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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惨,你还笑得出吗?

(2007-05-11 15:08:37) 下一个

亦文

用这个标题说事,是因为十几年前看过一个香港电视连续剧,剧名和情节几乎全忘了,只记得这个片断。说的是一个女警官,装成妓女,想打入黑社会。黑社会老大问她,为什么要出来做这行,女警官笑嘻嘻的答道:阿爸死得早,阿妈嫁了人,阿哥坐了监,阿嫂又大了肚。黑社会的老大都看不下去了,“这么惨,你还笑得出吗?”接下来,要说的事,与之不同的是基于事实,绝非空来风,但不知你笑不笑得出来。

一.青线

下放到乡里那会,遇到的农民几乎个个都有个绰号,而且都有来龙去脉。多数人的绰号都很恶毒,一听就有把人往死里贬的感觉。唯独青线,听起来还有几分文雅。被叫做青线的年轻人,三十来岁,长得憨憨的,别人叫他青线,他也不生气,好像这就是他爹娘给他取的大号,倒是那些叫的人,叫完了总忍不住要暗笑一下。

乡里人告诉我,青线有名,还很威武,叫云龙。青线是他的绰号,产生于土改那年,他妈带着他去参加的一次斗争地主的大会。那年云龙刚进五岁。

台上被斗的是一寡妇,三十岁出头。她丈夫姓姜,在那个家族的那代人中,排行老二,人们也就叫她姜二娘。丈夫死后,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子女,十来亩水田,几间仅仅能遮风避雨的瓦房。家里没劳力,只好请人耕种,就是风调雨顺,也只够一家三口的温饱而己。没想人就有这么倒霉,死了丈夫后,又碰上了几千年都没人见过的土地革命,还被划成了地主。先是水田和所有的家俱,锅碗瓢勺都被农会没收了,后来又说她一定还藏有值钱的手饰没交出来,要交农民斗争。

姜二娘在乡下的婆娘中算是有些姿色。不下田劳作,皮肤比那些天天下地干活的女人白净许多。加之,三十多岁正是女人成熟的年纪,该圆的地方圆,该翘地方翘,男见了心总有些飘飘的感觉。土地改革前,村里就有不少男人老是想打姜二娘的主意,但都没能得手,这倒不是说她守身如玉,不想男人,而是村里的那几个男人,一个个长得像石头碴地里长出的红薯,歪七咧八,实在没有让人看得上眼的。

在这伙人中,还有一个哑巴,不但不能说话,还有些傻,家里姓岳,大家都叫他岳哑巴。斗争姜二娘那天,岳哑巴也去了。他虽然听不到任何东西,但农会干部觉得他傻傻的,又有力气,好支使,也发了个红袖章给他,让他在台下维持秩序。

对姜二娘来说,更倒霉的是,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个农会主席竟然是村里的光棍“二滴水”。这家伙祖上本也算这一带的大户,他那一房人传到他这一代就剩下他一人了,所有的田亩和房产都归到了他门下,要是早十年前搞土改,他也会被绑在台上而不是坐在主席的位子上了。二滴水得了这些财产,又嫖又赌,还抽上了大烟,几年功夫,只剩得人一个,卵一条。冬天就睡在人家的牛圈里的干草堆里,夏天则四处打流。也许是冬天冻坏了身子,落下了残疾,整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流地个不停,村里的人也不管他姓甚名谁,不论老少都叫他二滴水。

二滴水又懒又穷,三十岁了,还是条硬梆梆的光棍,姜二娘死了男人,他就动了心思,经常深更半夜到姜二娘家去骚挠,好在那年头木材不紧张,门还做得厚实,二滴水没能得手。村里人知道了,经常拿他开涮,叫他到牛栏里接盆牛尿照照,看看自己的模样,免得不知自丑。二滴水被伤了自尊,把仇恨埋在了心里。

真是山不转水转,二滴水也有的翻身的一天。看到姜二娘被绑在台上,他不知心里有多惬意。想当初,这娘们有眼无珠,没让自己得手,气就不打一处来。但现在,好歹也是党的干部,泄私愤不能太显形,要从彻底清查地主隐藏的财产搞起。解放还只几个月,他从土改工作队那学得了好多新鲜词儿。

斗争地主,基本上都有一套固定模式。先是组织一些人上台控诉:某年三十晚上还来催租,搞得年都没法过。某次家里揭不开锅,想要借粮借钱,这狗娘养的硬是不借。诸如此类,林林总总一番后,便开始义愤填膺地呼口号,接着就一惊一乍地逼供起隐藏的财产来了。姜二娘一妇道人家,家里本没有什么财产,土改一开始,什么都交出去了。现在这种场面虽然打娘肚子里出来就没见过,吓得两条腿筛糠似的不听使唤,但也不敢随便承认隐藏了财产。认罪可以,认了隐藏财产,那可是散了斗争会就要兑现的啊!

姜二娘不吭声,就是不老实。不老实,自然少不了一顿耳光。坐在主席台上的二滴水还嫌不过瘾,他把台下的岳哑巴叫了上去,比划了一阵。平时,岳哑巴傻里巴叽地,一桩小事比划十几次都还要懂不懂,这回不知咋地,似乎很快就明白了主席的意思。地主婆的金银首饰就藏在裤档里。

岳哑巴满腔仇恨,边叫边嚷地冲了过去。当他那双手伸向姜二娘的裤腰带的那一瞬间,台下的男男女女,一下都惊呆了,顿时鸦雀无声。那年头,乡里人穿的都是大襟土布裤,不论男女,都贴着肉穿,因为穷,把内裤也省了。穿的时候把裤头打个折,捆上一根布带。岳哑巴把姜二娘腰下那根布带一拉,大襟土布裤没了牵挂,一下掉到了地上。虽然解放了,但大多数人还没跟上形势,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回避这一尴尬场面。姜二娘双手被反绑着,无助无奈,唯一可做的也是闭上双眼,羞与翻身老爷们坦然相对。

于无声处,人们被一声稚嫩的发问唤了醒来。原来和他妈一起来参加斗争会的云龙,没有像大人一样,闭上双眼,他对这一切感到非常好奇,他弄不懂被拉掉了裤子的姜二娘腹部下面那黑黑绒绒的是啥,一手掰着他娘的脖子,一手指着那话儿,“啰是么乜”?(1) 他娘一下被哽住了,不知该如何答。你越是不答, 他就问得越大声,所有的人都望了过来。他娘逼得没法子,只好壮起胆子往台上姜二娘那处望了一眼,她想到了自己常用的一样东西,“别吵了,哪叫青线”。在我们家乡,青色不是简单的黑色,只有黑得发油光,才能被称为青色。台下的民众都为这出色的解答叫绝,引来了一阵阵哄堂大笑。

斗争会草草收场后,姜二娘羞于在世为人,跳到后山里一口有几个人深的塘里寻了短。二滴水干了缺德的事,大伙打心里就鄙视他,但这并不影响他革命。他虽胸无点墨,后来也爬到了公社书记的位置。粉碎四人帮的第二年,学校放暑假后,我回乡下看一个朋友,在公共汽车上碰到他,他还很得意地告诉我,我们家乡解放得早,他赶上了离休的趟,如今己成了离休老干。

打那次斗争会后,人们都管云龙叫青线,再也没人称呼他的真名实姓了。姜二娘早已化作轻风一缕,如今,青线也六十多岁了,儿孙满堂,但还活在与姜二娘冤屈故事剪不断的联想之中。就连小年轻们,也经常旁敲则击地开他的玩笑。无意之中,人们用青线这个绰号,铭刻了一段荒唐的历史。

注(1)土话, 那是什么。



二、报喜

高级社被人民公社取代后,二滴水成了公社书记。共了产,各家各户都不开火了,下了工之后,大伙就在公共食堂里敞开肚皮豪吃起来。此刻,二滴水从县上开会回来,说要响应毛大爹(1)的号召,土法上马,大炼钢铁。

几年干部当下来,二滴水今非昔比,鼓动起来,套一套的:“毛大爹为了钢铁和粮食晚上困都困不着(2),如今我们翻了身,有了粮食,每天吃得屎饱烂饱,但毛大爹他老人家还是半夜就醒来了,为什么呢?钢铁问题还冒解决,我们今年就解决这个问题。让他老人家困个通霄觉。”他过去睡在别人的牛栏里的时候,半夜冻醒,搞怕了,有切身体会,作起报告来,总是往体验过的事扯。

扯归扯,炼钢可不比种田,公社几万人,谁也没搞过。干部们研究了半天,最后找到了一个能人,炉匠李。

炉匠李早年被抓了壮丁,在广西和日本人打仗时,被偷袭的日本人打伤了一条腿,在国军的野战医院住了大半年,被遣散回家。在回家的途中,碰上了一个走乡窜户补锅修盆的炉匠,见他可怜,收他做了徒弟。几年后,他靠这门手艺,在乡里也混得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土改时,本应划个中农或下中农,只因开会讨论定他成份的那天,他去晚了,几个欠着他补锅的钱没还,曾与他争吵过几句的人一起哄,他就被划了个富农。土改开始时,富农的财产并不没收,他也没觉得有啥坏处,也就没在会上理论了。谁知几年后,政策越来越紧,富农成了地主和反革命分子一伙,这才知道上了当。

二滴水找到炉匠李,请他做公社炼钢运动的技术员,他连炼钢炉都没见过,怎么也不敢答应。二滴水说,有什么卵可怕的,我在县里开会,参观过几个炼钢炉,与你那补锅的家伙长得一个样,只是高些,大些。你帮我看看火候,把炉里的矿石烧得像你补锅的铁水一样,弄出来不就成了钢吗!炉匠李经他这么一说,只好答应试试。

不到一个星期,全公社就筑起了几百座炼钢炉,几乎所有的男女劳力都参加了这大炼钢铁的运动。男人们从几十里外的山里,往高炉上运送矿石。妇女们在村里搜集燃料,车运肩挑,流水般输入火膛。起初,妇女们只是把家里的柴禾贡献出来,不到半天,就供不应求了。二滴水着急了,调来一批男人,开始拆房子,把房梁,木头门窗都往火膛里扔。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公社的民居已烧掉了三分之一,炉匠李跑来一看,炉里一点变化也没有。有人对二滴水说,不能再拆房子了,再拆下去,大伙连住的地方都没了。二滴水怕犯众怒 ,想了想说,“那就别拆了,砍树吧!”

这一带属于丘陵山地,整个公社被连绵几十里的大山环绕,山里树木遮天闭日。大自然经过千百万年才孕育出了这里的青山绿水。每个村庄周围,也有不少为村民们挡风抗暑的百年老树。大伙先把村周围的树全砍了,但仍然无济于事,于是,又去砍山里的树。几个月砍下来,山也秃了,水也干了,但还是没见一座高炉炼出钢来。

二滴水找来炉匠李,下最后通牒,无论如何要在县委检查团到来之前,炼出一炉钢来。炉匠李知道,照这样蛮干下去,是完不成任务的。他对二滴水说,不如把各家各户的铁锅铁铲,破犁旧锄都送到高炉里去炼,也许还有希望,反正如今共产了,大家都在公共食堂吃喝,那些玩意也用不上了。

二滴水一想,这兴许能成功,马上布置下去。不到一日功夫,各家各户的饭锅、潲锅甚至墙上的铁钉都送了高炉。炉匠李叫大伙把风箱拉快些,让炉火烧达到最旺。这主意还真管用,半夜三更,炉里的铁水沸腾起来,终于诞生了第一块钢胚。

县委知道二滴水炼出钢了,要组织全县的社队领导来参观学习。那天,二滴水好不得意,心情极佳。给全公社放假一天,公共食堂,杀猪炖肉,不分时段供应吃渴,大家都可尽情地享用。

中午时分,会议开始,鞭炮齐鸣,几百人敲锣打鼓,吹着唢喇,扭着秧歌,进入会场。人群中,一队光着膀子,脸上画得象关羽,张飞模样的大汉,抬着那块钢胚,哼着号子,一步三摇,五步一晃,向台上的领导们,报告喜讯,也借此机会,让围观的农民看看的钢坯的模样。刚接近主席台,只听得一声巨大的闷响,用来抬钢坯的麻绳经不起折腾,被钢坯参差不齐的棱边切断,把钢坯重重地摔在了麻石地上,打得四分五裂。围观的民众吃了一惊,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吓得安静了下来。

二滴水失了魂似从台上窜了下来,在被打粹了钢坯面前,呆呆地站了好一会,他不相信,这是真的,这钢坯怎么迟不碎早不碎,偏偏选在向领导报喜这档口摔成碎块。他用穿着草鞋的脚对着一块碎钢坯踢了一脚,脚尖被划出一条口子,他看血从脚尖流了出来,感到了疼痛,才醒了过来。他终于看清了,炼出的钢坯,只是一块夹了点生铁的炭渣。

几万亩森林和各村的古树随烟而逝,换来了这不欢而散的结局。第二天,炉匠李被二滴水派来的几个民兵,五花大绑押到公社去了,罪名是反革命份子,故意用次品钢坯,出大炼钢铁运动和领导的丑。县领导知道后,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典型,给他加了一条罪,升了一个等级:煽动群众乱伐森林,破坏大炼钢铁运动。又过了几个月,县法院给他判了三年徒刑,送劳改农场强制改造。

炉匠李走了不久,一场全国性的饥荒接踵而来,他老婆实在熬不下去,听人说沿海地区的情况比这边稍好,带着小女儿改嫁到那边去了。他那十几岁的儿子,留在家里,跟奶奶过,饿得皮粘骨,得了水肿病,第二年就死了。

三年后,炉匠李总算活着回来了,没了老婆崽女,受了剌激,发了颠,活也不能干了。一年四季总穿着劳改队发的那件黑棉衣,篷头诟面,隔着几丈都闻得到他身上的臭气。乡里的人可怜他,远远地看见他走来,就知道他是来讨吃的,总要在门外打发点吃的给他,没有人敢让他进门。他拿了吃的,也不道谢,转身就走,嘴里不停地自言自语,但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八十年代末,听说炉匠李的女儿和女婿在海边搞水产养殖业发了,成了几百万资产的大款,找到了炉匠李,把他带走了。临走的那晚,买通了当地几个黑社会的愣头青,把二滴水按在水田里打了个鼻青脸肿,躺了好几天,才能下地走路。这次二滴水认栽了,没有声张,也没去报警,他听说,黑社会比警察还牛,想留着这条老命,再享受几年离休待遇。

注:
(1)乡里人对毛泽东的尊称
(2)土话,睡觉


三.唐四嫂与张大驴

唐四嫂是几十里外的山冲里嫁到山外来的。那年头,山冲里的人全靠红薯为生,除了新鲜红薯就是红薯干,红薯面和滤去了淀粉剩下的红薯渣。一年到头,桌上几乎看不到白米饭。山冲里的人,能嫁到山外,吃上白米饭,就像七十年代未,八十年代初,国女嫁老外一样,幸福的感觉很高。唐四嫂嫁出来时,也有十七八岁了,山冲里的孩子营养不良,发育得晚,前扁后平,根本没有女性的特征。好在她男人,也没有男人的阳刚。打从娘肚子里出世,就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起路来一撂撂地,乡里人常以损人为乐,干脆叫他唐四撂撂。加上他体质虚弱,稍受风寒就咳嗽哮喘一齐发作,一个月总得在床上躺上好几天,村里的人从没把他当全劳动力看过。唐四嫂嫁给唐四撂撂,大伙都觉得挺般配的。堂客弱点好,免得唐四撂撂吃不消,上了年纪的妇女都是过来人,嘴舌也挺长,放出这种风声,不知是关心唐四,还是拿他开心。

唐四嫂嫁过来之后,碰上了土改,家里分了田地,正巧那年风调雨顺,收成不错,白米饭管饱,比在娘家好很多。有了养份,身体像吹了气一样,到处都开始向外膨胀。只一年功夫,长得前凸后翘,五大三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了。我下乡那会,唐四嫂已经四十老几了,那胸围,在我们大队,仍可称霸,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3D也罩不住。

唐四嫂头脑简单,性子直,不会绕弯儿,上面说啥她就听啥,做事火急火燎,还有几分霸气。二滴水见她好使唤,要他当了村里的妇女队长。共了产后,县里修水库,二滴水派唐四嫂带领一支穆桂英妇女队参加水库工地会战。

那时,公社还刚开始,有吃有喝,大伙都以为进了天堂,干劲十足。唐四嫂的穆英队与邻社的赵子龙队的男人们抬上杠了,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服输。最后,大家起哄,要唐四嫂与赵子龙队的队长杨六单挑,决出高下。两人比干劲,比胆大,杨六扬言,唐四嫂敢光着膀子把一担土挑上坝,老子就敢光腚挑十担土上堤。唐四嫂一听,就上了火,二话没说,大襟内衣一剐,挑了担土,冲上了大坝。工地上,顿时喊声,口哨声乱作一团。杨六见状,知道遇着了对手,想乘乱溜走,赖账了事,不想硬是被穆桂英们逮着,往唐四嫂的胯下来回钻了十下,才放他一马。从此,唐四嫂名声大躁,也没人敢小瞧她的穆桂英队了。

唐四嫂在水库上干得热火朝天,她老公唐四撂撂在村里大炼钢铁,一日三班,轮换着干。夜里又累又冷,受了风寒,先是头痛脑热,咳嗽气喘,大伙忙得很,也没留意,以为他的老毛病犯了,休息几天就没事了。谁知过了四五天,既没见他来上工,也没见他来食堂吃饭,队里打发人去看,发现他已经不行了,没等唐四嫂赶回来就咽了气。

唐四嫂死了老公多年,也没改嫁。先是三年饥荒的来临,村里的人饿死了十几个,没死的也剥了层皮,个个都骨瘦如柴,混身乏力,除了眼珠子还听支配,可以自主地动动,所有的器官几乎都不听使唤了,哪里还有人去想男婚女嫁之事。后来,食堂散了,生产慢慢地回归正轨,经济有了好转,有人想帮她撮合撮合,但男人们一听是唐四嫂,都没了胆。有的人还引经据典,说唐四嫂克夫,不能娶,乡中传说,男子奶大有官做,女子奶大守空房。唐四嫂那对大奶子,已超出了当时中国男人能消受的程度。难怪后来有人说,做女人难,做名女人更难。这句话早就灵验了。

其实,也有男人不信邪,不怕唐四嫂克夫,这人就是邻村的张大驴。张大驴出身贫农,但不像贫农。那时,乡里的贫农几乎都没上过学,大字墨墨黑,细字不认得。但张大驴正宗完小毕业,知书达理,还有些政治头脑。那年代,农村的小学分为初小和高小,一到四年级为初小,五到六年级为高小。既有初小,又有高小的小学才能称完全小学,简称完小,这种学校一个地区只有一两所,是小学中的名牌。张大驴有张完小文凭,在我们那一带,可算是大秀才。方圆几十里,红白喜事,都要找他舞文弄墨。文革后期, 我下放到了张大驴所在大队的知青点。下了工,晚上没事干,张大驴老喜欢来知青点扯谈,我那点历史知识,大都从他那里学来。他对“鸿门宴”的分析,比我后来上大学时,历史系教授讲的还要深透。

张大驴内秀,但外表不逗女人喜欢。按他自己所言,像秦始皇的宰相李斯,生得龟颈龟背。张大驴对自己的评价明贬暗褒,其实他除了背驼得像乌龟外,还有几丑没说出来。他的两条腿,向内盘着,从来就站不直,走起路来总是踩着内八字。有人说,那是因为他腿中间的那玩意太大。听乡里人道古,说武则天有一面首,与女皇隔着八仙桌饮酒,那玩意可以穿过八仙桌,向女皇请安道好。原以为,这仅仅是乡里人的玩笑,见了张大驴后,才知道世上也许真有奇人。乡里的男人,夏天喜欢穿一种用兰士林布做的短裤,裤档和裤头一般大,又凉快又方便,前后可交替穿。张大驴的短裤,比一般人的裤档要长三四寸,裤腿过膝。夏天出点汗,轻飘飘的士林布被风一吹,贴着那玩意,要不是裤裆长出的那三四寸,那玩意也许就升出头出来了。乡里人说,一般的驴都比不过他,所以管他叫张大驴。

张大驴的老婆三年饥荒时死于妇科病,这更给他添了几分神秘色彩。村里的女人们吵架,最历害的武器不是叫自已的丈夫来帮忙,而是借用张大驴来刻簿对手,要把对手送给张大驴去修理。张大驴外形不佳,名声在外,女人们对他既好奇,又害怕,没人敢和他交男女朋友,更没人敢嫁给他。他那玩意越是闲着,就越有精神。乡里男人一挑重担,那玩意就缩得不见了,张大驴则恰恰相反。乡里的男人们特嫉妒,搞出了一条歇后语来糗他:手摇脚动卵撞钟。答案是,张大驴挑担。

张大驴看上了唐四嫂,每天夜里都去找唐四嫂唠嗑。肚子的问题解决了,唐四嫂也开始有了想男人的冲动。张大驴模样长得丑了点,但人不讨厌,还很会说故事,这些故事,有荤有素,常逗唐四嫂笑得肚子痉挛。她慢慢喜欢上了张大驴的故事,对他也有了些好感,每天下了工之后要是见不着张大驴,没听他扯谈,心里总觉得空空荡荡。两人都是贫农,在当地都小有名气,一个克夫,一个克妻。乡里人没啥文娱活动,兴灾乐祸看人家的笑话是他们的一种享乐。当着面总说两人门当户合,天生一对,暗地里却想看看这两人究竟是谁摆平谁。好在唐四嫂和张大驴也不在乎左邻右舍的虚情假意,慢慢地有了谈婚论嫁的念头。这时,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也席卷了这穷乡僻壤。

乡里的文革一开始就是抓阶级斗争,把土改,四清斗过的地主,富农和历史反革命再搞出来斗争。后来,才知道刘少奇反毛主席,文革是要造刘少奇的反,打倒刘少奇。于是,家家户户都把堂屋里与毛主席并排挂着的刘主席拿了下来。乡里人反正搞不清北京出了啥事,上面咋说,具体地一点,就是二滴水咋说,他们就咋做。乡里的文革不同于城里,农民不敢造领导的反,二滴水还是这里的土皇帝。

又过了一阵,二滴水又通知各生产队到公社领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的图像与红宝书,要家家户户搞个像神龛一样的宝书台和忠字栏,每天向毛主席和林副主席早敬晚拜。过去,乡里人只有红白喜事才在家里张红挂绿,现在免费发些图像,红纸,让他们糊在墙上,个个都觉得新鲜,好玩,也乐意去做。

唐四嫂是队里的干部,多参加了几次会议,阶级觉悟比一般农民要高。她怕糊得不好,叫张大驴来帮忙。张大驴对这些东西本无兴趣,但唐四嫂请他帮忙,他又不能不来。

张大驴刚解放时,分了几亩地,有点翻身的感觉,对毛大爹颇有好感。但土地被共了产后,他发现,空喜了一场。大炼钢铁,公共食堂,树也砍光了,粮食也折腾光了,三年饥荒,村里还饿死了十几个人。要不是刘少奇,王光美来过一次他们县里,解散了食堂,可能他自已也熬不过来。他觉得刘少奇干了件好事,比毛主席更体察民情。现在人们跟着瞎起哄,他怕将来又饿死人。

唐四嫂正在兴头上,见张大驴要动不动,想找点话题给他提神。她拿着一张准备往墙上糊的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的栏杆前检阅红卫兵的图像问张大驴:毛大爹和林二爹站在那里看么子?这张图像为了突出毛林二人,只照了天安门和城楼上的栏杆,省略了被检阅的红卫兵。唐四嫂明知故问,张大驴随口回答:“他们站在猪栏栅子前看猪,看一群蠢猪。”

唐四嫂一听到这话,马上就翻了脸。她这辈子,就认两个人,毛主席和二滴水。毛主席帮她翻了身,二滴水把他培养成了妇女队长。什么人都可以骂,就这两个人不能碰。在大是大非面前,她对张大驴也不手软。她骂张大驴是个畜牲,没有良心,不识好歹,不忠于毛主席,还敢骂毛主席。

张大驴本来也不是存心反对毛主席,只是发点怨气,图个嘴巴快活。唐四嫂硬要把他往政治上扯,他也火了:“我忠你个板鸡(1),忠你个卵。”把毛主席和林彪的图像往地上一摔,气冲冲蹬着他的内八字出了大门。

唐四嫂土改后就有向组织汇报的习惯,当晚,二滴水就得知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对唐四嫂说,我早就看出张大驴不是好东西,你们还差点搞到了一起去了。你老实告诉我,张大驴除了反毛主席,有没在你面前耍流氓。唐四嫂说,“我也说不上是不是耍流氓,他每次往你面前一站,那玩意就胀眼得很。”二滴水听了,心里酸酸的,好生不爽。为什么张大驴就有那本事让女人们胀眼呢?他对唐四嫂说,“斗争他的时候,你要和他划清界线,想点法子,一定要搞得他不再胀眼。”

过了两天,公社召开万人斗争大会,主角是现行反革命份子张大驴,所有的四类份子都来陪斗。台上黑压压挤了一群人。那年头,骂毛泽东可是重罪,二滴水再随便加点油,一些头脑简单的人就犯了横,冲到台上要打张大驴。唐四嫂也跃跌欲试,站在台下,等候二滴水叫她上去与张大驴画清界线。

说来也巧,此刻突然电闪雷鸣,下起了大雨,台下的人群开始站不住了。不论二滴水在台上怎样叫大家坚持,几乎没人听他的,众人拨腿就跑,先找个地方躲了雨再说。不少人则拼命也往台上挤,斗争台成了雨中的保护伞。台上的人越挤越多,台架开始摇晃起来,但要上来躲雨的人根本感觉不到,还是一个劲地往上挤。突然,一声巨响,来不及跑的众人眼前豁然一亮,几丈高的斗争台塌了下去。刹时间,压在台下的人,哭爹叫娘,乱作一团。

这次事故,死了两个,伤了几十人。二滴水运气不错,只擦破了一点皮。张大驴受了重伤,一根断木杆从他的右大腿上戳了进去。他被抬出来时,裤档里血肉模糊,身上无处不是血红。唐四嫂只被雨淋透了,吓了一大跳,毫发无损。她看到张大驴的模样,觉得已不胀眼了,昨夜还在为如何让张大驴的那玩意不再胀眼犯愁,现在,老天帮她全解决了。她可以向二滴水交差了。

张大驴在床上躺了三个月,一个乡下土跌打损伤郎中用草药治好了他的伤。那根木杆没伤着他的骨头,在离他那玩艺二三寸的地方就没再前进了。他那玩意躲过了一场毁灭之灾。一场斗争会,死伤了那么多人,二滴水心虚了,怕上面查下来,不好交差,也没把张大驴的反革命罪行上报。张大驴因祸得福,免遭了一场牢狱之苦。加上他根正苗红,是货真价实的贫农,过了一阵,也就没人再提他的事了。

张大驴从此不敢再搭理唐四嫂,他悟出了一个理:女人奶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脑。


注:

(1)女人的生殖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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