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文
我读小学四年级的那年,造神运动进入了高潮。开学的时候,没发教科书,语文课本变成了毛泽东诗词。学了一年,不仅把毛的几十首诗词背得滚瓜烂熟,也产生了一些与老师不同的看法,当时,没有得到老师令人诚服的解释。几十年了,有些疑惑仍然纠缠在脑子里,挥之不去。最近,又读了毛泽东死后发表的几首新作,过去的一些看法,变得更清晰了一些。
前些日子,海外几位网友曾撰文恭维文毛泽东的诗词,本想请教于各位高手,但圣诞前夕,公司业务太忙,只好先去赚钱。现在有吃有喝,酒醉饭饱,再来附弄风雅,拿毛泽东那几首诗词来折磨自己的思维和推理。
很多人曾批评过毛泽东的诗词有许多地方不和平仄和韵律,许多年前,胡适也指出过毛词《蝶恋花.答李淑一》不合韵。依我看来,其实这不是毛泽东诗词中的大问题。中国南方的方言极为复杂,三五十里的范围,同一个字的发音和平仄都有很大的不同。毛泽东一辈子不会讲普通话,他出生的地方介于湖南省湘潭,宁乡,湘乡三县交界的山沟里。他所说的土话,既不像湘潭话,宁乡话,也不像湘乡话,却又介乎于三者之间。他的诗词要用普通话,甚至用湖南省会长沙,或湘潭市的发音来套平仄和韵律,是很难符合规则的。古典诗词讲究平仄和韵律目的是要使诗词具有乐感。既可弹唱,读起来又琅琅上口。毛泽东的土话诗词,如果能用他的土话来读,无论平仄还是韵律,都还不算太离谱,也不失其乡土乐感。即使如此,也没啥了不起,过去,这是乡里小学生必备的知识。
受时代的影响,过去许多人对毛泽东的诗词比较崇拜,读得多,想得少。因为千万遍的重复,一些不合理,不合情的东西,也被当成成了精华:
1.逻辑混乱,强拼硬凑的问题
1961年2月毛泽东为女民兵题诗一首,题目叫《为女民兵题照》: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儿在中文里的多指男性,古时女子也可用作自称,如《孔雀东南飞》就有“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元缜《莺莺传》有“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但如果把儿女作为一个词组,则指子女或青年男女。杜甫有“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王勃则有“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儿女所指的性别,既包括女性,也包括男性,不能用来单指女性。毛诗的主题,特指女民兵,而诗句“中华儿女多奇志”,却包含了男性,显然出现了偏离主题的逻辑矛盾。
再看他早年在井冈山所填的一首词《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万木霜天红烂漫,天兵怒气冲宵汉。雾满龙冈千嶂暗,齐声唤,前头捉了张辉瓒。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这里,万木霜天红烂漫,是写景,而且是美景,与天兵怒气冲霄汉,并无逻辑关联。按毛泽东几乎在同一时期写的一首词《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里的“六月天兵政腐恶”之句来看,这里的“天兵”应指红军。红军在发怒,即使要用点景致来烘托,与“万木霜天红烂漫”也是不搭调的。紧接着的“雾满龙岗千嶂暗”一句,又是对景观“红烂漫”的否定。满山的大雾,又怎能看到红烂漫的万木呢?在总共不到一百个字的作品中,红字反复出现,反映了作者文学词汇的贫乏。字里行间,不难看出词句生搬硬凑的牵强。
这类问题也出现在他后来《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一诗中。这首诗前两句是写景,“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好不容易进入主体,来到了天生一个仙人洞。原以为要突出主题,说说仙人洞,着点睛一笔了,不料作者来了个老筋急转弯,跳到了与仙人洞毫不相干的“无限风光在险峰”。作者开宗明义,是为庐山仙人洞题诗,况且仙人洞并不在险峰之上,显然后面一句跑离了主调。尽管该句单独拆开意境还算不错,但依然难以遮掩它在全诗中的唐突。
即使在公认为毛泽东的代表作之一的《沁园春.长沙》,也存在视觉与表达不符,把现实中看不到的东西硬塞进去的问题。作者借景抒怀,所写的是实景,而且点明了是写长沙。因而,诗中所看到的长沙景色要与观景的平台有符合逻辑的联系,也就是说,在这个平台上能够再现作者所能看到的现实内容。毛泽东在这首词中告诉我们:“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桔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可见,毛泽东的观景平台是在湘江之中 的橘子洲头。橘子洲,又称水陆洲,是湘江中的一个长约五公里的小岛。站在橘子洲头举目望去,东面是长沙城,湘江在长沙城的西边,自南向北流去,除了可以看到西面的岳麓山外,看不到任何山麓。本人也在岳麓山读书时,曾多次到橘子洲头,希望能看到“万山红遍”,的景致,但是遗憾的是西边的岳麓山完全挡住了了视线,充其量也只一山红遍而已。如果登上岳麓山顶,也许能多见几处灰蒙蒙的山影,但用望远镜也看不到“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看来,“万山红遍”只是为了找个与“层林尽染”相匹配的词,拉来凑数的。同时,“尽染”与“红遍”在程度上有重复之嫌,红遍,已经尽染了,不尽染又怎么会红遍呢?此处“尽染”,不是对“红遍”的深化或进一步说明。
2.故作高深,内涵空洞的问题
最典型的是毛泽东在1936年2月所作,并于1945年10月间交由柳亚子推向社会的《沁园春.雪》。此作曾被柳亚子吹为千古第一词,时至今日,仍有人认为是毛泽东的峰巅之作。
该词上阕写景:“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这七个句子,看似气势磅礴,但仔细品味,好几句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反复描述,不厌其烦。“万里雪飘”时,“长城内外”不言而喻,早就“惟余莽莽”;“千里冰封”还能不包括“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吗?
下句,“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比喻也极为牵强。在文学作品和日常的交谈中,其所以要用到比喻,是因为某个客体能更形象,更生动,更容易说明主体。蜡象这种东西,即使在今天也不多见,更无美感。如果要用蜡象来说明主体,原上的雪丘,远不及主体明了,美观。形容了半天,越说越糊涂,令人不知所云,还不如不说。
毛泽东其所以不厌其烦的描述雪景之美,并非心存浪漫情节,而是要借景明志:“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他效仿三国时曹操和刘备煮酒论英雄之遗风,跨越了一千多年的中国历史,自言自语的议论他心目中还称得上英雄的五个开国皇帝。仿佛信手拈来,博古通今,气度非凡。实际上却处心积虑,议论英雄只是一种卖弄,目的在于为自己力压群雄的出场作铺垫。
毛泽东到底议论了出什么真知卓见?他用了“略输文采”,“稍逊风骚”和“只识弯弓射大雕”来评价中国历史上这五个开国皇帝的缺失。文采在《辞海》有两种解释:一是指错杂华丽的色彩;二指辞彩,才华。后一种解释,如庾信《哀江南赋》有“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之说。杜甫《丹青引》有“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之句。显然,他这里指的是第二种意思,即文化方面的才华。“风骚”原意为《诗经》和《楚辞》的并称,出于《诗经》中的“国风”和《楚辞》中的“离骚”。后来,被古人引申为文采或文学素养。过去有人要帮毛泽东掩疵,把文采解释为“文治”,以区别于“风骚”,但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过中国语言中有这样的约定。“文采”和“风骚”语意确定后,我们可以看出毛泽东的这些貌似渊博的议论的空洞:秦皇,汉武,无所不同;唐宗,宋祖几乎一样,都仅仅欠缺点文化才华。成吉思汗也基本相似,也许是不懂汉语,比他的前辈更没文化。他转了一个大圈,用了七个句子,却只道出了个同意轮回。
更令人奇怪的是,当时以反封建专制,反独裁为己任的中共领袖毛泽东对这些封建帝王的的批评竟然局限在这么鸡毛蒜皮的层次上。在他看来,除此以外,这些人也就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了。于是,我们也不难看出他自许的英雄-----今朝的风流人物,与这些古代封建帝王并无原则的分歧。他所要做的不是与过去的制度决裂,而仅仅是取而代之。词的结尾,另一个封建帝王跃然纸上。
3.心胸冷酷,重利薄情的问题
毛泽东诗词很多是在战争年代写就的,几乎每次局部的胜利,他都要作诗填词庆贺。他的每一胜利,都是拥护他的战友,战士和民众以生命和鲜血换来的。但是在他的这些诗中却很难感受到他对战友,对战士,对民众,甚至对自己的亲人的发自于心的情感。即使后来发表的几首悼亡诗,其政治功利的用意也极为明显,使人感觉言不由衷。
1934年中央红军反围剿失败开始长征,随后鄂豫皖和湘鄂西的红军也受到重创,不得不放弃根据地,开始长征。三路红军到达陕北时,由出发时的约20万人,只剩下下不足4万人。红军大会师,对毛泽东和红军来说,无疑是失败中的胜利。他于1935年10月写下了现在大家都十分熟悉的《长征》诗:“红军不怕远征难, 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这么大规模的失败,将士们在突围中血流成河,但在毛泽东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值得悲痛的表示,仿佛这些生命和鲜血与自己完全无关。诗中对根据地那些曾支持过自己的父老乡亲亦无半句牵肠挂肚。只要自己还活着,还有他实现帝王抱负的本钱,这血流成河的代价都只是等闲之一举,细浪之一腾,泥丸之一走。从诗中体会到的不是悲壮的奋发,而是视自己的战友,战士和父老乡亲如草芥的潇洒和豁达。
《蝶恋花.答李淑一》是杨开慧死后二十七年,毛泽东在杨开慧的闺中好友李淑一的激将下,写的唯一的一首悼念自己妻子的词。杨开慧与毛泽东夫妻一场,生了三个儿子。也曾通过自己父亲的关系,帮助毛泽东结识了陈独秀,胡适,蔡元培等当时的社会名流。毛泽东其所以能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在中共内窜起,并当上国民政府宣传部代理部长,与这些人脉不无关系。就连他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杨开慧的父亲介绍的。民间都有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说法,更何况杨开慧不仅毛泽东生儿育子,并且为毛泽东的事业和名誉,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但毛泽东在李淑一的激将之前,不曾写过只言片语表示自己的悲伤和思念。
这首词最初取名为《蝶恋花.游仙》,后来大概觉得“游仙”与悼念亡者的气氛实在有些不协调,发表时改为答李淑一。词的内容:“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这里,只有不着边际的幻想,华而不实的浪漫。一会儿吴刚捧酒招待;一会儿嫦娥献舞慰问,但就找不着他自己任何实实与亡妻生离死别的伤感,以及对妻子的点滴追忆。最后一句,我过去也以为是毛泽东在文字上对杨开慧的一点感情表示。现在仔细推敲,才发现这句话语意含糊。这个句子的上半截“忽报人间曾伏虎”,从字面看,得到这个“伏虎”捷报的应该是杨开慧和柳直荀。“伏虎”在这里,是指中共打败了蒋介石这只老虎。毛泽东填这首词时,已是1957年,中共取得政权已经7年多了。这个捷报,毛泽东应早就知道了,不可能从“忽报”中才得知。根据前后推理,“泪飞顿作倾盆雨”,应是杨开慧和柳直荀的感受。如果硬要说是毛泽东之泪,因为整个词中,并无悲痛的情感铺垫,那也只是一种为了政治需要的无情之泪。
与毛词相比,李淑一写给毛泽东的《菩萨蛮·惊梦》,就真切多了,令人感动:“ 兰闺索莫翻身早, 夜来触动离愁了。 底事太难堪, 惊侬晓梦残。 征人何处觅, 六载无消息。 醒忆别伊时, 满衫清泪滋。”这里虽然没有华丽的词藻,不着边际的幻觉,但读者却能感受到作者的泪水乃是情不自禁的流露。
又如毛泽东为罗荣桓写的一首诗:“记得当年草上飞,红军队里每相违。长征不是难堪日,战锦方为大问题。斥鷃每闻欺大鸟,昆鸡长笑老鹰非。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这首诗最早发表在一九七八年九月九日《人民日报》,但是,原稿没有日期。后来依据毛泽东身边的工作人员回忆定为1963年12月。但是,几年前,有位读者从毛泽东诗的内容和诗稿字迹考证,认为这首诗不可能是1963年12月写的。其理由在于: 1963年,毛泽东与林彪的关系还处于蜜月期,不可能在诗里贬低林彪。这一时期,毛泽东的身体还很健康,手不抖,眼力还不错,是他的书法高峰期。但发表的手稿字迹颤抖,结构松垮,老态龙钟,像是暮年所做。因而论定该诗应写于林彪死后的1972年11月罗荣桓70寿辰或1973年12月罗荣桓逝世10周年。(1)
我认为上述看法是有道理的,但作者或许是没有深思,或许是不方便说,没有点明毛泽东写诗填词的目的并非要悼念罗荣桓,而是要借罗荣桓打击林彪。
斥鷃,指蓬间雀,《庄子·逍遥游》说,斥鷃笑鹏鸟飞得太高,认为自己在蓬蒿中飞翔,才是飞得最好的。 昆鸡,古说鹍鸡或鶤鸡,《尔雅·释畜》称“鸡三尺为鶤。”
罗荣桓从红军时代起,就是林彪的搭档,两人之间有些“相违”的意见,本是很正常的。但毛诗却抬一个,打一个,把林彪比作“斥鷃”和“昆鸡”,把罗荣桓比作大鹏和雄鹰,来发泄对林彪的痛恨。毛泽东与林彪是亲密战友时,没有写诗悼念罗荣桓,等到与林彪闹翻了,自己有了疑难的事了,才想起罗荣桓。“难堪日”与“大问题”;“欺大鸟”与“老鹰非”,基本不对仗,悼诗几乎写成了政治宣传的顺口溜。诗中可以读出毛泽东的权谋和刻薄,却看不到他对战友的一个情字。这不是在悼念逝者,而是在寻找棍子,让死者不得安息。
事实上,毛泽东诗词的问题远不止这些,仔细推敲的话,几乎没有几首找不出毛病。如果把毛泽东作为一个普通的诗词爱好者,这是很正常的,他自己都说过,对于律诗的写作,还没有入门。同时,诗词的写作与一个人的品行有着密切关系,以毛泽东的品行和世界观而言,要想指望他的作品有较高的意境和普世的价值,的确有些勉为其难。如果今天还要把他的这些诗词吹捧得神乎其神,就连九泉之下的毛泽东也会尴尬不已。
(1)参见,李树庭:毛泽东《七律·吊罗荣桓同志》一诗创作及书写时间考疑《党的文献》2003年第4期
(2)附录毛泽东手书,悼罗荣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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