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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阶级高德凤(7)小说原创

(2006-06-04 19:17:23) 下一个



        8

 

 

 

高小东确实犯了错误,严格讲,跟生活作风贴边儿,说来说去,又是器官惹的祸。

 

自从高小东上了小学,开始还不错,浓眉大眼的,鼻梁上还有十几个雀斑,挺俏皮,加上衣服书包还都是新的,往人堆儿里一站,很招人喜欢。刚上学,课程也不难,人马牛、刀口手,字的笔画不多,好认;一加二、二加三,十个手指头一凑合,容易算,所以高小东的求学生涯开局不错。可越往后,字的笔画越来越多,算数逐渐超过十以内的运算了,即使是小学,也不能老人马牛刀口手一加二二加三啊,毛主席对广大学生的要求算低的了,还说过高小毕业能记帐,会写个笔记啥的,初中毕业会写批判稿,高小东有点儿跟不上毛主席的要求了,于是产生了厌学情绪。

 

老师开始也没怎么注意,小孩子么,上学不久,类似刚上了笼头的牲口,要适应一阵儿。

 

除此之外,他还有个毛病:孤僻。有时候一上厕所就半节课,老师问他啥原因,他说大便干燥,班主任不信,熟悉高小东的同学纷纷作证:是,他大便干燥,没上学时一蹲能蹲一个上午,我爸说的。众口一词,不容老师不信。他平时不怎么乐意跟同学们一起活动,上学不久,本班的同学还没认全呢,倒跟给高年级上学农课的老范头儿很熟,下课没事儿就往老范头儿的大车那儿凑,看见那匹拉车的黑骡子像看见了自己的表兄,老嘘长问短的。平时班级里有活动也不爱参加,知道他家庭背景的老师就跟他班主任叨咕:老高家的孩子都那样儿,散漫,不爱学习。

 

老师新带班,40多个孩子够她忙的,没多余工夫耽搁,就安排个学习好又听话的学生和高小东同桌,一是看着他,还有就是带带他,这在教学上叫以好带次,据说是成功经验。

 

带高小东的学生名字叫郭大炜,爸爸是本校美术老师,会画毛主席像,他妈是本厂医院的护士,表哥就是尹洪,初中就能画毛主席像,满门忠烈。郭大炜不但学习好,体育也好,还是班级清扫卫生的小组长,集多种荣誉于一身。王老师的本意是放这么一个优秀的同学在你身边儿,你高小东要是有荣誉感的话,不能变好,总不至于变太差吧。

 

作为被老师信任的人,郭大炜朦朦胧胧也有这个感觉,况且高小东还是郭大炜这个卫生小组的成员,郭大炜一直想把高小东改造成一个很听话的组员,以不辜负老师的信任。

 

可班主任和郭大炜都不知道高小东上学以前丰富的人生阅历,他们俩蹲过的厕所加起来也比不上高小东,高小东在厕所里结交的三教九流老老少少更是他们难以想象的,所以高小东对自己年轻的班主任和小组长这套小儿科的玩意儿根本无动于衷。

 

开始班主任没怎么,郭大炜可认真了。郭大炜在家是独子,事事好争先,当上小组长更添了说一不二的毛病,总想以自己的模范带头作用影响广大同学。比如有时郭大炜的橡皮掉地上了,高小东在时他好指使他:高小东,帮我把橡皮捡起来。高小东总不爱搭理他,说你自己捡,我忙着呢。其实高小东是有点儿懒,可郭大炜认为高小东根本没把自己这个小组长放眼里。次数多了,郭大炜很气愤,这要换别人郭大炜早收拾他了。可高小东不同,了解他的同学都知道,他上面七七八八有四五个哥呢,大哥的孩子比高小东都大,这一帮子在小学生眼里绝对是实力的象征。

 

不单是捡橡皮这种小事儿,即便是老师交待下来的任务,他也是心不在焉,你要是逼急了,他就猫厕所去了,一蹲半天,也不嫌臭。

 

为这事儿,郭大炜可真上过火,他觉得受到极大挑战。他不是没想过别的办法归拢高小东,比如画画,比如长跑,想把高小东纳入正常的轨道上来,让他跟着自己从事一项健康的事儿,听自己指挥。办法想尽了,都不好使。

 

郭大炜继续挖掘自己的潜力,想帮助高小东。有一天郭大炜在家里发现一本他妈的医学书,里面有很多人体标本的照片,男的女的都有,还有很多各种器官的放大照片,男的不稀奇,澡堂子里活的有的是,稀奇的是女的。20世纪七十年代,广大普通中国人民生活在一种比清教还纯洁的状态里,别说看裸体女人的人体标本,夏天走大街上想看女人大腿基本都很困难。

 

这本书给郭大炜带来的冲击是极度震撼性的,郭大炜刚看时先是害怕,喘气儿都困难,感觉天要塌下来的样子,这是后来他亲口对高小东说的,高小东看过后对郭大炜的说法表示赞同。害怕以后就是莫名的兴奋,脸色潮红,小肚子发胀、发热,呼吸加快,跟刚跑完一千五似的,而高小东则说跟跑完3000差不多。

 

那两天郭大炜是在一种小心翼翼又极度亢奋的矛盾状态下度过的,眼睛一直冒光,像瞻仰过神迹的信徒。他觉得好像看见了世界的尽头,早早地洞穿了一切资产阶级的鬼把戏,这话他模仿的是电影《列宁在1918》里的列宁,至于资产阶级有什么鬼把戏,他倒没深究,这种行大事不拘小节的劲儿,挺像后来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高小东在现实生活里对他的漠视那几天郭大炜毫不在乎,他甚至以漠视对抗漠视:你就蹲个厕所呗,不怕臭,认识的人多,你还见过啥呀?我见过的东西说出来吓你一跳。

 

高小东那几天也觉得同桌兼小组长有点儿和平常不一样,不怎么找自己麻烦了,为什么不一样?高小东可没时间搭理他,自己要操心的事儿多着呢,比如校里赶大车的老范头,厂里做饭的老赵头,还有常在校园里拴着的那匹大黑骡子,以及市面上各种各样的厕所。

 

兴奋期过去后,郭大炜发现一切没什么变化,自己还是自己,高小东还是不听自己指挥,这让他觉得那神秘的阅读经历不该就那样过去了,还有就是保守一个秘密,老不说出去,对个孩子来说实在很难受。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郭大炜决定向自己的同桌,一直不听指挥的组员高小东公开这个秘密:震他一下子!没准儿他会服了自己。

 

有天赶上自己这个组打扫教室卫生,快结束时教室就剩下郭大炜和高小东,郭大炜对高小东说:东儿,完事儿别走,我有事儿跟你说。

 

高小东以为郭大炜又从老师那儿领回了什么新任务,要规矩自己,很惶恐,无精打采地说:我得赶紧回家吃饭,晚了大饼子就没了。

 

郭大炜说我给你看个东西,要是你大饼子被你哥吃了,明儿我赔你一个。

 

高小东有组长的大饼子做保票,心稍微定了定,问:啥好东西啊?是从北京带回来的水果糖么?要是你不分我吃,我可不看。

 

郭大炜的妈有时陪厂里因公负伤的患者去北京看病,常带北京的水果糖回来,郭大炜偶尔分半块给高小东。

 

郭大炜不屑地说:你就知道吃,水果糖算个屁。

 

高小东说不是水果糖还是槽子糕么。

 

高小东认为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第一是水果糖,第二就该算是槽子糕了。

 

郭大炜被高小东低劣的精神世界搞不耐烦了,说你个熊样除了吃也就厕所了,我这好东西是本画册。

 

郭大炜一再卖关子,高小东也烦了,收拾书包要回家。也是,70年代早期高小东能看到的中国画册,里面除了毛主席,就是林副主席,要不然就是毛主席加林副主席,后来林副主席出事儿了,剩下一个,还是毛主席,都是老头儿,高小东都看腻歪了。

 

郭大炜一看高小东要跑,就不再吊他胃口了,高小东这人老师说他自律能力极差,凡事坚持不了几分钟。赶紧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包了皮儿的书,“啪”地一声拍桌子上了,用手捂着书皮儿,郑重地说:看你跟我挺好的,我冒险从家里拿出来,要是别人,我才不给他看呢。我敢说,我这画册,别说你哥,就是老赵头加咱老师,可能都没看过,这书你也就能在我这儿看看,全校可能革委会主任都没有。

 

高小东听郭大炜牛逼吹的挺大,他的好奇心上来了。革委会主任有没有他不关心,他还不认识主任,在认识的人里,他最服老赵头,连赵大爷都没看过,那他可得看看到底是什么法宝。郭大炜藐视老赵头,让高小东很不服气。

 

高小东不屑地回击郭大炜:吹牛逼吧,赵大爷给厂长做饭,猪肘子都天天做,啥没看过呀?

 

郭大炜摆摆头,敲着书说:做饭是做饭,就是个厨师,我这是医学。

 

高小东不懂什么是医学,也不想懂,拎起书包往外走:你自己看吧,我得回家了。

 

郭大炜赶紧说:不光是医学,是女的,马子,你看过马子吗?

 

高小东得意地说:万来正跟刘继红挂马子,谁没看过马子啊?

 

郭大炜蔑视地看了高小东一眼:你看的是穿衣服的,光腚的马子你看过吗?说完猛地翻开书,举着一张放大的照片在高小东的眼前晃了一下,赶紧又合上了。然后抬起眼睛,晃着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看着高小东,眼里放射出轻浮又凝重的光。

 

高小东在郭大炜的一晃之下,没怎么看清楚,就看见俩白花花的大腿,黑乎乎一片,可他听见郭大炜说是光腚的马子,这高小东还真就没看过。

 

高小东来了兴趣,使劲儿把快流出来的鼻涕吸回去,像电影里下流的伪军,笑着说:巴嘎,来,快拿来让太君看看。

 

郭大炜反倒端起架子,说:巴嘎,这书属于绝密情报,土八路不能看,我冒危险给你看,不划算。

 

高小东说那咋办那,我又没有水果糖,我家从来就没买过水果糖。

 

郭大炜说我不管你要水果糖,看完了,从今往后,你得听我指挥。

 

高小东说只要你不管我要水果糖,咋的都行,听你指挥。

 

郭大炜一摆手,说过来吧。

 

于是高小东在郭大炜的讲解下开始看这本绝密情报。开始郭大炜想从头让他看,意思是医学讲究循序渐进,高小东得先打打基础。可高小东这时性子倒急了起来,说我先看看刚才那页,什么玩意儿啊,是人么,你不是骗我吧。

 

郭大炜说放屁,我冒这么大危险,就为骗你么。说完翻到刚才那页,也不给他打基础了,让高小东看。

 

高小东揉揉眼睛,喘着粗气,仔仔细细地看,一边儿看一边儿感叹:我操,我操,老郭,你太牛逼了,老郭,太牛逼了。

 

看了几页,郭大炜得意地问:咋样?够绝密文件吧?

 

高小东想了想,说:够,太够了,就是有点儿坷碜(方言:不好看的意思)了。

 

郭大炜说你懂个屁,这是医学,咋能说坷碜呢。

 

高小东有些遗憾地问:不是都这样吧?

 

郭大炜老练地说:我琢磨,女的都这样,连咱老师也是。

 

高小东叹口气,失望地说:那咱老师也挺坷碜的。

 

又看了几页,郭大炜有点儿惊慌地说:不行了,我得回家了,我妈说过不准我看她的书,她要下班了,我得赶紧送回去。

 

高小东意犹未尽,说:再看两篇儿,再看两篇儿。

 

郭大炜坚决地说:不行,你这就是偏得了,今天看两篇儿就得,贪多嚼不烂。再说让我妈知道了,得打死我,走吧,晚了你就吃不着饭了。说完把书装进书包,拉着高小东,锁上门,赶紧往家走。

 

 

回家的路上,郭大炜问高小东过瘾不。

 

高小东眉飞色舞:太他妈过瘾了,就是看的太少了,不解渴。

 

郭大炜好心地安慰他,说:只要你以后跟着我,看的机会有的是,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呢。

 

高小东非常振奋,说:那我就跟着你,等啥时候再让我看看。对郭大炜的态度像刚分了地主土地的农民对农会干部。

 

郭大炜说行,可你得保密。

 

高小东赌咒发誓,指天画地地说:绝对保密,我知道这叫耍流氓,让别人知道得挨抓。

 

郭大炜说放屁,这是医学,谁耍流氓了,医生都耍流氓了么。

 

高小东弄不太明白,觉得郭大炜挺厉害,有段时间老围着他转,班主任王老师很高兴,觉得自己好生带差生的办法大概挺奏效,常表扬郭大炜,偶尔也夸夸高小东,说他有进步。每到这时,郭大炜腰杆儿挺得特直,高小东却低个头,脸蛋儿发红。

 

 

后来,在高小东的强烈要求下,郭大炜又组织了几次类似的学习活动,有时在他家,有时在人去屋空的教室,实在没地方,俩人还钻过地下的暖气管道,高小东认为钻暖气管道看医学最过瘾,感觉像搞地下活动的地下党,郭大炜说我才是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你也就是个交通员。

 

两个年轻地下党从事革命医学活动的经验毕竟没有真地下党丰富,搞地下活动最直接的风险就是东窗事发,经验越不丰富,出事儿的可能性越大,郭高二人没能逃脱这种大概率事件。随着两人医学知识的与日俱增,他们的警惕性日益放松,一次又赶上他们这个组打扫教室卫生,郭大炜又把绝密文件带到教室,当教室只剩下两人时,他们又开始自学医学知识。可能二人对专业太过投入,学习时谁也没注意悄悄出现的班主任,就在两人兴趣盎然地交流学习心得时,王老师发动突然进攻,两个地下工作者束手就擒,人赃俱获。

 

其实王老师的本意并不想出现这种尴尬场面,甚至她希望当时自己最好不在场。

 

当王老师把高小东托付给郭大炜一段时间以后,她发现高小东像块牛皮糖似的整天粘在郭大炜身上,其实那正是郭大炜刚对高小东普及完生理卫生知识,俩人正在蜜月期呢,每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高小东一改往日散漫作风,郭大炜让他干啥就干啥,丝毫看不出违心勉强的意思。王老师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私下里还琢磨:郭大炜一个小孩子,到底用什么办法把个班级最散漫的学生调理的这么规矩呢?敢情儿比我这个当老师还有法子呢。

 

平时上课下课她也留心观察两人,没发现郭大炜对高小东的态度和别人有什么不同,这激起了这个年轻教育工作者的好奇心:郭大炜到底有什么好法子?出于这种想法,她那双追索的眼睛开始时时关注自己安排的这一对对子。

 

她发现郭高二人但凡进学校就开始双栖双飞,下学时也跟两口子似的,一个不走,另一个就等,当然等的经常是高小东,因为郭大炜大小是个班级干部,老师有时要留他,布置点儿任务。学生放学回家,王老师不能跟回去,老师这儿还没下班呢。王老师想看看他们放学后在校内都干些什么,甚至一度她还有过这种幻想:一个进步生,为了帮助转变后进生,利用业余时间俩人一起学毛主席著作,还写了学习笔记,在毛主席光辉思想指导下,后进变先进,邻校就出过这样的例子,班主任到处作报告,感人至深。

 

有时她还真恍惚看见俩学生在教室里对着本书,指指点点,你问我答。王老师倒不能肯定那书就是毛选,也没敢奢望出去做报告,直到她现场抓住俩下流学生的前几分钟,她还想过:如果俩孩子真利用放学后的时间学毛选,我帮他们写个思想汇报,送校革委会得了,荣誉归功于党,归功于组织,自己还是本分地做个好老师,不出风头。

 

王老师在抓捕俩学生前,突然想起来:这两人才一年级,刚学会认男女厕所,哪儿就能看毛选了?可透过窗户,她确实看见自己的学生兴趣盎然地在看一本书,这到底是什么书呢?

 

当王老师的目光接触到那张放大的照片时,她的灵魂肯定受到了震撼,因为在她迄今为止的一生中,她确实没看过这么专业的医学书籍,郭大炜以前的判断没错。

 

王老师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眼睛里含着泪水,好像照片上四脚朝天躺着的不是标本,而是她本人。她声音颤抖,语不成句,痛不欲生:你们——你们,流氓 ——流氓,放学不回家,就看这书,还带到学校里看,简直是大流氓……

 

郭大炜的脑袋嗡地一下子,后来他这样描述当时的感受——当场晕眩,眼泪赶紧抢在老师之前流出来,他知道看流氓书让老师抓住比让他妈抓住后果更严重,因为让他妈抓住知道的可能就是她爸和他妈,可让老师抓住知道的不仅是老师,他爸他妈,还有更多的老师都会知道,一度他甚至准备进监狱,上刑场。

 

高小东也懵了,他倒没想那么多,他思想境界照郭大炜比还有差距,当时他对荣誉感之类还比较陌生,他只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起被父亲高德凤拿鞋底子抽屁股的悲惨经历。

 

惊恐之后,郭大炜结结巴巴痛不欲生地向老师解释:不是……我要看,是……高小东,非想看,他,想看……

 

高小东一看郭大炜这么快就变节投降,当自己面儿就把自己供了出去,也不干了:是你让我看的!你让我看的!!还说看完了就得听你的,你让我看地……

 

王老师像头暴怒的母狮子,一把抓过物证,合上书,算是给那可怜的女标本盖上被子,拿着书在课桌上摔摔打打,“啪啪”作响,好像通过摔打就可以把这个尴尬的下午忘记似的:说,坦白!哪儿整来的?这么流氓的书,坦白交待!流氓……

 

郭大炜后来回忆说,他觉得王老师当时好像是疯了,心里觉得特对不起她。

 

高小东哪儿见过这场面啊,经不住老师的刑讯逼供赶紧招供,他手指郭大炜:是他的,是他从家里拿来的。

 

郭大炜实在没有退路了,老老实实承认:不是我的,是我……妈的,我妈回家要是找不着这本书,她得打死我,啊……啊……老师,我错了,啊……

 

想起天黑以后还要回家,面对东窗事发后不可预测的前景,郭大炜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她妈那笤帚疙瘩不是吃素的——护士知道打人哪儿最痛,郭大炜他妈曾经严厉警告过他——郭大炜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脆弱的感情,在老师和自己的组员面前,咧开大嘴,放声痛哭,让羞辱和恐惧在小小的教室里痛快淋漓地宣泄:啊……啊,老师,我错了!我错了!!啊……啊……啊……

 

他同一切最后被缉拿归案的罪犯一样,彻底崩溃了。

 

高小东倒没像郭大炜那么掉架儿,挨打挨骂,从小到上学,基本是他的日课,今儿被老师抓个流氓现行,大不了回去再挨顿亲爹高德凤的鞋底子,严重了就是上宣传车游街,当时他还不知道上宣传车游街有什么严重后果,他最关心的是以后还有没有饭吃,有没有大饼子。他听人说,上了宣传车还是要给发点儿吃的,就是窝头小点儿,跟牛眼睛差不多,一天仨,一顿一个。甭管多少,有这仨窝头,他高小东就不怕天塌下来。所以他一度居然有点超然事外,像个看客,半低个头,俩明眸善睐的大眼睛眯缝着,一会儿看看同案犯,一会儿看看老师,大鼻涕跟两条青色游龙似的,不时探出头,观察观察风声,再被他吸回去。

 

高小东安静地站在课桌旁,等待正义的发落,倒蛮像个真正的罪犯。

 

王老师对自己的学生一阵急风暴雨秋风扫落叶,发完飙,脸蛋儿红了,头发凌乱,呼吸急促,胸脯高耸——高小东后来说她也跟刚看完流氓书似的,还不如书里躺着的那个呢——她走到讲台前,抻过自己的椅子,坐下,先休息休息,定定神,然后打开郭大炜他妈的那本书,对郭大炜和高小东说:把身子,都背过去!冲墙站好!

 

俩少年犯规规矩矩冲墙站好,郭大炜还在痛不欲生地哭诉,跟个家里才死了人的老太太似的——高小东后来摆脱了郭大炜的控制,曾这样奚落他——但声音比开始小多了。

 

王老师要看看这书,她想知道俩下流学生在流氓的道路上到底走了多远,然后好通知学生家长。

 

打开封面,王老师看见书名:《妇产科实用手册》。

 

年轻的王老师借了郭大炜和高小东的光,补上了妇产科这一课。

 

看的差不多了,天色逐渐暗下来,郭大炜的哭声渐渐小了以至于没了,高小东还在训练那两条青龙,让它们在自己的鼻孔中进进出出,颇有章法。王老师发话,算是一审判决:郭大炜,你,本质,是好的!可你,不该,跟高小东一起,看流氓书!你先回家,书,一会儿我交给你爸。高小东,你,问题很严重!今天我就上你家,家访!现在,你俩,先做个口头儿,检讨!都,转过来!

 

郭大炜哭得花容失色,抢先检讨,用的都是厂子里大喇叭广播的词儿:我平时不注意改造,沾染上了——资产阶级坏思想,犯了——错误,以后,以后一定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改掉坏思想,争取——再做毛主席——的好孩子……

 

高小东,该你啦。王老师点将。

 

高小东没做过检讨,摸不着路数,很专心地听郭大炜检讨,想学点儿经验,可郭大炜说的挺快,声儿还不大,他没听全,只得照葫芦画瓢,也小声检讨:平时不改造染上了郭大炜的资产阶级思想,犯了流氓错误,以后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争取再做毛主席的好儿子……

 

王老师厌恶地纠正高小东:你自己流氓就流氓,别东拉西扯,就你那德性,还做毛主席的儿子,你祖坟冒那青烟了么?你不天天蹲厕所么,也不撒泡尿照照。

 

王老师说郭大炜你别背思想包袱,回家吧,高小东你现在带路,我上你家家访。

 

说完,拿着郭大炜的流氓书,押着流氓高小东,去家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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