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刘纳新的死让大财觉得是种解脱,大财认为没有刘纳新这个邻居的日子开始变得轻松起来。自从亲眼看见消防队用挠钩把烧焦的刘纳新像麻雀一样,从灰烬中拨拉出来以后,大财把别在腰里很多天的杀猪刀藏在了自家的鸡窝里。
告别了杀猪刀的大财翻出各种炭笔,还有价格挺贵的纸,对着烂土豆或破茶缸,又开始画画。
没人知道大财是怎么喜欢上画画的,即使大财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可能就是某一天,路过宣传栏,看见有人站在那儿,专心致志地画毛主席像,大财莫名的受到了感染,或者是被灵感击中,他就喜欢上画画了,然后先是用普通铅笔画,后来感觉普通铅笔的表现力差,向别人打听,又用起了炭笔。
大财画画从来没有人指点,完全是靠自学。他也没有书,画画的书全是向同年级的尹洪借的,看不明白的地方他就问尹洪。尹洪是郭大炜的表哥,郭大炜是高小东的同学,尹洪是先知道高小东,通过高小东认识大财的。大财开始很谦虚,常在家里管尹洪叫尹老师,可尹洪更谦虚,用大人的话说是人性好,不承认自己能当大财的老师,跟大财说如果你非想拜个老师,就找我姑父吧。尹洪的姑父是郭大炜的爸爸,小学的美术老师。可郭大炜他爸不喜欢当别人的老师,只是偶尔遇见大财画画,在边上指点两句,所以大财没有老师。
没有老师的大财知道自己基础差,画画很勤奋。除了应景上个学,业余时间都放在画画上了。平时背个书包,里面装着速写本和笔,没事儿掏出来就画几笔。画了一段时间后,有天大财从书包里掏出一张人物肖像,赶上万来和高小东都在家,给他们两人看,让他们辨认辨认画上的人是谁。
高小东看了一会儿说像柬埔寨的西哈努克,因为高小东看电影时发现西哈努克总油光水滑的,一直觉得不错,以后碰见长得体面或穿得体面的就说像西哈努克,他说大财画的人像柬埔寨亲王,实际上是他关于人的面孔想象力的极限。
万来则先说像朝鲜的金日成将军,又说有点儿像毛主席,再后来在大财目光的鼓励下肯定地说还是像毛主席。
大财赞许地对万来点点头,说还是你眼睛毒。
万来对大财也是由衷敬佩,说你都能画毛主席了,都能画毛主席了,太牛逼了。
大财劝万来先别跟外人说,说自己对人物表情的捕捉还不行,这是第一次画,不太成功。
万来说够不容易的啦,你又没见过毛主席,画这样不错了。
高小东一看自己把毛主席说成了西哈努克,很沮丧,感到很孤独,又出去上厕所了。
万来给大财出主意,说毛主席太忙,你看不着,不如先画能看着的人,先练练抓表情。大财照万来肩膀上打了一拳,说对呀,我咋就没想到呢。手指着万来说:你天赋也不低呀,要是也画画,说不准也能行,就是材料太贵,你买不起。
万来懂事儿地说:我不学画画,我哪儿行啊?我能把饭做好就不错了。
大财点点头:那是,360行,行行出状元,干一行得爱一行,再说你现在学画画也有点儿晚了,等你能画毛主席,那得猴年哪。
万来说可不是咋的,估计那时共产主义都实现了,小鸡炖蘑菇管够。
大财笑笑,说还真可能。又自言自语地说:身边儿人我画谁呢?得找个有特点的。
万来说要不你画东儿吧,他一天到晚也没啥事儿。
大财摇摇头说:不行,小孩都长的差不多,东儿也没啥特点,跟个猴子似的。猛地他一拍大腿:对了,我画‘他’。大财说的‘他’指的是继父高德凤。
大财为自己这个发现很满意,对万来说:嗯,咋样?‘他’的特点可挺突出,你看那脑门子,跟灯泡似的。
万来尴尬地笑笑,没接茬儿,说我得做饭了,就一瘸一拐上厨房开始刷锅。
从那天起,大财开始把高德凤当成自己的模特,闲下来遇见继父就画。高德凤开始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看大财老盯自己,有点儿发毛。后来知道大财拿自己练画画,就老躲大财,急眼了抗议两句:大财你少给我整这套。
大财不生气,还画,画的自己认为满意了,拿给大成看,大成对于艺术的审美眼光可比万来和高小东强多了,一看画就知道大财画的是谁,乐得直拍炕沿子,说:大财,你他妈太绝了,这画的也忒像了,你看这俩小眼睛,跟睡不醒似的。
大财被说得雄心万丈。
大财画画非常投入,东划拉西划拉,弄了几根木头,自己动手,比照尹洪的画架,也做了一个。高德凤见了就有气,说大财你手脚干净点儿。大财说我又没花你的钱,没用你的木料,你少管闲事儿。刘忠诚看见了,夸大财,说看来大侄子你木匠手艺不错,不如学木匠,还能挣钱,别画画了。自打刘纳新死了,刘忠诚平易近人多了。大财也不怕他了,撇撇嘴,说你懂啥,画画是艺术,木匠就是个苦力。
大财常把尹洪领回家,向尹洪请教。尹洪站在画架前,对着画指指点点,指点完,大财热情地邀请尹洪在家里和自己一起画画。赶上吃饭,大财总实心实意地留尹洪共进晚餐。尹洪一般不吃,实在盛情难却,吃几口安慰安慰大财。这时大财在饭桌上也不像以前那么野蛮了,把自己那份分给尹洪一半儿,不够宁可自己饿肚子。
有一回赶上立夏,赵素珍掐指头算了算,说这都有好几年立夏没吃鸡蛋了,明儿立夏吃顿鸡蛋糕吧。说完给了万来副食票和钱,让万来买三斤鸡蛋,晚上做几碗鸡蛋糕,过立夏。
大财得了信儿,表面无心地又邀请尹洪到自己家,指点自己画画。画得差不多了,万来的几大碗鸡蛋糕也做好了,万来别出心裁地在鸡蛋糕上撒了点儿去年秋天从海边拣的蟹粉,搞得屋子里香味儿扑鼻,高家人围着饭桌子准备过立夏。尹洪一看说你家吃好东西呀,那我就回去了。尹洪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不知道立夏吃鸡蛋的老例儿。大财热情地请尹洪在自己家过立夏,尹洪不同意,说立夏我咋能在你家过呢。其实尹洪到后来也没搞懂,立夏到底属于什么性质的节日,该不该吃鸡蛋。
赵素珍虚让尹洪,说大侄子立夏可算在八大节里,不是个小日子,今儿你赶上了,就这儿吃吧,你和大财老一起画画,不是外人。
大财一看妈都留尹洪了,更来劲儿了,说我妈都留你了,再走你就是不给我面子。尹洪不好意思走,坐到饭桌旁和高家人一起过平生第一个立夏。
赵素珍看尹洪真不走了,脸稍微有点阴,跟万来说把鸡蛋糕分分,今儿你尹哥在这儿,大财多分两勺吧。于是万来拿勺子给大伙儿分鸡蛋糕。尹洪一看这场面,筷子就拿不动了,老看大财。大财勉强忍着,说你要不好意思,咱俩上厨房吃去。说完拿起自己和尹洪的碗筷,还有属于自己的半碗鸡蛋糕,拉尹洪上厨房过立夏。
在厨房里,尹洪说什么也不吃鸡蛋糕,就吃大饼子,喝萝卜汤。大财一直劝尹洪,把鸡蛋糕往尹洪跟前送,尹洪还是不动,大财没办法,拿起勺子喂尹洪。尹洪躲闪着,仍然不吃。大财最后都要哭了,眼睛里含着眼泪,举着鸡蛋糕说:尹洪,你吃一口,你常教我画画,我没啥能给你的,我求你吃一口,吃一口你就是认我这个兄弟。万来出来盛汤,看见大财那样,吓一大跳,因为他从来没见大财哭过,盛完汤赶紧往回跑。
尹洪没办法,只好吃了一口。吃一口就有第二口,大财接着喂尹洪,直到鸡蛋糕吃了一多半,尹洪对大财说:别都让我吃喽哇,你也吃点儿。大财这时才放心,说我常吃,说完自己赶紧吃了几口。
吃完鸡蛋糕,大财留尹洪继续在家里画画。画了一阵子,外面下起了雨,赵素珍说今年立夏好哇,到节气就下雨。后来雨越下越大,尹洪犯起了愁:咋回家呀?这双球鞋我还是新买的,才穿没几天。
大财说这么大的雨还回啥家呀,反正天儿也不冷,你就跟我挤挤得了,明儿早上早点儿回去,告诉你家一声,反正你们家人不是知道你上我这儿来了么,以前万芬大成的同学来,赶上下雨也有住这儿的。
尹洪觉得没啥好办法了,答应跟大财挤挤,对付一宿。
半夜,万来在睡梦中听见大财和尹洪的被窝里有低低的呻吟声,屋子里闹哄哄的,他以为大财又哭了,后来听不像。万来想大财今天怎么这么怪呢。
做了半天立夏的饭,万来实在太困了,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大财迷上画画,在家里除了画画,待的时间不多,常背个画夹子出去,说是写生。画画用的纸笔颜料他也不缺,高德凤和赵素珍可没闲钱给他买这些,有时高德凤问他:你哪儿来的钱?
每到这时,大财脖子一歪,说我没花你的钱,你少管闲事儿。高德凤说了一句毛主席的诗:人间正道是沧桑,大财你记住喽。大财是高家唯一被高德凤用毛主席诗词批评过的人,这让高小东觉得挺有派头。
大财没心思搭理他,说我上稻池帮人干活挣的。说完又出去了,高德凤对大财的态度很生气。
直到有一天,晚上大财没回家,一宿没回家,赵素珍也生气了。第二天,赵素珍在厂里,被纠察队的人通知说:你儿子在稻池公社偷粮食,被民兵抓了,现在关在纠察队,中午你给送饭吧。
赵素珍小声说:这个王八犊子,饿死他,劳改,那儿有饭。
纠察队的人说:你还真说对了,他自己都交代了,偷了不止一回,劳改是跑不了了,问题是几年。
赵素珍说多判几年,我省粮食了。
当天晚上,赵素珍回家就躺到炕上,没吃晚饭。
大财游街示众那天正赶上高德凤在家,宣传车路过“六十户”时,高德凤正在读《石刚与金巧》,万芬、大成、万来、高小东都跑出去看大财,高德凤没动地方,继续读他的书,只不过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大财是和十几个别的犯罪分子一起游街的,里面有投机倒把的,有偷看女厕所耍流氓的,最多的是盗窃公私财物的盗窃分子。大财一直闭着眼睛,高高在上地站在宣传车上,鼻子里流着鼻涕,像平时的高小东,由于双手被绑着,没法擦,鼻涕流得很长。他胸前的牌子上写的是:盗窃犯 高万财
宣传车的大喇叭反复播送他们的罪状:犯罪分子高万财,男,17岁。捕前系八一八厂子弟中学学生,该犯从某年某月某日到某年某月某日,多次窜入稻池人民公社,盗窃集体粮食和各种农业物资,换取金钱供个人挥霍。该犯品质败坏,迷恋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严重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情节恶劣,判处劳动教养三年……
大财重获自由时,毛主席已经逝世了。他不画画了,开了个花圈店,画起了纸人纸马,生意还不错,做木工活儿的手艺也没耽误,大财的纸人纸马最逼真,天黑时戳在街上,不细看,过路的都以为是真人,吓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