎砸钱。把这钱省了,给你哥哥留着。你哥哥虽然也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但我还是欠他的。那年要不是我让他辞木工的活,他也不至于这样。。。。。
谁劝都没用,言举爷决不上医院。最后的两个月,言举爷就这样躺在床上。彩云后来说,老头子最后只又两件事能让他脸上有点兴奋,一个是孙子过来叫他,一个是家里的座机电话响了。
言举爷那年8月走了。过年的时候大儿子家雷回来了。他回来是办身份证的,因为没有新一代身份证出门买车票都不行。看到儿子,彩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听人说,她没骂,没哭,甚至也没多看儿子。家雷到老家言举爷坟上烧纸磕头,彩云也没随。
孙子上了县高中后,周间在学校吃住,只有周末才回镇上看奶奶。彩云镇里住几天,乡下老家住几天。还把多年没种的菜地里种上了菜。菜地边上就是言举爷的坟。人们都知道,她不是种菜,而是想这样陪陪言举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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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奶奶临终前还惦记着三媳妇是让人回味的一笔。(敢情王太奶奶也纠结了半辈子)
我觉得故事看到这儿恰到好处。不过这是关于言举爷的故事,所以您还得往下说。我就只好客随主便了。
总之,喜欢您的故事。我又闲的慌。就多絮叨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