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华默家住孙家湾,是项铺镇一带有名的木匠。女儿芙蓉这一辈没男丁,只有姐妹仨。芙蓉排行老二。
大姐贵蓉是按照传统农家姑娘养的,作为长女,吃穿方面自然是优先的,但她出生有些早,1950年代当妹妹芙蓉背着书包到镇上上学的时候,贵蓉已经是半大姑娘,上不得学了。
贵蓉嫁给了刘家老屋的刘松年。刘松年父亲是景德镇做陶的师傅。刘松年上过私塾,学过算盘,虽不做陶,也在景德镇工作,单位是粮食局。刘松年本来赶上了自由恋爱的年代,但他父亲太强势,死活要他娶家乡的姑娘。没法子,刘松年只好回老家相亲。当他见了孙贵蓉面的时候,心里忽然感谢起老爹来,这姑娘端庄漂亮,自己做梦也做不出这样美的。
那时候城乡户口迁移很方便,结婚后,贵蓉就到了景德镇,被安排在一个粮站工作。
芙蓉还有个妹妹叫婉蓉。小姑娘本来也长得活泼漂亮,但在5岁时生了一次病,高烧不退。那时候乡下还不兴有病送城里医院,所以就找洪郎中。洪郎中一看挺严重,就对孙华默说:“我得下点猛药,但可能会有边伤。”
孙华默说:“没事,保命就行。”药吃了后,高烧退了,但婉蓉从此就失聪了。
大女儿出嫁后,孙华默老两口忽感寂寞,望着即将长大的二女儿芙蓉,心里不免为自己的养老做起担忧。虽没跟芙蓉商量,但已经决定要为招女婿上门养老了。
1958年,芙蓉高小毕业就上了项铺镇初中改的县农业机械学校,属于初中中专,吃住都在学校,学制四年。
1959年大饥荒,已经没人请孙华默做木工了。饭都没得吃,谁还去想着做家具盖房子呀。那时候所有人都吃大食堂,一天两顿米汤,饿得人走路都打晃。
孙华默一看这不是路,就对老伴说:“我得出去找生路,你和婉蓉在家等着,一个月左右我就回来。”老伴本不舍,但一想孙华默那么大饭量,这样喝米汤迟早也会饿死,就同意了。
孙华默小时候曾随自己师傅张本利上过马头山。那次是为大地主何本渠做躺椅,上山去寻紫檀木。
那次去两人带了干粮,但基本都没吃。攀上30多米高的马牙峰悬崖,山上尽是吃的,大松子,树蘑菇,板栗,天麻,还有各种野果。
这次没有干粮,但孙华默做了一切准备。弓箭,粗麻绳,细麻绳,弯刀,麻袋,小锅,还有一包食盐。孙华默将系着细绳的箭头成功射过马牙峰上那颗古松的枝杈时,他就知道饿不死了。
20天不到,孙华默就回来了,不仅带回来两大麻袋吃的,还带了个瘦长个的半大小伙。孙华默说这孩子是龙门岭的,到山上挖野菜,结果吃多了天麻晕倒了。孙华默笑:“没我,他就喂山狼了。”
老伴说:“你把他带回家做什么,他爹娘不知道他下落,多担心呀。”
孙华默:“他爹娘没了,有一个哥哥,估计也没心管他。算了,他和我有缘,给我当徒弟吧。”
这小伙名叫张传仁。实际上是他求孙华默带着他的。 跟孙华默上山这一遭,传仁知道跟着他不会饿死。
孙华默又带着传仁上了几趟山。 传仁还上了极险的马鬃崖,收了上面的板栗,好几麻袋。
孙华默带传仁回了一次龙门岭他哥哥家,送了一袋板栗。孙华默对他哥哥传武说:“我说你这哥哥当的,你弟弟上山不回来,你连找都不找?”
传武一脸惭愧:“唉,不是不想找,是没力气找呀,没走到山上,不累死也饿死了。”
孙华默说:“好了,你弟弟我带走了,算给我当徒弟吧。”
大食堂办不下去了,各家只好自己想法度饥荒。有了孙华默搞来的山货,村里总算没饿死人。到了1960年夏收,生活总算正常了。孙华默找到干部,正式让传仁入了户。
对于传仁的到来,芙蓉是有抵触的。因为村里人都说传仁是她爹给她招来的女婿。对此,芙蓉心里很明确,她决不会认这门包办的亲。另外,自己现在在学校,以后分配工作也不会回来,怎么会和这人结婚呢。
孙华默老两口也没给芙蓉提这事,只是要芙蓉和婉蓉一样喊传仁哥哥。
到了1961年,上面施行“调整改革充实提高”,芙蓉所在的农业机械学校被调整了,所有学生结业回乡,学校调整回原来的初级中学。
于是,芙蓉的难题来了,招亲的事情似乎该顺理成章了。
村里人已经开始给芙蓉开这样的玩笑了,对此芙蓉极为恼火。一天,她忍不住了,对孙华默说:“我不认包办的,我要自己找!”
孙华默笑:“谁给你包办了?传仁我是当儿子养的,就你这样娇生惯养的,给我当儿媳妇还不够格呢。”
对于这个,传仁只是不吭声。他感受到芙蓉对他的抵触。尽管自己也觉得芙蓉漂亮,但没想到那一层,觉得自己配不上。
传仁和妹妹婉蓉处得很好,常带着婉蓉去看电影,看戏。 后来,婉蓉好多手势别人不懂,传仁一看就明白。
两年后,传仁的木工手艺已经很不错了。连大队部张保管都说,传仁做的八仙桌已经赶上他师傅的水平了。
那时候,村里女孩子读书少,芙蓉算是当地高学历的女知识分子了。大队选干部看上了她,让她做了妇女主任。后来,村里办了小学,芙蓉又去做了代课教师。
当时,大姑娘十八九就该有人提亲了。不过,芙蓉却没有媒人过来。村里人心里似乎都接受了传仁该是她的女婿。
芙蓉主动出击了,看上了邻村小学的一位刚从师范毕业分配来的曹教师。
传言出来了,说芙蓉坐在那个曹老师的自行车在镇上转,两人关系很亲密。
孙华默听到后没吭声,传仁也没吭声。只有老伴和小女儿婉蓉知道后很不高兴。婉蓉见到芙蓉就用眼睛瞪她,对她没好脸。
孙华默找传仁谈了一次,他说芙蓉上了学校,有了新思想,我不能逼她。
传仁说,没关系,我配不上,我一直把他当妹妹。你放心,我会养你老。
孙华默说:“那好,开春我找媒人看看谁家姑娘好,给你娶回来。”
然后,事情又有了变化,半年后,草老师和芙蓉分了。原因是,曹老师家里让人介绍了一个镇上供销社的营业员。那姑娘有一条绝对条件压过芙蓉,那就是城镇户口。
芙蓉很生气,到邻村学校闹了一次,最后被校长劝了回来。孙华默骂她:“没出息,你难道嫁不掉?自古以来都是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妇,你倒好,还要去闹。”
传仁对芙蓉很关心。一天他到曹家渡做工,遇到一个回家探亲的现役军人。看那小伙子一表人才,就问人家有没对象。人家说没有,这次回来还真想找一个。传仁就说了自己妹妹芙蓉的条件,那人很感兴趣。
传仁回来给芙蓉说了。芙蓉第一次好好打量了传仁。这几年,她一直以为传仁和自己父母一样在设计她招赘的事。没想到,传仁现在居然帮自己。
芙蓉和那军人在镇上见了,不过,这次她居然将那人和传仁做起比较来。虽然那小伙子也和传仁一样长得高大壮实,但和传仁比,总觉得有些浮。
军人回部队后,给芙蓉来了几封信。后来,芙蓉还是回绝了他。
然后,芙蓉似乎有些变了。以前一早就去学校,很晚才回来。中午回家吃饭,放下碗就走。现在不一样了,遇到传仁不出工,常粘在家里。家务活也抢着干,包括洗衣服和针线活。
孙华默没多想,认为这是女儿长大后的自然反应。传仁虽然觉察到芙蓉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但他以为是芙蓉感谢自己为她介绍对象。所以他更加积极地四处打听好小伙子。遇到自己觉得合适的,就去告诉芙蓉,不过芙蓉总是断然拒绝:“不行!”
“没关系,我再打听。” 传仁心里想,师傅说得没错,芙蓉在学校里把心搞乱了,眼光太高了。
春节期间一贯是媒婆活动的频繁时间。受孙华默委托,媒婆向他们介绍愿意嫁给传仁的姑娘们。媒婆忽然发现,孙华默家别人都好说话,就是大队妇联主任兼代课教师的芙蓉很挑剔,没让人家把话说完,芙蓉就说:“那姑娘我知道,别费劲了,不合适,不行!”
后来媒婆学乖了,不到他家,直接截住出外做工的传仁。此法果然奏效,传仁看上了一位,何裁缝的女儿。
孙华默知道后很高兴,他也知道那姑娘,懂事懂礼,性格温顺。然后开始准备礼物,要正式提亲。
于是妇联主任芙蓉干了此生最雷厉风行的事情。她先找到何裁缝的女儿,说传仁其实已经和她恋爱了,只是没让父母知道。
然后到一个工地找到传仁,把他拉出来,撂下这句话然后扭头就走:“我把你何裁缝家那亲事回绝了,我要嫁给你。”
晚上,等传仁回家,芙蓉当着全家面说:“这些彩礼我收了,我嫁他。”
孙华默骂:“胡闹!你嫁,也得看人家愿意不愿意呀?!”
大家都将目光看着传仁。传仁结巴起来:“我,我,我听你们的,。。。我,我是说,我听芙蓉的。。。。。”
传仁和芙蓉在1965年结婚了。全家人都高兴,包括大姐贵蓉。 大姐夫刘松年还特意让人烧了一套碗,上面写着传仁和芙蓉新婚之喜的字。孙华默放了后院一棵高大的枫树,亲自给他们打了张床,传仁想插手帮忙都不让。
婚后两口子日子过得甜甜蜜蜜的。直到1966年文革。
造反派一来,各级干部都靠边站了,包括大队一级。老书记,老队长,包括芙蓉都被被撤了,小学也停了一阵,但还在办。芙蓉那时正好怀孕,传仁怕她在学校遭学生闹,就劝她干脆不干了。
1967年,传仁大儿子卫东出世了。孙华默本想让他随传仁姓张,但传仁坚持报上孙卫东。
县里有个干部被斗争后安排到乡村改造劳动,孙华默认识他,就让安排住在自己家里。传仁芙蓉对他很不错。传仁出木工时,逢到人家新房奠基,或是给老人做寿材,按当地规矩能收些好烟好酒,也常带回来给老丈人和那个干部。那人虽然只呆了几个月,但对他们一家很感激。
又过了些时日,“三结合”革委会成立了,那个干部被任命为公社革委会主任。 没几个月,芙蓉被选到公社当了妇联主任,虽然还是农村户口,但脱了产,拿上了工资。
孙家湾到镇上有5公里路,芙蓉平时住在公社宿舍,一周回家一次,骑着公家的自行车,很是让人羡慕。更有意思的是,那个原来和她恋爱过得曹老师也是每周回家,但方向相反。头几次两人遇见还有些别扭,后来芙蓉笑了,主动下来和他打了招呼。从此两人见面,就自然点头了。
于是,传言出来了,说芙蓉可能会与曹老师重温旧情。
听到这个,传仁只是一笑对之。但曹老师的那位营业员媳妇当真了,到学校闹,死活要曹老师调走。最后学校反映到革委会那里,主任说:“好,正好山区缺老师,让他去吧。”
营业员傻眼了,想找芙蓉帮说情却抹不开面子。后来不知怎么就找到了传仁,表示了悔意。传仁当着人面说她:“都是有儿女的人了,还信人家翻陈芝麻烂谷子的谣言。我只能帮你去说说看,成不成就不知道了。”
传仁没找芙蓉,而是直接找到了革委会主任,让他别调动那老师了。主任笑:“理由呢?”
传仁:“理由,。。。理由。。。, 理由很简单,你这一调,本来芙蓉他们没事,别人真以为有事了。”
主任答应了传仁,并将传仁的话当笑话在干部会上说,并表扬了传仁。芙蓉很高兴传仁有这样的豁达。
芙蓉的妇联主任一当就是10多年,直到1983年人民公社取消。那时候,芙蓉和孩子们都有了城镇户口,在镇上也有了家。妹妹婉蓉也嫁了人,家里只剩下传仁和老两口。芙蓉每周日带着孩子回家。平时传仁出工的地方如果离镇里近,也过去看看。但晚上多晚,他都回到孙家湾,怕老人惦记。
人民公社取消后,新乡镇成立了。老干部退休,留了一些位置。 芙蓉在公社呆了那么多年,很多能力都历练出来了。同传仁商量后,决定同意上级调她去牛庙镇当副镇长。
牛庙镇离孙家湾更远了,由于孩子们都要跟着去,所以芙蓉一个人弄不住。传仁回家同孙华默商量,要不一家人到牛庙镇,要不孩子们回孙家湾。
孙华默沉默了两天,最后对传仁说:“牛庙那里我去过,不错,我们一起去吧。”
那时候,许多家具厂出来了,找木匠打家具的越来越少。 尽管传仁手艺好,也感觉生意不如从前了。其实,他早就为自己的今后做了打算。
牛庙那里虽然偏,但有一个神牛庙,最近几年,烧香的游玩的人不少,很多还是城里来的人。传仁打起了开店做买卖的主意。
他去了趟景德镇,找到了姐夫刘松年,让他找人烧一些碗盘等工艺瓷,写上牛庙纪念的字。 然后,租下一个前店后家的房子,开起了铺子。
刚开始,孙华默和芙蓉都觉得他瞎闹,谁知开张后生意挺好。有个因素估计是个关键,传仁给每个盘子配了个复古的木架。 盘子本不吸引人,但往小木架上一摆,立马古色古香有文化起来。上了大学的孙卫东称这个叫文化附加值。
后来,传仁的生意做大了,赚了不少钱。等芙蓉被提拔到县城当一轻局局长时,传仁已经在县城买了房,也开了生意了。不过不是卖瓷器,而是卖复古家具。传仁对芙蓉说:“我得为你的提拔提前做好准备。”
不过芙蓉官运的极限到了,不仅有学历有文凭的人多了,自己年龄也到了。 干了一任后,到1995年, 芙蓉就退了,但还保着个县政协委员的衔。 大儿子孙卫东,二儿子张效沉, 女儿孙梅相继都大学毕业了。 孙卫东在上海一所医院当大夫,张效沉在省城一家建筑公司当工程师。 女儿孙梅毕业后直接去了深圳自己打拚去了。
芙蓉虽已退休,但还是干部,为了避嫌,不好去帮传仁的忙。于是在家里好好照顾了自己爹妈几年。 1997年,孙华默中风去世,两年后,老伴也走了。
芙蓉忽然感到寂寞起来,觉得自己无所事事,晚上也经常失眠。对此,传仁感觉到了。 2000年春节,他将三个子女叫到家里,对他们说:“爹我老了,不想管这些买卖了,你们谁想接手,我给他,不然我要卖给别人。”
自然没人愿意接手,几个月后,传仁把生意盘给了别人。然后带着芙蓉各处旅游。
2007年孙卫东的孩子出生了,传仁和芙蓉到上海帮忙带孙子。这段时间,芙蓉很充实,但传仁非常不习惯。呆了一个月,自己就回来了。
从电话中听人说传仁天天在棋牌室打麻将,平时老咳嗽。芙蓉在上海也呆不住了。让卫东赶快把丈母娘叫过来接班,芙蓉就回到县城。
看到传仁的脸色,芙蓉就觉得回来晚了。马上让传仁到医院检查,结果出来:肺癌晚期。
孙卫东知道后非常后悔,哭着对芙蓉说:“妈,我怎么这么糊涂,居然没安排爸爸去我医院体检一下。”
孙卫东想让传仁到上海治疗,传仁拒绝了。他对芙蓉说:“我自己身体我知道,别去上海,大城市我不习惯。”
谁也没想到传仁会走那么快。那天,他坚持自己到厕所大便,芙蓉劝不住他,就让他去了。回来后,他根芙蓉开玩笑说:“真痛快,没想到拉有时候比吃痛快。”
然后下午就开始便血,血小板指标一直滑落,给他输血也没用。芙蓉对他说:“你坚持呀,卫东他们正往回赶呢。”
传仁笑了,说了最后一句话:“别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