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就在万来挨打,高德凤在家压阵那几天,高小东的班主任王老师又来家访,终于把高小东的亲生父亲高德凤堵在家里。
那是一个星期二的下午,高德凤念完书还没来得及淘米,老师就摸上来了。王老师看高德凤头发稀疏,像个上年纪的人,态度就比较含蓄客气。双方确认完彼此身份,王老师言归正传:高小东人挺聪明,就是太散漫,不合群儿,自己老有主意,不服从班级纪律……
高德凤当过军人,知道纪律的重要性,赶忙授权:他要是不服从纪律,您放心地打,做家长的没意见,没纪律观念还了得,我当过兵,这个我明白,当年打锦州靠的就是纪律,塔山林总说要守住,那死多少人都得守住,这就是纪律。
高德凤和所有喜欢吹牛的军人一样,有意模糊了自己在那场战役中的归属问题,只是历史地,大而化之地给高小东的班主任解释他对纪律的深刻理解。
王老师开始还挺高兴:哎呀,这高师傅水平不低呀,也不像传说中的糊涂蛋哪。
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高德凤不想让高小东给自己丢脸,或者说他要凭自己的本事,在孩子的老师面前树立形象,喋喋不休还阐释纪律和军队的关系,王老师觉得纪律谈差不多了,本来今儿她也不是专门来谈纪律的,赶紧接住学生家长的话茬:
高师傅,您觉得高小东还有没有啥别的缺点?
对炉前工高德凤来说,这是一个问题,他开始在脑海里搜索:散漫,蹲厕所,大便干燥,吃猪大油,对!他爱蹲厕所。
高德凤这回对自己总结问题的能力颇感欣慰:他爱蹲厕所。
哦,这就对了。王老师心中那本丑恶的《妇产科实用手册》终于和另外一种肮脏的事物发生了联系,她启发学生家长:他为什么爱蹲厕所呢?
他大便干燥,这孩子从小这样。高德凤非常抱歉地解释。
王老师很遗憾,感觉要跑题儿,赶紧往自己的思路上拉: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么?
高德凤脸红了,羞愧地说:我家人口多,伙食大概油水太少,就是他亲爹,也不能太偏向他。
王老师很失望,高家的伙食问题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可她实在不想通过自己的口说出《妇产科实用手册》里那麽肮脏的事儿,于是她继续启发高德凤:他放学回家都和谁联系多,比如和谁常一起玩儿,都看点儿啥?比如书哇之类的。
高德凤说没和谁玩儿啊,他哥跟他姐都比他大好几岁,不爱搭理他。老高看老师问得这么仔细,也犯合计:这小兔崽子不是在外面干啥坏事儿了吧?他把自己的疑虑向王老师表达出来,王老师这才觉得此行不虚,赶紧接着高德凤的思路往下发展,叹口气,万分沉痛地说:也怪我经验不够,学生太多,顾一就顾不了二,其实高小东在班里差生中不算最差的。
老师的弯弯绕把高德凤绕迷糊了,他经不起如此曲折的谈话,连忙顺着老师刚见亮儿的方向跟进:老师有事儿你直说,我军队里出身,能挺住。
王老师还有点儿不好意思,说也没啥大事儿,就是高小东看了些不该看的书,还拐带着别的同学也一起看了。
听说是书,高德凤一颗快提到嗓子外面的心赶紧回去了,长出了口气,说这小兔崽子看啥坏书了,是资产阶级的吧。
王老师觉得遇到了知音,频频点头说没错,没错,就是资产阶级的,这么小的孩子,辨别能力不行啊,容易走下坡路。
高德凤说那肯定不是我家的书,我家的书除了学校发的课本儿,就我手里这本了,他哥他们都不爱看书,东儿是我亲生的,他哥他们都是他妈从前房带来的。说完,高德凤自豪地扬了扬手里的《石刚与金巧》,算是承认儿子爱读书是由于受了自己良好习惯的影响,同时也把自己和儿子的好习惯跟高家别的孩子划清了界限。
王老师脸红了一下,接过《石刚与金巧》,翻了两页,看内容是反映贫苦农民和地主老财做斗争的,放心地还给高德凤,说那书确实不是高小东的,可看书时他要负主要责任。
高德凤的自豪随谈话的深入而高涨,觉得今天的老师和谈话都挺有档次,腰杆子渐渐挺直了,模仿电影里那些一贯正确的政委和书记们,深有感触地说:是啊,孩子长大了,该管管他们的思想了,都怪我平时忙,没工夫管那些事儿,以后我一定注意他的思想成长,配合老师,让东儿多看革命内容的书。
王老师不知道谈话该如何进行了,本来她想义正词严地抨击一顿高小东的恶劣行径,让高小东在家里和学校一样抬不起头,可高德凤把谈话内容一下子就给拐到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轨道上来了,这么高深的事儿还真不是她今天准备的话题,一时竟无言以对,她心里还琢磨呢:这老同志理论水平挺高哇,不像那群衰裆尿裤孩子的爹。
可人家家长已经答应要在思想上把孩子的事儿管起来,作为老师你还想咋的?但王老师总觉得今儿这一枪好像打偏了,不解渴儿,到底在哪儿偏的,她暂时没弄明白。于是挺丧气地和高德凤告别,意犹未尽地走了。
送走王老师,高德凤看见回家的高小东,心里挺高兴,谆谆告诫他资产阶级的书尽量别看,乐意看书多看无产阶级的,如果遇见了资产阶级的,先拿回来让他审查审查,高小东愉快地接受了父亲的要求。临了,高德凤给了高小东二分钱,让他出去买根冰棍儿。
11.
冬天说到就到,和这个冬天一起来的,还有地震的传闻。
海城那边震过了,已经死了人。厂里大人小孩都惶惶不可终日,跟后来毛主席他老人家刚去世时差不多。手脚勤快的,开始在外面搭起简易防震棚,消息紧张时进去住一宿,跟后来有钱人住别墅似的。可这个冬天很冷,防震棚能防震,却不防寒,所以一般没人认真住进去,人们已经倦于把命运交给未来那不可知的预言,大家更怕现实的寒冷,流传在众人口里彼此安慰的一句话是:天塌大家死,地陷有矬子。这是当时大伙儿对抗灾难一贯的法宝。
刘忠诚家也搭了间地震棚,从设计到施工全是刘纳新和其朋友所为。在地震的危险即将降临时,刘纳新往日的江湖地位得到淋漓尽致的证实:他的一帮狐群狗党不知从什么地方给他运来了许多木头杆子和大量秫秸秆,刘纳新利用这些物资为自己家搭了一个没有半点泥瓦成分的防震棚,连地上都铺了厚厚一层秫秸杆。搭完了自己还夸呢:这才是真正的防震棚,没一块砖头,震倒了也砸不伤人,安全。刘家的人没住进去,防震棚倒成了刘纳新的别墅,没事儿他就领外面的朋友在里面抽烟喝酒,还打牌,太冷时就用个脸盆,烧点儿炭御寒。刘纳新可能就是死在这炭上。
一天,天气很冷,用高德凤的话说能冻死老狗。那天晚上刘纳新又领外面的朋友在防震棚里喝酒、打扑克,到半夜,由于实在太冷,他的几个朋友受不了,都回家了。刘纳新还笑话他们没远见,说天儿越冷越容易发生地震,海城就是这样。那帮人说宁可被震死也不想被冻死。后来刘纳新自己在防震棚里睡觉,还烧了盆炭。刘纳新的防震棚烧起来后,是“六十户”下夜班的工人发现的,发现时一切都晚了,后半夜刮起了北风,北风很大,不吃饱饭人能刮跑了,这是那目击者说的。
火是从防震棚里面烧起来的,等外面看到时,其实里面已经烧透了,风借火势,让刘纳新的防震棚变成一把巨大的火炬,目击者声嘶力竭的喊叫和火光把“六十户”及周边地区的人全弄醒了,迷迷糊糊的人们以为这回地震是真来了,大家哭天抢地,有追求睡眠质量不肯穿衣服睡觉的,甚至光着身子跑到寒冬腊月的街上。
等大家跑出来,一看见刘纳新为自己搭的那巨大火炬,脑袋快的马上明白了:这哪是地震哪,这他妈的是着火了。于是在刘纳新他妈的哭喊中赶紧救火,刘忠诚赶上上夜班,没在家。
那时“六十户”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吃水全到西边两个自来水井台挑水,这俩井台以“六十户”为中心,与俩厕所成东西对称分布,俩厕所在东侧,在一个小山脚下,俩井台在西侧,平时早七点和晚五点来水,别的时间厂里给停掉,说是节约用水。刘纳新家住“六十户”的东边,为了离厕所远点儿,他把自己家的防震棚建在半山坡上,这又给救火的人增添了不便,等大家手忙脚乱地从自家的水缸里提出水,爬到刘纳新那半山坡上的别墅时,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万来听说失火后也跑出去了,开始他什么也没拿,可一看是刘继红家的防震棚着火了,他赶忙回家,用俩水桶从水缸里各提了半桶水,跌跌撞撞也要往山上跑,被站在大门口看热闹的大财一脚踢在屁股上,连人带桶滚了一地,大财小声骂他:你妈的挨打没够吧?
万来起来再想提水时,家中的水缸里已经没水可提了。
防震棚快烧完时,厂里的两辆救火车风驰电掣地到了,对着焦糊的灰烬一阵乱喷,刘纳新的妈还在跳脚的哭喊,要找刘纳新,有女人怀抱侥幸地劝她:纳新不一定在里面吧,说不准上同学家住去了。
等火完全熄灭,消防队的人用挠钩在灰烬里乱拨,拨出来一具烧得变小了的尸体,这时刘纳新他妈倒不哭了,说了句这可怎么活呀,就晕了过去。
后来在厂保卫科和纠察队的努力下,通过走访刘纳新的生前友好,把火灾事故的原因大致分析了一下:刘纳新是先被一氧化碳熏昏迷了,然后可能有烟头或火星散落在地上的秫秸秆里,引起阴燃,防震棚里可能有酒或煤油,导致火灾发生,由于昏迷,刘纳新在大火烧着时根本没醒,就那样去了。刘纳新就这样成为当年那场地震中,厂里死的唯一一个人。
事后有人劝他妈:孩子没遭啥罪。
对儿子的死,刘忠诚既哀伤又窝火,他觉得不公平,这事儿怎么就轮到自己了呢。死了哥哥的刘继红很悲伤,又开始和万来说话,上学放学有时一起走,基本不背着什么人,只是快到家门口时才分开,看在她悲伤的份上,再没人说她和万来搞破鞋。
刘忠诚对独生女儿刘继红跟万来来往依旧很反感,有次看见俩人一起放学回家,甩手就给刘继红一个嘴巴,刘继红瞪了他一眼,刘忠诚说小逼孩子你还不服管了,说完拿起苕帚疙瘩搂头盖顶打刘继红,打得刘继红吱哇大叫,刘忠诚的老婆在一边劝架,刘忠诚说我他妈的死一个孩子了,剩下的这个再不好好管管不行了,一提起刘纳新,刘继红哭得更欢了,最后刘继红在悲伤和疼痛之下忍无可忍,绝望地大喊一声:刘忠诚,我操你妈!
这一声,把刘家的三个人都喊愣了,刘继红恶狠狠地看着父亲,不哭了。刘忠诚手里攥着苕帚疙瘩,呆立着,像挨了批评的小学生。他老婆无奈地说了句:刘忠诚,你造孽呀。说完放声大哭,坚持说要去阴间看看自己死去的儿子,不和刘忠诚再过下去,不行把刘继红也带走。
从此,刘忠诚再也不反对女儿和万来的交往,偶尔还给万来一个笑脸,对入党的事儿也淡了。刘继红看万来时,好像又看见了自己亲爱的哥哥。
这事儿给刘继红一种感觉,那就是顺从与合作并不一定能赢得尊重和平等,反倒是破釜沉舟的暴力和反抗更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