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曾到过藏区高原。初秋的日子,天气微冷。远处雪山上已经有了新雪,近处依稀能看见枣红的藏袍在草地上与牛羊共舞。坐在游览车内,虽感异域风光,却无该有的激动。直到车子转过一座高山,一片金黄悠然出境。
至今仍不知道那片黄花的名字,只记得它比我在江南见过的油菜花还要壮美。不很浓密,也不稀疏。秋风之下,只见起伏,不见摇曳。恰好的距离,掩去了应该忽略的细节,展示着浓郁的绚丽。那画面犹如金毯,由山顶向山涧直铺过去,不由人不陶醉那份独特的温柔。
没人放牧,没人耕种,没有藏袍,没有牦牛。天地之间陪伴着这片金黄的只有天上清澈的蓝天白云。
车子没有停留,我也没能用相机记下这片美景。很多年来,我在网上虽见过藏地黄花的照片,也没找到相同美感的画面。可是当我闭目回忆的时候,这片金黄似乎清晰可见。如果我是画家,一定会用油彩在画布上演绎出来。可惜,永远是可惜。
人世间常有这样的憾事,一种景象,一段经历,或者一种情感,它在某个时候深深地感动过你,让你留恋不忘。可是你无法让其再现。即使你设心找寻,它永远深藏在某处,倔强地坚持不再与你相见。
曾有一日,我出差到一个川北三线工厂。住在厂招待所,周日没事,到厂外山村闲逛。那也是个秋天,红叶虽不茂盛,但适度地点缀着山野,让安宁中跳跃着一层活跃。
正在享受山景的时候,山路上转来一辆独轮车,板车上装着柴薪。推车的汉子50来岁,头发半花。蓝布衣衫,褴褛中依见整齐。见了我,他微笑一下算是招呼。正要擦肩而过,我忽生攀谈之心,于是递过去一支香烟,找个由头问:大叔,这山上有什么好风景没?
他吸了一口烟,有些茫然,笑着说:风景就是这风景,好不好就不好说了。
我有些尴尬,说:我就想到处转转。
他笑:你们这些工人,在厂里憋久了,到了山里看什么都新鲜。我们天天在山里转,风景不风景的哪个在乎,不过。。。
我知道“不过”应该有什么新奇,就用眼光鼓励着他说下去。
他说:这里有个房子,你们厂里人长有人去看,那是地主家的屋子。
忙问怎么走,他说你跟着我吧,
沿着曲弯的土路,翻了几个小丘,一处山景映入眼帘。在一个小山涧的端头树立着那座房子。房子背后像是一片青竹,与房子一起构成这片风景唯有的人工匠刻。那是个青砖瓦屋, 虽是远观,还能让你感受那个门楼的气势。他说,这就是那房子,不过你得走一段路才到,一个钟头吧。
我知道他要和我分手了,于是又递给他一支香烟。他觉察到了我在去还是不去之间的犹豫,于是说:那房子已经没人住了,以前做过学校,因为太远,后来盖了新学校,就没人住了。
我说:那么好的房子怎么没人住?
哎,那是地主家三少爷盖的,他在成都读过洋学的,喜欢找没人的地方。盖了也没住多少年。
我问:他人呢?
土改被枪毙了。房子原来是分给农人的,后来里面闹鬼,没人敢住。做学校的时候,老师晚上也不敢住。
这支烟抽完,老汉就走了。我犹豫了一下,既不想去,又不想离开,于是就在路边坐下来看那个房子,并想象着一个洋学生为何这样选择建房的地点。
房子两边是很陡峭的山坡,中间是个山涧,枯黄的灌木说明这里缺水,不易耕种。要不早就学大寨变成梯田了,山涧里亦见荒芜,估计连砍柴的樵夫也放过了它,使得上面保留着某种原始的味道。于是我放开想象,试图找出某种逻辑来解释一个钟情于此地的人为何罪大恶极到被枪毙,我找不到答案。
一阵山风吹过,灌木被刮出声响,房子闹鬼的故事让我头皮起了反应,于是我带着某种惧怕转身离去。
在山丘顶端的时候,我还是转身回看了这个房子。忽然我在对面山坡的底端看见了一处金黄,非常小片,几乎时隐时现,犹如风中的残烛,娇柔却不屈服。这场景又让我联想到那个地主少爷洋学生的灵魂,一个钟情安宁却无法安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