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行追記
在曼谷機場候機室等候時,與我同坐一條長椅的是一位南亞裔中年人。由於都是等候去河內的航班,我們很自然地搭訕起來。原來他是尼泊爾人,一位資源方面的技術人員,公派到越南某省參與當地水源治理工作的。他問我是不是到越南去做生意,我回答說不是,我說我是去旅遊的。我心裡想, 以我的裝束,怎麼竟有人猜我是生意人,是不是現在去越南做生意的人特別多?是不是現在的越南到處都是外國人?… …
算起來,到飛機降在落河內内排機場的那一刻,我離開越南已二十八年有餘。二十八年是一段不短的時間,如今重新踏上這塊土地,真可謂思緒連篇。在乘車前往下龍灣的公路上,我從窗口向外望去,看到的景象既生疏又熟悉。初秋的田野一片油綠,綠色之間是一棟棟別致的農家樓舍。公路上的車輛來往不停,路旁騎車返家的中學生三五成群,校服齊整。回憶戰爭年代,莫說是校服,就是三餐溫飽也成問題。看來今日的越南,真的今非昔比。
幾個小時后,汽車到達廣寧省的首府下龍。下龍由隔海相望的鴻基和拜寨兩地組成,過去華人管這裡叫康海。這一带是越南的煤都,礦藏非常豐厚。對開海面是著名的自然奇觀下龍灣,人稱“海上桂林”。二十八年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到過這裡,眼前景象並不陌生。海邊那座高大雄偉的“詩山"仍然巍然屹立,仿佛時光未曾留下任何痕跡。詩山下的客輪碼頭也是我多次路過的地方。那時候,每逢客輪夜間起航,碼頭便人聲沸沸,有一種“不夜天”的喧鬧。如今客運站早已遷移別處,這裡空蕩無人。眼前的蕭條,不能不讓人黯然唏噓。
拜寨的城市建設比鴻基來得更有氣派,好幾座星級旅店在這裡落戶,還有不少餐館和網吧。在網吧裏發電子郵件時,我聽見有人講中文的聲音,一看原來是中國來的修路工人。從他們與網吧職員的對話中聽得出,這些修理工人是這兒的常客。年輕的網吧職員也喜歡和他們接觸,找機會練習中國話。拜寨海灘旁邊有個露天商場,擺滿專賺外國遊客錢的手工藝品。我注意到,攤販的主人幾乎都能講些中文,不少人還能講簡單英語。有一位攤主還用日語跟我打招呼,將我誤為日本人。可惜除了“阿哩嘎多”外,我的日文詞彙只屬“有限公司”。
去芒街呆了一天后,我重返下龍,兩天后又取道海防。原本打算當日由海防轉車去河內,但一時買不到票,只好留宿一夜。海防的變化看來沒有想像的那麼大,城市格局基本照舊,只是多了些高層建築;市中心那條過去華僑稱作“掘頭河”的死水也得到了治理。記得以前“掘頭河”污水成漿,臭氣沖天。如今河岸兩旁樹木成行,綠葉成蔭。我特意到中國街(現已改名)、潘佩珠街和“華華”戲院等處看了一下,但見除了些果菜攤檔外,這些街區行人比前更少。海防 — 這座曾經擁有五、六萬華僑的“紅色鳳凰花之城”,昔日的溫馨氣息早已不再。
在一家簡陋的賓館呆了一晚,第二天我乘海防 – 得嘞直達大巴前往順化。因購票時未問清楚路程所需時間,出發前便沒吃早餐;誰知由於路上頻頻停車,到順化時竟花了近十六個小時,使我餓得肚子不斷打鼓。雖然中途停車吃飯,但因怕路邊攤檔食物不衛生,一直不敢進食;直到廣治第二次停車時,才虎虎嚥了一碗湯粉。飯後繼續前進,此時夜幕開始降臨,車外漆黑一片。汽車在暗淡的路燈下奔馳,乘客的生命安全完全置之度外。
晚上十一點許,汽車抵達順化郊區,在市中心外約十三公里處卸下幾個乘客后繼續開往得嘞。在這一站下車的幾個本地人下車后都先後由家人接走。唯有我孤零零地站在路邊,一時不知所措。幾個開摩托“的士”的人走過來問我要去哪裡,因未弄清楚身臨何處,而且人地兩生,我不敢輕易暴露自己的外來身份。無奈天快下雨,眼看此地不宜久留,不得不硬著頭皮跨上一部摩托車的後座。車開不久,大雨磅礴而下。待找到住宿酒店時,雨水濕透了我大半身。
把行李安放下來后,已過半夜十二點。因整天只吃了一碗湯粉,肚裡空洞無物,於是決定出街吃夜宵。此時街上行人稀疏,唯有幾個三輪車夫,看見我后同時湧了上來。我向他們擺擺手,表示不想叫車。沿著酒店前的大街走了十來分鐘,我發現一間門外標著中文的餐館還有燈光。走進裏面,才發現是間家庭式的小餐廳,菜譜單調,食客無幾。選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后,我點了一個簡單的快餐。本想同老闆聊兩句,試探他們是不是華裔,但想了一想,最後還是放棄這個念頭。
順化是越南的故都,末代皇朝所在地。悠悠香江城中穿過,右岸是金碧輝煌的皇家宮殿。這裡擁有許多歷史文物和古代遺跡,例如國學院和城外的阮朝陵墓等。香江以其清澈的江水而聞名天下,歷代文人墨客前赴後續地為這條小河謳歌,寫下了許多浪漫的詩句。香江還曾經是順化的“水上紅燈區”,夜色下一條條小舢板幽趣飄逸。一九七七年去西貢省親時我曾路過順化,只是沒有進城,只在火車停在香江橋時,透過晨曦眺望這座早已聞名的歷史名城。
若純粹作為一座城市來看,順化幾乎沒有什麽特色;但作為認識和回顧越南宮廷文化的場地,順化真還值得一遊。休息了一個晚上后,第二天早餐我搭上一輛酒店安排的小型旅遊車,夥同其他酒店的幾個外國遊客一起遊覽了城外的阮朝陵墓群。雖然事前曾參考《孤獨的星球》(Lonely Planet)的相關資料,但直至親眼看見實物,我才發現這個陵墓群比想像的更規模些。在這些建築的一些細節中,你會發現許多中國的文化元素及時代的影子。據導遊介紹,末代皇帝陵的鋪墻瓷片是從中國的瓷器廠進口的。但我覺得這些瓷片與我小時候所見的沒有什麽兩樣。我邊看邊琢磨:這些瓷片會不會是芒街碗廠的產物?
阮朝宮殿在越南又稱作“大內”,是以北京紫禁城為藍本而建的一座皇室城池,當然其規模遠遠不及後者。直至二十世紀中葉,這裡仍然是越南皇帝的居所。一九六八年,炮火將這座城池弄得面目全非。九零年代當地政府邀波蘭專家做了全面重修。如今,這個越南版的紫禁城被視為順化的旅遊名片及越南皇城建築藝術的活化石。不過,較之北京故宮,這裡氣派單薄,遊人星散。倒是那天在裏面溜達時,我還碰著一對從美國來旅遊的華裔夫婦。
從“紫禁城”往西南方向走約三公里便是“天姥寺”— 順化的一個塔型旅遊景點。此塔建於一八四四年,共高七層,踞山坡而俯視香江。夕陽西斜時,塔映江中,頗有一番詩意。塔下邊是佛家活動的場所,裡邊陳列著一輛老式轎車。據資料介紹,為抗議南越政府的宗教政策,一九六三年一和尚曾駕此車南下西貢,并當街引火自焚。和尚之舉成了當時的世界頭條新聞,其座駕也因而得於收藏,放在這裡供後人觀看、反思。
在順化數天后,我又乘大巴車前往會安。會安距順化約一百四十公里,是我此行越南的主要目的地之一,之前我還特地看過有關這個濱河小鎮的資料。據稱,在自十七世紀起的連續兩個世紀中,會安曾經是越南的重要國際商埠,有過一段類似澳門那樣輝煌的歷史,葡萄人、荷蘭人、日本人和中國人,都先後在這裡留下了腳印。如今在會安,中國會館、廟宇還處處可尋,但在眾多的遺跡中,日本人的“來遠橋”甚得遊人鍾愛。這是一條以木為主要建築材料的廊橋,始建於十六世紀末。雖然多次重修,其原形基本得以保留。廊橋橫跨一條小溪,連接當時的“唐人街”和“日本街”。如今,走在已經找不到華人的“唐人街”上,遊客仍然可以看見許多漢字招牌、店號。但我注意到,不少招牌用的都是簡體字。簡體字是近幾十年內出現的產物,我想,用它來包裝歷史文物,是不是有點“失真”?
會安也許歷史悠久,但作為旅遊要地,它的成長經歷不算很長。據說越戰時,駐紮在峴港附近的美國大兵無意中發現這個寧靜的小鎮,認為這裡的房屋古色古香,又有歷史地溫。於是,會安便被人推崇、包裝,搖身一變成了耀眼奪目的旅遊品牌。但走在會安的街上,我對這座小鎮並不感冒。論古舊,我認為中國的許多地方更適合這個概念的真諦。我曾經在雲南、貴州等地見過不少古老村鎮,如果不是歷史上曾經扮演的角色,我想今日的會安未必會比那些村鎮更加搶眼。
峴港距會安約三十公里,來往會安 -- 順化的車輛都要經過此地。越戰期間這裡曾是南越的軍事重鎮。總的來看,峴港要比順化更規模些、繁華些,沿河大街還有不少新蓋的大樓。但作為越南的第四大城市,峴港除了是中部的工業中心和港口外,同樣沒有什麽特色。七七年我亦曾經路過這裡,但同樣沒有到市中心去,只是在機場旁邊的車站呆了幾個小時。當時河內方向來的列車都在這裡終止,南下的乘客要轉乘長途汽車才能前往西貢等地。記得那天我走出火車站后,竟然還在站前的公廁裏碰見一位剛好從西貢返回北越的熟人;彼此都覺得極之湊巧,簡直不可思議。
從會安和峴港回來后,我又在順化住了兩天,逛街、游公園。有天在河邊公園休息時,一位中年男子主動走過來和我搭訕。數分鐘后又來了一個年輕的女子。起初我懷疑他們可能有什麽意圖,後來才知女的是清化來的大學生,男的是本地人,兩人並不相識。男子拿定我是外國人,想跟我練練英語口語;以為我聽不懂越語,他還對著女孩自我吹擂一番,竭力博取對方的好感。
讓酒店人員幫我辦了機票后,我告別順化重返河內。臨行前,一位靚麗的服務員給我寫了她的電郵地址。可惜之後來雖曾有過聯絡,但幾番周折后最終還是沒有結果,雖然雙方都為此而動過真情。
順化—河內航班下午在內排機場降落。步出機場大廳后我匆匆上了一部進城的小型專巴。同車的除我和一剛從南京來出差的澳大利亞人外,都是本地人。澳洲老兄先前到過越南,熟悉河內酒店行情,聽說我未有住宿點,便建議我到西湖去,說那邊的酒店價錢相宜。但一想西湖太遠,出入不太方便,我最終還是沒隨他走。在老城區下車后,我住進謝賢街的一家私人賓館。在這個區的賓館投宿的外國背包獨行客特別多。
一九七八年華人離越前,謝賢街一帶是河內華僑聚居的地方,我家親戚就住在不遠處,所以我對這裡不太生疏。二十八年過去,老城區的樓房增高了,個體商店比以前多。可惜樹倒猢猻散,昔日的華僑一去未返。在行帆街,我看見一個擺賣熟食的街邊攤檔,一張硬紙皮上歪歪斜斜地寫著“廣東燒鴨”字樣。但直覺推測,燒鴨不像是正宗的廣東料理,檔主也未必是華裔。
在河內逛了幾天街,我先後到歌劇院、巴亭廣場和西湖等處照了相。七十年代初中國援建的郵電大樓仍然聳立在還劍湖畔,只是裏面顯得有點冷清。錢莊街的百貨大樓已經改建,但新建的大樓外形十分粗糙,不及原來的法式建築。總體來說河內還是有點變化的,外國遊客比以前多很多,中國來的觀光團也不少,這一點是我事先沒有預料到的。行桃街至同春菜市的路段還開了類似香港廟街那樣的夜市。晚上六點之後,這裡燈火明亮,人聲沸騰。看來如今的越南也正在全力“向錢看”,毫不動搖地走“資本主義道路”。我還發現,我住宿的那家賓館的人員英語說的還不錯。在中國,同級別的賓館的人員恐怕未必講得這麼好。另一個現象是,過去越南女性全國清一色地鍾愛黑色綢褲。如今,牛仔褲和西褲成了年輕人的最愛。令人遺憾的是,都說越南小吃很有特色,但在越南的城市卻找不到“美食街”。不知道越南的旅遊部門是否想過這個問題?
離開越南近三十年,如今越南人對離去的華人的看法如何,是我這次旅遊越南很想知道的一個問題。但在短短幾周的旅程中,我未曾同任何人提及此事,所接觸的人也基本避開這個話題。但感覺得出,現在的越南更願意認同其法屬之前的歷史 – 古老的東方文明和在這種文明的基礎上形成的民族自豪感。如今走在大街上,到處可以看見中文廣告、招牌,書店裏擺滿各類中文書刊,學習中文幾乎成了一種風氣。這種情況在我們那個年代是無法想像的,不能不讓人感歎世事如棋。返回英國那天,我在辦理登機牌時還結交了一位在機場前台工作的朋友,可惜這一次的結識最終同樣未能擦出火花。如今,回顧那次行程,如果說“似曾相識燕歸來”是我重遊越南的其中感觸,那麼“有緣無份”便是此行的結局。也許,這一結局正好為我上面的問題提供了某些思考的線索… …
再見了,越南。但願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