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初见毛头是在系里的新生见面会上,他刚一亮相就显得不同凡响:我-们--是---磨----面-----的……尖细悠长的麻辣嗓子配以椒盐普通话,加上成都方言的嗲音,别有一番风味,给我的感觉和第一次吃正宗川菜差不多,但内容肯定比川菜丰富,因为毛头话里话外还露出一股按捺不住的腾腾杀气。刚开始我差点儿喊出个好儿来:瞧瞧人家,大学的老师就是与众不同,以饮食开篇,以大俗起兴,后面不定多精彩那!他用一个勤劳起家的富农的目光望着我们,好像我们就是他满囤满仓的谷子和麦子:大家都不急,我有的是时间磨你们。事实证明,他在毕业分配等许多问题上确实收了一些同学的钱财,单从这一点上看学生们确实是他的庄稼。他既摩拳擦掌又态度安详,我的心里隐隐有点儿发毛了。会还没结束,我就和自己叫上了劲:这学怎么刚一上就成了谷子了呢?
毛头的亮相和我工作后的第一个处长有异曲同工之妙。那位仁兄在我参加的第一次处全体会议上,开场白是沈阳的嫖客如何与暗娼接头。当时他目光炯炯,侃侃而谈,好像我们在场的全是流莺,他要和我们全体接头似的。虽然我也对那个问题产生过兴趣,但并没像他那样控制不住。他摆事实,讲道理,举例子,启发我们,想激发我们创造出新的接头办法。可那时的形势并不像现在这样草长莺飞,与流莺们的罗曼司是许多先富起来的同胞或新的异人们的生活乐趣,在普通人中还没有普及开来。大家的想象力被逼进了死胡同,有两位平时比较靠近组织的老兄甚至列举了别的处室的同事搞婚外恋的经验,搞得处长大倒胃口:
你们那,还是一群呆子!婚外恋还算时髦吗?
他用了一个主席常用的设问句。
婚外恋早落伍了!看来咱们还都是横路敬二啊。同志,搞媒体不能脱离时代和生活呀!
在这里他用了个“咱们”,把自己也包括进去了,意思是他本人也没有介入那些事情,其太极功法炉火纯青。
据我所知,虽然许多人对婚外恋心向往之,但终究缺乏实战的机会和经验。阵地战还是个雏儿,更遑论街上的运动战与游击战了。那时沈阳流传一句顺口溜儿:傻子摆摊儿,横路敬二上班儿。横路敬二就是日本电影《追捕》里那个被黑社会用中枢神经阻断药物搞得呆头呆脑的白痴。工作后我就由麦子和谷子变成生活不能自理的横路君了。不过有毛头这碗酒垫底儿,我是什么宴都敢赴了。
以后在对付各种各样开场白的问题上,我还真得感谢毛头,他的磨面经锤炼了我脆弱的神经。
不管我怎么叫劲,毛头依旧磨面不止。现在我还可以想象他是怎么样把那些刚刚离家,揣着一兜子父母血汗钱的高中毕业生弄得目瞪口呆的。数年过去了,他讲经说法的道行一定臻于化境了。
如果你以为毛头只有磨面这一手,那就大错特错了。在教授林立的校园里,只凭磨面经这一门学问是无法长久立足的,就像前不久有个说相声的想在北大开设相声课应者寥寥一样,这些东西在当代社会都不是什么硬通货,孩子们拿着父母的血汗钱是一种投资,资本的特性是要取得最大的收益,而不是陪着谁闹一乐儿。这些劳什子虽然没事儿的时候可以耍一耍,关键时候就是银样蜡头枪,屁事不顶。
毛头也深知这一点。
二十世纪后期的中国除了盛产干部和伪劣商品外,其他事关民生的东西都处于短缺状态,中国的影视生产能力还没有像现在这么发达。除了张艺谋拍了部祖父母撒尿酿酒的片子有点轰动外,别的导演和电影厂每年抽筋拔骨地拍的几部片子也足以让大家亢奋一阵子。不管怎么说,那玩意儿打在白布上有个影儿不是,按前两年的流行语就是多媒体,何况每部片子都有个漂亮女人。对!毛头盯上了电影。可是当时系里已经有位教授先下手为强了,还出了部词典。毛头是不会拾人牙慧的,他是山人自有妙计。鉴于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马恩列斯毛都曾经写过戏剧评论或文艺评论什么的,并且在文章里都是挥斥方遒,指东打西,好不快意,毛头就选择了电影评论。凡事缀以评论就有了理论色彩,电影加上评论在当时更见时髦。管你什么千娇百媚,人模狗样,老子是端起杯子喝酒,闭上眼睛骂娘,天上地下,纵横驰骋。快活赛过楚留香,浑帐气死韦小宝,爱谁谁了。从这一点上看,毛头是两个文明一起抓,两手都要硬的先驱者之一,他一手抓物质文明——磨面;一手抓精神文明——电影评论,确实具有政治家一叶知秋的远见与敏锐,更有韦小宝无师自通的天才。
天长日久,毛头从我们的眼神和他在我们中间发展的坐探那里发现了我们对他专业问题产生的疑惑,于是有一天他利用一次全年级大会的机会,就他的专业问题和我们掏了一次心窝子,依旧是椒盐普通话佐以成都的嗲音:
有的同学想问毛老师的专业是啥子?毛老师你有没得专业?我们这里是大学噻,啷个会没得专业呢?
排炮般的设问句,打得人要窒息,还撒上了娇。我当场就想挖地道,转入地下进行积极防御,眼睛余光瞥见还有几位仁兄也在地上找什么东西。
毛老师的专业目前你们现在还接触不到噻。
神秘主义加未来主义,搞理论的底子,确实功力不浅。
等你们到三、四年级,学好了基础课,分了专业,这时如果有同学找到毛老师,毛老师,我想搞电影,好!毛老师可以带你做毕业论文和学年论文。怎么样?我们击掌为誓?
毛头自己的左手和右手互相击打,毫不单调,等着哪只呆鸟上套儿。看见大家反应冷淡,毛头的巴掌拍得更响了,颇像《水浒》里的矮脚虎王英拍打扈三娘闺房的门叫阵,简直有寻衅滋事的嫌疑了。
依旧无人敢和矮脚虎盟誓,王英的脸上罩起了成都雨季特有的阴云:
电影评论很不简单呐……
毛头自拉自唱,发挥我军单兵作战能力强的优势:
电影是人类有史以来的第八种艺术形式,自十九世纪末诞生以来,风靡全球。上到九十九,下到三岁刚会走,无不为之倾倒。默片时代还曾因为胶片使用时间过长而引起过火灾……
毛头开始拉大旗作虎皮,并且偷换概念。没机会读逻辑的同学有点发蒙了:
以后学了文学评论,你们会晓得,有位德国评论家莱辛,曾写过一部很伟大的评论著作,叫《汉堡剧评》,受到过革命导师恩格斯的好评……
他腆起尚在虚无之中发育的肚子,想送给前排的同学,好像莱辛是他表兄似的。估计当时毛头很爽,否则不会邀请别人分享他的肚子。在得意或兴高采烈时,中西文化的差异往往表现的很明显,西方人一般是与人共享美酒;中国人则腆起肚子与你分享。美酒喝光是要付帐的,腆起的肚子则可以随时收回,且分文不付。老祖宗确实端的了得,毛头当然,也很了得。
毛头对事物的评判历来以政治级别和档次为准绳,学术也不例外。比如说到考研,前辈学兄学姐考到各大学的都有,他却一定要举出考到中央党校的王二小来:以前有个王二小,当然,你们认不到了,(是啊,大清第一批留洋的学生你也认不到哇)考取了中央党校的研究生,好巴实哦!那在虚无之中发育的肚子又武断而自豪地送了出来,好像王二小是经他的肚子十月怀胎生出来似的。给人的感觉王二小也不是王二小了,而是大清三百年开科取士辽东唯一的状元王尔烈。
4.
据有志于考据的同学数年寒窗苦修得出的学术成果,我们知道:毛头也是苦出身!
他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高中没毕业就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去了。这些城里的娃娃刚开始还想战天斗地或者改天换地,后来发现可能是中了圈套。除了一小撮冥顽不化或意志坚定者外,大部分都开始挖门子,想回到过去的生活环境去。所以在日常生活里也开始仿效竹林七贤的放浪形骸了:有的成帮结伙,聚啸乡里,有时以自己的同类为蓝军(他们的父辈在和平时期演练兵法时,常把蓝军作为自己假想的对手),如果实在打遍乡里无对手,假途灭虢又有现实困难的话,就以那些在巴山蜀水下苦的真正种田人的鸡鸭猪狗为假想敌,以艳菱队、敌后武工队和铁道游击队为榜样,以虬髯客、红线女为师兄,习遍了主席早年兵法里的游击战、麻雀战等诸种战法(据说深得精髓者还去了印支半岛打游击,且战功卓著),并在伟大舵手当时反对资产阶级法权的光辉篇章中找到了理论根据: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直搞得鸡飞鸭跳,狗奔豕突,严重地破坏了乡村的生态平衡。想来现今中国的环境问题是早有原因的,研究中国环境问题的学者对这段野史不应忽略。那些提前晓得些风月的则暗中把自己当成路过女儿国的大唐高僧,或是客居贾府的林黛玉,相互间眉来眼去,心有千千结;胆子再大一点儿,步子再快一点儿的,则干脆是一个仰观天,一个俯地察,你贪我爱,实行起爱情的杯水主义来。后来国门洞开,在神州大地上一度有一定市场的性解放、养情人等现象,被一些昏聩的老者说成是资产阶级用腐朽思想腐蚀他们的革命后代,实在是没有深入生活,没有调查研究的教条主义大泛滥。还是用句老人家的话解释再贴切不过了:在人民群众中蕴藏着巨大的创造力。那些确实都是地产,而非泊来品。如果古时喜欢养士的孟尝君光顾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在故国的广阔天地中他会发现许多对自己脾气的干才,再出使敌国时,他就不用从狗洞子里撤退了。但是由于人才济济,贤者众多,我怀疑孟尝公子的支付能力是否能使他们满意。针对这种可喜的局面,伟大领袖曾用他那融和张旭和黄山谷笔意的狂草笔法,挥毫泼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领袖就是领袖,其远见与眼光令凡夫俗子自愧弗如。
鉴于自己的现实条件,毛头发现哪种也不适合自己,唯有读读禁书,过过干瘾,还算可以打发日子,又没什么风险。于是毛头效仿二十世纪初期的激进青年,也搞起了读书会什么的。跟在几个有志于文学的青年后边,读起了托尔斯泰和契珂夫。以他的智力状况和文学素养,估计理解《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没什么问题的,理解保尔和冬妮娅的青春邂逅更是不在话下;如果让他去理解充满矛盾的托尔斯泰主义,恐怕有点儿难。他曾不只一次在系里的公开场合说:很多大部头就是很乏味,让人难以卒读。个别章节还可以……这个别章节是什么那,也许是有关安娜或玛丝洛娃在情欲的深渊中跋涉的描写,也许是涅贺留道夫公爵勾引玛嘉前的心理准备。不管怎么说,但愿那能给青年时代的毛头带去几段完整的春梦,加上一两次成功的梦遗就更好了。他们终究还是些大孩子啊,有的人可能还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某些器官有什么用途,以为梦遗就是前天干活太累,尿了床,可怜见儿的。
在阅读之外,毛头们的日课主要是耕种。据揣测身小力单的毛头很可能从事过伙房里的工作,否则他不会对磨面那、蒸馒头之类的充满着偏执狂的念念不忘。不过那年头能吃上馒头该算是祖上积了德的。记得妹妹小时候上托儿所,家里让我晚上接她,我很不情愿。我老想在自己的那片草地上闲逛,于是我和她私下达成谅解:让我接可以,但我有可能每天打她一个嘴巴,因为她耽误了我在草地上散步的时间。出于日落以后儿童对家庭生活的渴望,她同意了。有一次她把在托儿所里没吃完的半个馒头藏在衣服里带了出来,送给了我。我当场取消了打她嘴巴的协议,并边吃馒头边说:我以前打你的嘴巴,你今天都可以打回去。她很宽容,拒绝了。但那半个馒头着实让我亢奋了好几天。
这就是粮食的力量!
当时我并不知道中国的现代史上有个总统叫徐世昌,他曾说过句很没有阶级性的话:什么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还不都是为了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