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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阶级高德凤(12)小说原创

(2006-06-09 19:01:10) 下一个





    高德凤刚开始跟张淑琴接触时有点儿腼腆,羞羞答答的,头都不敢抬,脸还会红,像个头回进洞房的新郎倌儿,这让张淑琴觉得他很招人待见,比那帮油嘴滑舌的招人稀罕——很久以后张淑琴说。

 

有回车间热饭的锅炉坏了,高德凤吃饭时找不到自己的饭盒,他东打听西打听,大伙都说不知道,有人让他问问张淑琴,说她也许知道。高德凤低个头问张淑琴,张淑琴挺着傲人的胸脯追踪高德凤的眼睛,笑着说所有人的饭盒都让她用件旧衣服给包起来了,锅炉坏了,热到半道没汽了,她怕饭凉,就都给包起来了,她让高德凤拿完自己的饭盒把剩下的再包起来,省得热气散了。

 

这顿饭可能是高德凤在厂里吃的最热乎的一顿,以后再见张淑琴,高德凤的眼睛老热乎乎的,头也不低着了。

 

两个人真正正面接触,是高德凤的胳膊被钉子划破那回。有天晚上高德凤的胳膊被根旧钉子划破了,伤口很长,还挺深,组长让他赶紧找张淑琴,用乌贼嘌消毒,好好包扎一下,省得感染。那时厂里的劳动保护用品里还没有云南白药,一般的皮外伤工人们都用夏天在海边捡来的乌贼嘌消毒。

 

找到张淑琴,她告诉高德凤,车间里的乌贼嘌都用光了,这两天也没人从家里往这儿拿,说完拉过高德凤看伤口,一看吓一跳,说高师傅,赶紧用自来水洗洗吧,要不然要感染的。说完拉着高德凤去水池洗,高德凤说没事儿,以前在战场上见多了。受伤也不忘摆摆老资格。张淑琴说战场是战场,现在不是新社会了嘛。

 

用冷水冲了一会儿,高德凤流了不少血,张淑琴问是啥刮的,高德凤说是根旧钉子。张淑琴嘴里咝咝的直吸冷气,说高师傅,旧钉子有铁锈哇,整不好能得破伤风啊。

 

高德凤不在意地说没啥,没啥。拿出了关老爷割骨疗伤的敞亮劲儿。

 

张淑琴劝高德凤,说高师傅,身体是自己的啊,是革命的本钱哪,破伤风咋能说没啥呢。

 

高德凤说哪能那么巧,划个口子就得破伤风了。

 

张淑琴说咋不能呢,我老家有个小孩在田里踩了根旧钉子,没当回事儿,一个礼拜没过就死了。

 

高德凤说那也没有乌贼嘌,能咋办呢,我也不能划个口子就回家上医院哪,每天厂里划口子的人多了。

 

看着一直流出来的血,张淑琴对高德凤说:高师傅,我妈跟我说过,吐沫能解毒,要不我用嘴给你吸吸吧,把铁锈给你吸出来。

 

这种情况高德凤可没想到,说这咋行呢,这咋行呢。

 

张淑琴说这有啥不行呢,高师傅,大伙一个厂里干活儿,这么多年了,还不跟自己亲兄妹似的,要不还看着你得破伤风咋的。

 

说完搬过高德凤的胳膊,嘴就贴了上去。

 

张淑琴鲜红的嘴唇,柔软的舌头,带给高德凤巨大震撼,他认为那是他一生碰过的最柔软的东西,当时他又开始晕眩,接着浑身发胀,后来小腹发胀,一股暖流,呈放射状从伤口向全身奔流,流到小腹那儿,堵塞了。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高德凤当然不能免覆白班一些人的旧辙,张淑琴的勤快可人,知冷知热彻底征服他,上班变成一种享受,有张淑琴在的日子很温暖,让人久久回味。 

 

和高德凤有同样感受的人,夜班还有不少。

 

夜班的形势越来越复杂,张淑琴不上班时,工人的干劲儿不高,尤其是年轻工人。车间书记开始后悔了,他觉得低估了张淑琴的战斗力,本来以为夜班人少,犯错误的机会小,现在看来是错了:能搞的人到哪儿都能搞。

 

夜班里到底谁和张淑琴搞过,最后组织上也没个准确结论,因为大家跟她关系都不错,高德凤在不在其中,说法有两种:一种是张淑琴没跟他搞,没看上他,高德凤太蔫了;另一种意见是搞上了,证据也是高德凤的蔫,理论根据是民间的一句俗语——蔫逑操死人。张淑琴和高德凤都是不寻常的人,没法用惯常的想法衡量他们。

 

鉴于张淑琴对普通工人如此强大的瓦解能力,厂里没办法,只好把她调到劳保车间,换了工种,生产劳动保护用品,那里90%以上的人都是女工。

 

就是那个月,高德凤拿回家的工资少了五块钱。这种事儿以前从没发生过,别说五块钱,就是一块钱,在高家都是大事儿。赵素珍问丈夫是怎么回事儿,高德凤说老家闹水灾了,寄五块钱回去救急。

 

这种理由不能使赵素珍信服,大喇叭广播里社会主义天天欣欣向荣,敌人正在烂下去,我们正在好起来,哪儿来的他妈的灾啊,要有灾也都在美帝和苏修那儿闹呢,糊弄谁啊?所以上班她就向熟人打听,调查高德凤。偏巧给她提供情报的是个相信那句蔫逑操死人俗语的人,赵素珍觉得天要塌了:这个口子一开,日子得咋过呀?工资都拿回来还支撑不到月底呢,何况高德凤那边还开了个口子。

 

回到家,赵素珍饭都省了,往炕头上一坐,运起评剧《秦香莲》里秦香莲的唱腔,悲悲切切地开唱:

 

想我香莲苦守寒窑,

当爹又当娘,

一群儿女真凄凉,

月月断粮。

 

有个爹爹叫陈世美,

陈世美有文采还有模样,

十年寒窗不寻常,

倒也还罢了哇……

 

到这儿她拍了个花巴掌,算是给自己定了个调儿,开始转入正题:

 

高德凤你个狠心狼,

贼头贼脑坏了心肠。

 

 

素珍若不是山穷水尽,

怎能下嫁你负心郎,

街坊邻居听仔细,

素珍我家要断粮,要断粮啊……

 

邻居们又聚集到高家院子里,听赵素珍嘴里戏剧化了的高德凤和张淑珍的爱情故事。居委会主任又来了,那时根据毛主席夫人江青同志的指示,居委会改名叫社会主义向阳院,主任叫院长。男女关系的事儿在70年代不次于后来引进的美国大片,在娱乐界属于重磅炸弹,大家都乐于关注,院长也不能免俗。

 

赵素珍看见院长出面了,动了想挽回经济损失的想法,她热切希望院长能派人上山东高德凤的老家外调,查查高德凤到底是不是往老家汇钱了,最好讲明自己的实际困难,把钱追回来。

 

院长家里也有乡下亲戚,和当时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工人阶级一样,常被乡下亲戚骚扰个五块八块的。所以院长对赵素珍的提议很反感,说就为你那五块钱外调,来回火车票得多少钱你知道不,再说乡下闹灾寄点钱是人之常情,皇上还有三门草鞋亲呢,赵素珍你别太过分了。

 

赵素珍坚持说高德凤不是往乡下寄钱,而是把钱给养汉老婆了。

 

碰巧院长不是那句民间谚语的信仰者,她不相信高德凤能把张淑琴搞到手,张淑琴也是厂里的名人,俩大奶子跟刚出锅的白面馒头似的,一身的白肉晃人眼,搁过去这叫赛玉环,是贵妃娘娘的相,这院长在澡堂子洗澡都看见过,也研究过,张淑琴能看上高德凤?她和高德凤不般配。

 

院长笑着问赵素珍:老妹子,你家一年能吃几顿白面馒头?

 

赵素珍不知是计,实打实地回答:大姐啊,还啥白面馒头哇?苞米面还吃不到头呢,白面我都换苞米面了。

 

院长说:那就对了,要是德凤兄弟跟张淑琴搞上了,那他不天天吃白面馒头了?天天吃白面馒头那是上辈子修来的,我看德凤没那福气,他就一辈子跟你拉油瓶儿吃苞米面儿的命。

 

院长白天走街窜巷,抓鸡宰狗,晚上没事儿学党中央文件,听喇叭里的新闻报纸摘要,要论理论水平,赵素珍反倒逊了一筹,这回她可不护着赵素珍了,话里话外夹枪带棒,把赵素珍损了一顿。

 

事情被院长的唇枪舌剑镇压了,可高德凤又一次成了大家的笑料,和张淑琴搞,他行吗?谁信哪?

 

这事儿让大成觉得和女人搞在一起很可笑,高德凤和老娘,和张淑琴,都别扭,给人留下话把儿。可药材铺掌柜的跟潘金莲搞在一起,对他又有种吸引,整得他有时晚上睡不着,身上老有股劲儿,使不出来。

 

那时小学生里流行一种游戏,一帮人先合计好了,在公共场所扒一个同学的裤子,有时把裤子扔到房顶,让被扒的人局部裸体,类似后来的裸奔,算是行为艺术的雏形。高小东偶尔也参与,可他是那经常被扒的主儿,有时高小东在自己家里就被同学给就地正法,因为高家最有血性的人大财被劳改了,其余的都没大财有脾气,小学生们对别人都视若无睹。

 

大成目睹这帮小学生的游戏,受到启发,看着瘦小的屁股,大成找到了药材铺掌柜和潘金莲在一起时的感觉,他觉得挺受用。有次赶上高小东几个同学到高家找高小东,大成指挥大伙扒下了弟弟同学的裤子,他倒没把那裤子扔到房顶上,他还没有行为艺术的概念,他就是喜欢看男孩子瘦小的屁股,这个爱好持续了很多年,直到他自己也有了儿子……

 

 

 

 

 

 

 

                14

 

 

大财被劳改以后,高万芬又做了次体检,结果是结核消失了,她终于赶上了上山下乡的尾巴。

 

接到通知以后,收拾行李开拔。她要接受再教育的地方是号称兔子都不拉屎的朝阳贫困山区,在家里大饼子还能吃饱,据先去朝阳的同学说,那里大饼子吃饱都不容易。不管怎么样,知识青年高万芬要迈出人生的新一步,她要离开家乡,独自面对新生活,这感觉让万芬很激动,新生活总能带给人希望。

 

像所有离家的游子一样,开始万芬还像模像样地写了几封家信,赵素珍没工夫看那玩意儿,朗读是高德凤的爱好,信就都由高德凤给全家读,高德凤模仿广播里先进知青的家长,读过几封乡下来信,可他发现不是谁都能做先进知青和知青家长的,养女高万芬的信远没有广播里先进知青写得精彩,跟《石刚与金巧》更没法比,比如有封信是这样的:

 

知青点的口粮不够吃,有的女知青为了能吃饱饭,跟当地的老乡搞对象。虽然眼下能吃饱,结婚后就不能回城了……

 

高德凤搞不明白:刚去没几天怎么就张罗回城呢?再教育还要不要接受?广播里说的知识青年都跟英雄人物似的,到自己家这儿人咋就不行了呢?除了吃就是搞对象。

 

通过读万芬的来信,高德凤有个感想:妈的可能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赶上假期和春节,万芬回家时,人和以前也不一样了:头帘儿不知道怎么弄的有卷儿了,衬衣的领子露在外面,衬裤的裤脚也露着,所有的衣服在腰部都是收腰的。说话的腔调和以前也有些不同,万芬说自己说的是普通话,高德凤觉得大部分还是东北话,就是腔调有点飘浮,或者说有点骚:挺好个孩子一下乡咋就骚上了呢?

 

如果有一块下乡的女同学来找万芬,说的不是关于回城的办法,就是谁和谁好上了,晚上常一起钻高粱地。赵素珍摸着点风声,对万芬说你可别跟着钻高粱地,啥时候都讲究个明媒正娶。

 

五四时经过无数激进青年争得的恋爱自由,到上山下乡时又变成明媒正娶了,历史画了个圈儿,又回起点了。

 

万芬不屑地说我没工夫钻高粱地,我就捉摸咋能快点回城。

 

那时林彪折戟沉沙好几年了,文化大革命把全国各派人民都整疲惫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也累了,不再龙精虎猛地折腾了。知识青年们部分的可以回城工作,但是谁回谁不回,都由组织决定。大部分能回城的知青,不是家里有门子,就是自己有门子。

 

万芬看来很怀念弟弟万来做的饭,老说乡下的伙食不好,挺迫切地想回来。

 

她向赵素珍要过两次钱,说要给知青办的人送礼,赵素珍给过她钱,每次五块,好像是比照狐狸精张淑琴的标准。万芬说这哪儿够哇,意思是自己不是张淑琴,知识青年咋能跟张淑琴一样呢。赵素珍沉个脸,说这还是从牙缝里剩下来的呢,就这些了,爱要不要。还告诉她以后别再管家里要钱了,大成万来小东加上劳改的大财都得吃饭,家里没钱给知青办的人。

 

万芬听了挺不高兴,觉得家里不把她的事儿当事儿,又悲愤地回青年点了。

 

万芬其实赶上了毛主席上山下乡政策的尾巴,当时回城的热潮已经在全国各地涌动,昔日毛主席的红卫兵开始各显神通,运用主席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的战略,向城市迂回进攻。

 

万芬在乡下自我拯救的曲折经历,宛如一个背井离乡者的奋斗过程,对高家人始终是个迷,当有一天万芬提着简单行李,面带微笑地出现在家门口时,高家人全体震惊,她自豪的微笑则像远行游子带回来的白花花的银子。

 

回城了!万芬如释重负地说。

 

赵素珍很沉着,说你有手续么,高德凤则怀疑她是不是开小差了,跟当年辽沈战役时的自己一样。

 

万芬从上衣里面的兜里掏出个信封,说:这就是手续,先上街道报道。

 

万芬没指望受到类似解放军进城时所得到的城市无产阶级和市民们的热烈欢迎,可明显的冷淡让她有点怀疑工农联盟的真实性,她强调:我在知青点的户口已经迁回来了,还落家里。

 

赵素珍说那你吃啥呀。

 

万芬说那就得听街道的安排了。

 

第二天,万芬没吃早饭,就上街道落实组织关系去了,户口落上了,工作僧多肉少,暂时还轮不上她,她得等待安排。

 

被毛主席指挥过的孩子终于回来了,说不上是好事儿,但绝不是坏事儿,虽然还没有工作,你总不能让她住马路上,赵素珍说。

 

万芬胖了,没来头的胖了,胖的基础看起来有些不扎实,人也懒懒的。赵素珍还数落过她,说下乡下的咋懒了呢。

 

答案很快就出来了:万芬早产了。生的还是个小子,产房就在家里。

 

这让赵素珍哭笑不得,当姥姥了,这是第一个外孙,本来该高兴,可是外孙没爹,让赵素珍在邻居面前挺没面子。

 

她一直追查孩子的爹,万芬说不知道,问急了就不说了,偶尔露出点口风,说是说出来怕吓着赵素珍。

 

赵素珍有时尴尬地对邻居说:生啦,孩子爹在朝阳呢,要不是个小子,早送人了。

 

高德凤看见外孙子挺喜欢,可一见万芬抱孩子,俩人一起出现时,心情老莫名地沉闷,不爱说话,念书的声音也小了。

 

高家一下子添了两口人,人气比原来旺,伙食见紧张。可老天自有调节的办法,那就是赵素珍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不怎么爱吃东西,直到有一天她实在挺不住了,高德凤用自己的破自行车推她上了趟医院,一检查:癌症晚期了,宫颈癌,扩散得很厉害。

 

检查完了,医生把高德凤拉到另外一间屋子,很有经验地对他说:高师傅,不太乐观。瘤!病人爱吃啥买点儿啥吧,后事该准备的开始准备吧,省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一席话说得高德凤早六神无主。战争年代过去多年了,死人的事儿不是经常有的,平时厂里不时有死人的,可那都是别人家的伤心事儿。离的最近的是刘纳新,但那是个意外,刘纳新在日常生活里就神龙见首不见尾,像个故事里的人物,所以他的死很多人新鲜几天就过去了,包括高德凤,终究故事是不长久的,总有了结的时候。寻常过日子是实实在在的,这实在就在于它无休无止的长,仿佛没有尽头。一旦突然有一天,别人告诉你:戏该收场了。作为普通人,谁都觉得突然。

 

赵素珍虽然平时老病病歪歪的,家里家外不一定事必躬亲,可多年来已经形成习惯,每逢大事,高家人都知道后面还有个赵素珍,她才是最后拍板子定盘子的人。实在无法,赵素珍的大口落子一起,就像英雄人物在关键时刻想起的毛主席语录,山穷水尽处也要绝处逢生,劈一条路出来。所以赵素珍倒像戏里有名无实的周王,是弹压高家群雄的一个牌位。

 

高德凤已经习惯这种在赵素珍领导下的政治协商制度,突然被告知要取消领导,心里不单有隐隐的哀痛,更有种改朝换代的失意和空虚。高德凤担心的还有赵素珍没了以后高家的稳定,不当一把手很多年了,他对自己控制局面的能力没底。好在高家最有反骨的大财暂时被劳改队收走了,剩下的几个脾气跟大财比算温和的,看来一切是有定数的,否则刚临朝政,不定咋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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