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关系(小说原创)
(2006-04-19 23:56:13)
下一个
麻 将 关 系
巧 克 力
1.
麻将很重要。
可惜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是王重在浸淫许久并把这种游戏玩得烂熟且大概再难提起兴趣的多年以后。
学生时代王重当然看过别人打麻将,但他本人不会。那时王重是个勤于学业的学生,不管成绩如何,有个爱读书的劲儿。除了专业书,业余喜欢读点儿小说,先是王安忆,后来知道了张爱玲,很喜欢,可是凭他对文学的非专业涉猎,看的作品很少。偶然看过篇张真人关于服饰方面的散文,惊为天人,还心有戚戚。当然,作为20世纪80年代的过来人,王重被时代和潮流裹挟,未能免俗也跟着读了几本琼瑶。过后的点评是:一女同志,生活上有过坎坷,哭哭啼啼些子正常;当然有点儿重复,可是孔子说得好啊,温故知新么……话里话外透着男爷们儿的宽容。
当年如果有同学找他搓麻,王重总要问一句:四个大老爷们儿,一坐半天一晌,就鼓捣那108张塑料片儿,有劲么?大多数麻将人士还真没研究过这塑料片儿到底有劲还是没劲的问题,都一楞。所以四年下来,王重基本是个麻将盲。
王重的母校是人民大学,专业是经济学院人口经济系。四年京华之地的红尘和书卷气把个东北小伙子陶冶得京腔京韵、知书达礼。刚到委里报道时,有老同志说他:小伙子咋不像咱东北银呢?办完了组织关系,行政处和他的接受单位情报中心各派一人,带王重到单位的招待所看房。新毕业的学生没有宿舍,每人分配一间招待所的客房,暂时安身。王重的房间紧挨着招待所的接待室,行政处的同志临走时跟王重开玩笑:王重,你也算半个门房儿了,来客人了没事帮他们接待接待…… 那是。王重说。中心的同志也说:帮忙是帮忙,和女服务员还是要保持必要的距离啊…… 那肯定是啊,再说我有女朋友,处长。
王重刚到委里,为了体现对老同志的尊重,对所有比自己年长的都叫处长。后来把自己的真处长,也就是情报中心的主任给叫毛了,为称呼问题专门跟他谈过一次话:尊重也没这样儿的尊重法,处长是机关干部序列里很重要的一个环节,谁是处,谁是副处,那要经过组织部门和党委的考核跟任命,任何人不可胡乱叫之。王重恍然大悟。于是那些经王重任命,未经组织部门认可的处长们又都官复原职,但有一个人的处长名号一直延续下来,那就是包申。
包申是报社的会计,原来的外号叫包编,促狭的人按谐音给叫成“豹鞭”,取其生猛之意。王重任命包申为“处长”那天是在机关食堂吃午饭的时间,当时情报中心的老同志把王重介绍给报社的同志们:这位是麻保全,这位是王冬青,这位是包申……这位是我们中心新来的王重。于是王重就一路的封官:麻处长好,王处长好,包处长好…… 叫别人还没什么,叫到包申那儿,报社的人都笑了起来,麻保全说:豹鞭,王重刚来就给你个处长,力度不小哇。包申反驳:我豹鞭也没你马鞭力度大啊。王重以为出了什么误会,赶紧解释:各位处长,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话?麻保全笑着说:没错,没错,大家就是开个玩笑。又说:小包,你从豹鞭一下子升包处了,不请王重吃一顿呐?小包:你马鞭不是也升了么?你咋不请啊?老麻说:咱不行啊,又不管钱,不像你腰杆子硬啊。小包说:那还废啥话啊?然后包申站起来,走着猫步,喊服务员上菜。
这时王重才看清谁是豹鞭。包申个头有1米80多,比王重还猛点儿。一条灰白的西裤,白体恤,走路取猫步儿,有点儿玉树临风的架势。关键是脸有点儿怪异,冷眼看跟香港影星张曼玉形似,细看就有点儿神似了。于是王重大概明白大家拿包申取乐的原因了。
一会儿菜上来了。包申在份饭之外点了两个菜:一个是糖醋里脊,一个是拍黄瓜。包申把里脊推到王重跟前说:吃,别客气,不是我掏钱。王重依旧客气:大家一起吃,一起吃…… 包申说:马鞭咋能看上这菜呢?他爱吃黄瓜。老麻在一边嘻嘻地笑:是,我爱吃黄瓜。兄弟你吃,吃不了带回去,晚上接着吃。于是大家嘻嘻哈哈一起吃饭。包申最先吃完,拿出块纸巾,搽搽嘴,迈着猫步儿,风摆杨柳地走了。
王重小声说了句:真够生猛啊!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冬青接了一句:真生猛的还在后面呐,兄弟。
2.
新单位的日子不同于新婚。新婚充满了激情和新鲜,而新单位的日子除了陌生还有沉闷。工作上处于熟悉阶段,干不了什么,人头也不熟,每天就剩枯坐着了。下了班回宿舍,几个单身相面叹气,悲天悯时,寡淡得很。于是王重有时还真按照领导的要求,帮忙接待接待客人。
单位的招待所对外也叫宾馆,号称3级不到,比2级多很多。既然是宾馆,就得有娱乐设施,90年代初这样的宾馆,娱乐设施除了电视也就剩下麻将了。那个年代客人的想象力也跟当时经济发展水平很配套,全没有如今3 个 代 表时期的胆子再大一点,跟当年鬼子进村就喊花姑娘的干活之类更没法比。不过大部分客人还真对麻将情有独钟,含蓄点儿的在房间小声问服务员:有麻将么?脾气暴的在大门口就喊:住宿,麻将的干活!搞当年客居东北的关东军的模仿秀。看来当年的富人对腐朽糜烂生活的揣摩还停留在刘文彩的阶段,远没进入到社会主 义初级 阶段。
开始行政处的主管领导也进行了一番抵制:麻将不行!我们机关的宾馆不能整那些污七八糟的东西。
后来底下人反馈:处长,不行了,没麻将人家真不住哇,弟兄们快顶不住了,客人都跑税务局招待所去了。
操,不就是副麻将么?他能整你就不能整么?麻将都不敢整还叫啥改革干部哇?处长生气了,开始批评所长。行,那我们就一屋整一副。拉倒吧,就你们那样的入住率,俩屋一副就够了。
中!于是引进麻将。
机关招待所终究免不了胎里带来的衙门习气,服务人员也大多是与机关工作人员沾亲带故的人。所以他们在工作时,难免不流露出些与其工作性质不兼容的娇骄二气。这直接影响了客房的入住率,20多间客房一年有大半时间是空着的。那些做服务员的领导们的三姑六姨们也乐得清闲。
这下可好,一家伙引进10多副麻将,国有资产不能闲置啊,于是他们也加入了当时爱我中华修我长城的娱乐活动中。一帮子妇人丫头,外带三两掌勺的大师傅,工作之余把108块塑料片儿揉搓得哗哗山响,期间还夹杂惬意清脆的欢声笑语。
王重依旧不为所动。不过其对麻将的批示有所改动:四条汉子扒拉塑料片儿没劲,难道换一群妇人扒拉就有劲了?他依然故我,并通过沈图的朋友借了本萨缪尔森的《经济学》,开始攻读。主课之余,间或杂以王硕或张爱玲,偶尔到街上书摊儿花高价租本《肉蒲团》嘛的调剂调剂阅读口味。
一日,无事。王重吃过晚饭,在蜗居里继续《经济学》的阅读。刚看了两段儿,梆梆梆有人打门,还拌有塑料片儿稀里哗啦的声儿。王重一拉门,招待所的服务员的车利和才继红就挤了进来。两人嘴里冒着雪花啤酒的骚味儿,脸蛋儿红扑扑的。车利手里还拎着个床单口袋,一动就哗哗响,里面装的是麻将。王重赶紧循北京的老例儿往屋里让客人:两位小大姐儿,今天怎么这么清闲,光临寒舍?坐,坐…… 车利把麻将重重地往王重的书桌上一放,开始批评王重: 王重,你别跟我整那虚头吧脑的。别以为你念了几本书就能耐大了,敢不敢跟我打个赌,我考你五个汉字,你认全了,算你有水平?那认不全呢?认不全今儿晚上陪姑奶奶打一宿麻将。
一听打麻将,王重头就大了,忙说:我不会打麻将啊。车利的叔叔是计财处长,管着全机关的钱,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最厉害的是他每次都是分房委员会的副主任,正主任由机关党委书记兼任。可房子是计财处出钱买的,于是正主任说话就不怎么硬气。所以全机关除几个厅长外,无人敢缨其锋。这车利脾气不是遗传于其在乡下种大棚的父亲,打进了招待所,脾气倒一天天更像是遗传于做计财处长的叔叔。训起王重这样的,像是在家里训自己的弟弟:不会么?楼下老太太都会,你就不会?不会也好,那你认五个汉字。你上过大学,认几个汉字不难为你吧?好,那我就认字?王重不想被车利破了自己的戒。
才继红的舅舅是宣传处的干事,不管钱也不管物,所以这才姑娘人相对厚道些,也没什么脾气。才姑娘劝王重:王哥,你别认了,认你也认不全的。车利是我们招待所有名的才女,她中学时背过《新华字典》…… 车利说:小才子,你甭劝他,他这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王重,咱先说好,今天姑奶奶过生日,犯了麻将瘾,二缺二,你认不全五个字,就得陪我打麻将。王重也来了气:好,认就认。车利刷刷刷,在纸上笔走龙蛇,写了几个字,把纸拍到桌子上:认吧!
王重一看那字,汗就下来了:这下太丢人了。五个字,全加一起不超过20笔画,有的字是三划,有的字是四划,自己只认识匕首的匕,剩下四个大概见都很少见。
王重给自己找台阶,但他估计可能没台阶:日语的片假名可不算汉字啊。
车利咧咧嘴:不认识就打麻将,都是正宗的汉字。
王重说:我认识匕……
车利:我估计你也就认识匕,告诉你,那个字是送你的。就我这五个字,全大院没人能认全,这样的字,我还有23个。怎么样,打麻将吧……
王重心服口服:三人行,必有我师啊。打麻将!可是三缺一呀,很不正规……
车利说:这个你别担心,一会儿自然有人来。我们三个先三拐。彼时三人麻将在东北叫三拐。
王重又说:你们得教我,我真不会。
车利说:那就教你。
于是几个人开始搬桌子,洗牌。真正坐下打起来,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堪忍受。洗好牌,条饼万开始凑合配对,有对子的就碰,没对子的,组合起来吃上家的,最后留一对做将。当时沈阳麻将有两点比较弱智的规矩:二八不许做将,无将、不开门不准胡牌。摸索了二、三十分钟,诈了两次胡以后,王重算是掌握了沈阳麻将的基本打法。这时又有人敲门,王重赶紧要起来开门。车利用一双含满酒气的大眼睛瞪王重:不是找你的,大哥……进来!门开了,进来的是报社的会计:包申。包申的脸蛋也喝得红朴朴的,有点儿像后来张曼玉演的醉酒后的青蛇。来吧,包会计,三缺一,槽子糕就缺你这个香鸡蛋啦。车利酒盖脸,有股子谁也不论的劲儿。小包倒不急,在王重的书堆里扒拉,一边扒拉,一边跟车利说话:车才女啊,打麻将之前你先把客房的钥匙给我,我们的客人还在院子里等着呢。车利从腰里哗哗地抽出一串钥匙:住205吧,手续明天早晨再办,快去快回,三拐都快把我拐睡着了。
行。小包接过钥匙,走到门口,回头又说:白摸的我可不玩啊。
没几分钟,小包安排好客人回来了,几个人重新调庄,正好包申跟王重对家。然后就开始商量赌码的大小。包申主张一块钱,车利反对:刚才我跟小才子给王重搞了个测试,他确实文化水平比工作能力高,字认了一个,麻将根本不会。属于刚刚起步,今天我们就练兵吧,不要挂血。包申坚决反对:练兵还打空包弹呢,不能白摸,白摸还不如自摸呢,最少也不能少于5毛钱,要不传出去让人家笑话。
东北的爷们啥时候也不忘自己有张薄脸,总很在意社会舆论。包申坚持自己的主张,这时倒很原则。车利大概不想给当计财处长的叔叔丢人,对5毛的价码也就认可了,才继红可不干了:打那么大,我可陪不起…… 包申劝她:别紧张,输了算我的。于是几个人洗牌。
包申边洗牌边跟王重说话:老弟学问不浅那,你这书我字全认识,搁一块儿就不明白什么意思了。
王重赶紧客气:包处长净开玩笑,哪能呢。这书我也是刚借的,也看不太懂,估计翻译有点儿问题。
包申不跟王重客气:不懂就是不懂,书我也没少看,他们宣教处的书多了,我都翻过,基本都是瞎忽悠。我发现个规律,凡是我看得很顺溜的书,没有不胡扯的,比如琼瑶……
车利不高兴了:小包,你这人我看也没啥水平,琼瑶我最喜欢了,看不懂就说看不懂,咋能说胡扯呢?
包申:小车同志,你还小,不明白……
车利马上要找纸笔:我给你出五个字认认……
包申赶紧拒绝:打牌,打牌,5毛钱我胡把大的也够你受的。八万吧,胡了。
车利的八万给包申点炮了。车利的酒开始醒了。打过几把,除了包申以外,这三个人都有点后悔了。包编的牌可不是吃素的,骗上家,憋下家,胡对门,三下五除二,连胡了五六把。王重也认了,刚学徒么,输是正常的。车利和小才子可有点儿顶不住了,车利脸由红转白,小才子开始埋怨车利:我说我们这手儿不行吧,你还不信,包哥人家是大院四大高手之一,收拾咱还不是老太太踩鸡粪——全抿。你过生日要作祸,还拉了个垫背的。以后生日不许喝酒……
包申说话了:你们老白摸,怎么会练出真本事呢?车利一生气,推了牌:今天喝多了,便宜你了,不玩了。起身就要走,包申说:不玩就不玩吧,把钱带走,省得让人说我欺负你们业余选手。车利不接,包申赶紧把钱塞到小才子手里。车利和小才子麻将也不拿,扭头就走了。
等女将们都走了,小包又还王重的钱,王重客气:包处长,我牌艺不精,这算学费了。小包笑笑:也是,没几个钱,那好吧,有机会请你喝酒吧。
人都走,王重接着看萨缪尔森,想想刚才的事情,觉得包申举止有点异化,行事倒满讲究。看看桌子,崭新的麻将都躺在那里,放着光。刚学会打麻将,热乎劲儿还没过,王重也没把桌子归位,麻将就那么一直躺在桌子上,没事儿的时候一边看书,一边手里抓张牌,滑腻腻的,像抓着肤如凝脂的妇人。
20世纪90年代初看萨缪尔森,想理解不那么容易,因为社会主义还占着绝对的主导地位,初级阶段还没开始呢,规划了社会主义蓝图的一些老人儿很多都还在,还没死呢,王重在理论和实践上就感觉到冲突,于是很苦闷。一苦闷便摸那如凝脂般的麻将,实在夜半无人,苦闷至极,就学起了老顽童周伯通,码好牌,自己跟自己玩儿。闭门造车,牌技当然不会有什么实质上突破,可是108张牌却摸个烂熟。当时沈阳打牌不禁止参赛者接触牌张,只要不看,用手摸还是允许的,这有点儿象北欧青年男女谈恋爱:大家都摸得烂熟了,可只要是没动真格的,彼此还都算大黄花儿。王重的两只手10个指头,不管如何接触牌面,但凡碰上了,几条几饼几万那都跟摸自己身上的器官差不多,谁是谁,从不带弄错的。这小小的手段让王重很快以低段位的级别济身机关高手的牌局。
这期间包申来过几次,亭亭袅袅的,主要是来交换读书心得。每次总不忘在王重的书堆里翻翻,翻完就忽悠王重:高难,高难。绕来绕去,最后总要绕到他声称不喜欢的琼瑶身上。
一次王重花高价在街上的书摊儿租了本《肉蒲团》,被他赶上了。翻了几页,说这书真黄啊,借我学学啊。王重正告他:这书我可高价租来的,老板催着要呢,后面排队的有七八个…… 包申更来劲儿了:老听你说《肉蒲团》好,赶上了,没有不学的道理,朝闻道夕死可矣。王重说那你可得加紧点儿,不能耽误广大青年学习祖国文化遗产啊,就一宿可。包申夹着书赶紧走了。
第二天,包申变成了红眼睛的小白兔儿,边摇头边对王重说:还不如琼瑶呢,整个儿全改体育运动了,属于径赛还是田赛楞没看明白!王重笑着说:算球赛吧。
王重不理解萨缪尔森,这属于无人诉说一类;不掌握麻将技巧,包申却可以解惑。输过几次以后,王重开始放下身段儿,虚心请教。包申看在未央生和香云的面子,点拨王重:这上家等同于上级,上级有好鸟么?没有!牌是什么?牌是钱那,钱上级能轻易给你么?不能,所以你得骗他,兄弟的会计生涯告诉我们,除此别无他法。下家等同于下级,下级有好鸟么?没有!牌是什么?是钱那。能轻易给他么?不能,要憋他,憋得他求爷爷告奶奶,然后…… 给他?不!绝不给他,给了他你咋胡啊?那对家呢?对家相当于平级的其他单位,你拿他没办法,可是如果整住了上级和下家,实际的对手也就是对家了,此时,四个人的事儿就简化成两个人的事儿了,这就靠运气了。
王重重重地点头:高哇,实在是高!喝酒!包申说:我请你,咱再聊聊琼瑶。
王重非常后悔。
喝酒的时候,王重算听明白了,包申虽然不喜欢琼瑶的小说,可是很喜欢小说里的爱情模式,还有个5岁的儿子,老婆也算俊,就是不太懂感情。但王重还是不太明白:一个会计,工作性质讲究直截了当,为什么喜欢狗尾续貂罗嗦铺陈的琼瑶呢?张爱玲不行么?你说那个张什么我看过,那娘们儿心冷如铁。《肉蒲团》温度够吧?温度是够,可那讲的是体育运动,两回事儿。
王重有点屈服,包哥哥不说琼瑶时还是很直截了当的,感觉也好着呢,两句话,概括了半部小说史。王重大学失恋钻图书馆,工作以后半夜失眠摸着麻将看《肉蒲团》,受党教育多年,理论修养倒赶不上个打哈欠凑趣儿的帐房先生了。酒喝回来,王重很失落,又有当年在人大失恋时的感觉了。
理论上的失落,导致王重要以生活为师,生活是挂名儿的导师,直接导师是麻将,助教是包申。
3.
王重以一种比较狂热的心态爱上了古老的国技。
他玩起牌来不讲究对手和赌码,处长来了玩,基层的主任来了玩,收发室的来了也玩,实在没人,住宿的房客拉来也能玩;白天够手就玩,晚上不够手就三拐;几毛钱的玩,几块钱的也玩。手气不好时,输了不少钱。助教包申就劝:哥们儿,你才入巷,还是要讲个节制,不可如宝玉初试云雨情一般淘坏了身子。
王重的理论水平也见长:哥哥,我要是雇三个高手陪我鼓捣一宿,付人家薪水,那也是不少钱那,更何况有时候我是一宰仨。包申服了:你狠。
人不能当王重面儿提麻将,当他面提麻将,就像当雷锋的面提党,雷锋跟党那感情可与王重跟麻将的感情有一比。白天提,他就小声地窜办公室:麻将啦,麻将啦,二缺二啦。凑够了三个人,也不等那第四个,直接就带自己宿舍去了,白天麻将含蓄的声音总会勾来第四个牌手。如果是晚上,他就站在自己的门口,象好淫风的郑女,倚门而立,含笑看着过往的行人:不切磋切磋么?让我看看您最近到底进步没有?哪方面还需要加强?他的那间斗室,如同阿庆嫂的春来茶馆,招呼着厅里除厅长外的各方宾客,各处处长,各市县主任,以副职为多,都曾是王重的座上客。麻将也成为王重联系领导和同志的纽带和桥梁。
但凡出差,在外地见到自己的牌友,透着亲切和知己知彼,摩肩搭背,好象大家是连襟——共同的小姨子是麻将。如果在酒桌上有人要灌王重,肯定会有个挺有身份的主儿替他搪塞:小王同志是党的宝贵财富,酒嘛点到为止,不要过,过犹不及,一会儿他还有更重要任务。
逼得太紧,这程咬金半路可就杀出来了:小王是3两的量,到半斤必须打住——余下的我代表了。半路来的程咬金可比半路夫妻更义气,更瓷实,还透着知冷知热。王重乜着酒眼,桃花似的粉面全是笑,看着自己的麻友,心里那个受用不可为外人道。凭着这份情谊,即使喝高了,扶着墙头儿,王重也要鼓起余勇,递出战表:主任,把桌子支上,哥几个手谈几圈儿,大家见一面儿不容易,春宵苦短,不可辜负了。
王重除了有凭短期速成的业余选手之资质打入高手牌桌的骄人战绩外,他还极大地丰富了麻将的内涵,对麻将的一些职业术语进行改革,使圈子里的人可以在厅长在场的情况下自由探讨昨天晚上的战况而不必有所忌讳。比如说开门,每次王重开门时总要含情脉脉地说一句:是谁敲开了寡妇的大门。比如胡牌,王重胡牌之前的切口是:那年冬天我穿了条单裤——什么出处,没人知道,大概取其震撼的意思。等等等等。新切口很暧昧,大家都跟着说。
由于搞不清楚来头,一时间机关里两个真寡妇甚至很是畏首畏尾了一番。私下里还研究:他妈了个吧子的,谁敲开了寡妇的大门?寡妇的大门好好的,没谁敲开呀?再说了,寡妇的大门不该敲开么?还要不要讲人道主义?最后追本溯源知道出处是王重,就再不哩他了。
这是王重自整合机关麻坛以来惹的唯一的两个人。
一次王重被人灌高了,在牌桌上很随意地冒出了句那年冬天我穿了条单裤,边儿上的三个人就把牌推了,开始看王重的牌,要算番,一看,王重的牌还没上挺呢,哥几个就急了:诈胡,你要赔三家。王重赶紧解释:我没说胡哇,我就是想起了往事,说了句单裤哇。少废话,现在说单裤就是胡牌的意思,大伙都认可了么。
无奈,王重赔了三家。
酒醒后深有感触:文化的力量是强大的,管你这个主义那个主义,没渗入文化之前,都不好使。而一个坏的主义渗入了文化,也不好扭转呢。这就叫误会。
4.
麻将开始在机关大院星火燎原般蔓延,各路好汉纷纷登场。
包申是王重的铁杆儿搭档,这应了句老话:有井水处必歌柳词。有王重的牌桌必有小包,两个人居然打出了默契。临到上挺,包王二人谁胡什么牌彼此都能揣摩得八九不离十。
一次有个单身的同事结婚,恰好王重刚刚输了不少钱,正为份子钱犯愁。包申叹息:打得如此一手好牌,份子钱都拿不出,恐怕要被天下英雄耻笑了。
王重给自己打圆场:牌运嘛,可不就这样,有好就有坏。
包申:一分钱憋倒英雄汉,秦叔宝卖过黄骠马,你没黄骠马,可也不能坐以待毙,我们组织一局,凑点儿份子钱。
王重:那要是输了呢?
包申:我们打只赢不输的。
王重:不懂,没听说过。
包申:你还是嫩那,同志,业务还不到家。只赢不输的打法就是你上挺我给你点炮,我上挺你给我点炮,两副牌合成一副牌,别人就没机会胡了。赢的钱你就交份子吧。
王重:我的亲哥哥,敢情儿整得跟铁桶似的严密。这不是出千嘛?
包申:这不叫出千,这叫祝有情人终成眷属。
王重的嘴角儿流出了很甜蜜的笑意:哎呀妈呀,实际上还真是这回事儿啊,爱情多好哇,不这么办还真就不好办了。那得找两只肥点儿的。
包申:那就找培训的王陆军,法规处的田凤山吧。陆军喝过兵血,凤山搞法规解释,都很肥实啊。
王重眉开眼笑了:还是有老同志掌舵好哇。
培训中心办公室主任王陆军其实是个隐藏得很深的职业选手。王主任早年是我军工程兵营教导员,由于常年工作当先,事事好勇,落了个腰腱盘脱出的毛病,夫妻生活不是很和谐。王主任为了躲避晚上老婆的劳役,经常出入王重的牌场。此人对麻将的执着不次于王重。但凡有请,不管是冬三九,夏三伏;不管是节假日,还是工作日;不管一日之中任何时段,随叫随到。而且赌品特好,输赢都保持谦谦君子风度,尤其是输了,如果口袋里钱不够,不管三更还是五更,一定连夜回家取钱,立马再折返回来,送到赢家手里。别人要是跟他客气,王教导员总是一句话:老婆的公粮可以拖欠,输的钱可不能过夜。
在在是几百年才出一个的赌桌上的君子。
田凤山是法规处的调研员,大款的老婆领导的钱,下岗工人调研员,是四大闲之一,闲且有钱。一次凤山和几大高手在宣教处的资料室过招,恰好有基层被罚款的妇女有冤情,找田处调要说法,在法规处怎么也找不到凤山,不知道怎么就找到宣教处的资料室来了。当时除凤山和几大高手外,还有各处闲人或麻将爱好者若干。不大的资料室气氛凝重,烟雾弥漫,除了牌落地的声音外只有人的呼吸声。资料室这个牌场是机关麻将爱好者们自主开发出来的秘密场所,厅长和一些处长都不知道。那妇人敲门时里面的人还当是自己人,就很谨慎地给开了,当时正有一家挺上了一把大牌,别人也感觉到了,大家都在小心翼翼地躲炮呢,所以场内场外都异常紧张。那开门的看客开了门,马上就又回过头赶紧去看热闹去了,也没细看看到底是谁敲门。那妇人进门直奔凤山,抱住凤山的大腿声嘶力竭:田处长,你可得给我做主哇…… 凤山手里正抓着张二条,犹豫是打还是留,被那女人一抓一喊,凤山的手一哆嗦,二条就放到了桌子上了,胡大牌的主儿啪把牌推了:两杠一夹,胡!凤山一炮把半个月工资给点出去了,腿还被人抱着,血压当时就上去了:妈的,有内奸。
气愤归气愤,钱还是要付,可凤山心有不甘。打发了那妇人,凤山开始调查内奸,最后查明内奸是宣教处副处长,凤山不干了:在你们处打打牌,是看得起你们,你把找我的人弄到牌桌上,害得我一炮输了好几百块……这倒罢了,可群众影响也太坏了,太不讲究了。那副处长赶紧解释,最后几百块炮费就由他付了。
遇见这样两个肥实的主儿,王重、小包也不客气了,乒乒乓乓,你点过来我点过去,八圈儿过去两位老兄基本没开胡。当时沈阳麻将胡牌的规矩是一家点炮三家掏钱,王重和包申的打法把陆军和凤山打懵了,后两位陪着坐车,输了不少。这规矩王重刚进麻坛时曾提出过异议,理由就是怕有人出千。持严重反对意见的就是凤山:大家一个机关的兄弟,谁会为这几个小钱坏了规矩,你小子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没想到这次是凤山搬起了王重的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是包申说得好哇:为了爱情啊。虽然是别人的爱情,可别人的爱情也是爱情啊,不可等闲视之。
凤山犯上了核计:这牌邪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包申忽悠凤山:王重后生可畏,他进步了,你们俩原地没动啊,同志,还是要加强学习,不能吃老本儿。凤山不服:大家水平参差不齐,看来以后规矩得改改了。此一役,导致机关麻将改革,由原来一家点炮三家掏钱,变成了谁点炮谁掏钱,点炮包三家。
打了一宿牌,第二天就是别人的好日子,等陆军和凤山满腹狐疑地走后,小包把赢的钱推给王重:走吧,参加婚礼去吧。王重不用算就知道自己赢的钱和包申赢的加一起参加几个婚礼都够了,打着哈欠问包申:你—也—去—么?包申说:孙小棠不就是情报中心新来的会计么?我们工作联系很多,咋能不去呢?王重赶紧说:那这钱我们一人一半儿。包申:我不要,你都拿着吧,甭跟我客气。
婚礼上王重喝了不少酒,迷迷糊糊地含笑看着幸福的新娘,包申不擅喝酒,喝了两杯啤酒就面如桃花。王重又要给包申钱,包申一张粉面很严肃:你以为我打牌是为了钱啊?整得王重很尴尬,以为自己品质很恶劣。
5.
王重点起了麻将的星星之火,在机关开始成燎原之势。
一时间各处、各中心,包括招待所,官人士子、丫鬟仆妇,闲下来都要评说几句麻将,其深入群众的势头超过了后来的股票。股票出来后王重还说呢:都来呀,上我这儿赌,我这儿不收印花税,比股票交易所强。他们有人坐庄,可那得多少钱啊,在我这儿坐一宿庄百八十够了——当然前提是别出什么大事儿。
有些谦虚点儿的老同志夸他:还是年轻人有活力啊,把机关沉闷的空气都给整起来了。不谦虚的反对:他算啥,刚玩儿的时候还诈胡过呢,他才玩几天啊。反对者的意思是王重人微位轻,不可担负起振兴机关麻将的重担,大事儿还得靠老同志。后来机关党委看实在有点儿不象话了,发了个文:禁止在工作时间和工作场所打麻将,而且要追查在工作时间打麻将的主要事主儿。有人把王重供了出去。机关党委书记不高兴了:一个新来的学生,就能把机关的人都拐带上了麻将桌?那我们厅也实在是太没人了,不可能!机关党委书记说什么也不肯承认王重是机关麻将运动的缔造者。
于是有人猜测:王重小子不简单啊,来没几天,把机关党委书记都给攻下来了。有人开始对王重另眼相看,到王重宿舍打牌更放心了,有的居然还有点荣誉感的意思。
一次王重沈图的朋友,就是借他萨缪尔森的那位女图书管理员过生日,王重过去喝生日酒,人家听说他麻将打得不错,酒后安排了场友谊比赛。王重酒壮英雄胆,把女管理员和她的同事——两个男管理员宰得鲜血淋漓。沈图的同志不干了,不放王重走,非要扳回面子不可。王重迷迷糊糊的开始为荣誉而战,力争一寸国土不失,两下进入拉锯战,这一拉就是一宿。最后王重酒醒了,越战越勇,杀得三个管理员片甲不留,一直杀到金鸡报晓,二男一女该上班了,才拱手而降。
王重一路哈欠回到单位,本想用上午的时间睡一觉,偷偷地在上班的人流中往自己的宿舍摸,嘴也没闲着:高处长,早哇;冬青,我回宿舍拿支笔啊,一会儿我找你去啊……等等,迷惑自己的广大同事。走在招待所的楼道里,静悄悄的,王重心里很美: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他轻轻的开了门,一股刺鼻的烟味儿扑面而来:自己的宿舍里正坐着机关的四大高手。
凤山看见王重眼皮都没抬就说:王重,你们主任正找你呢,赶快去吧,你的门是包申让车利开的,我们几个今天没事儿,在你这儿谈谈。王重一看这里面有自己的授业恩师,还有自己的千下之鬼,也就没多话,找自己的主任去了。找到主任,主任老郝急惶惶地告诉他:部里要在咱们这儿搞个抽样调查,让咱们报几个市的情况,赶紧把去年那三个市的报表整理整理,然后给我,看行不行?
部里的任务是大事儿,王重赶忙强打精神,开计算机调文件。去年的资料当然跟不上形势,王重又配合老郝估计加分析改了一些数据,乱哄哄忙了一天,晚上回宿舍一看,好家伙:四大还在鏖战,屋子里的人更多了。王重晚饭也顾不上吃了,30多个小时没睡了,他对大家解释:各位大哥,我30多个小时没睡觉了,得赶紧眯一觉儿,不然就休克了,你们接着谈,别管我…… 王重在人逢儿里扒出条路,挤到自己的床上,一头睡去。
这一觉睡得昏昏噩噩,不知魏晋。半路上好象还做了个春梦:王重梦见跟自己在辽阳的女朋友亲热呢,接吻啥的。王重迷迷糊糊在梦里批评自己:晚饭都没吃,居然也能做春梦?省省吧。
清晨,王重饿醒了。屋子里全是烟,地上能有200个烟头儿,桌子上全是麻将和当成筹码的扑克牌。另外一张床上躺着报社的会计:包申。王重叫小包:天都亮了,该回家了您。
包申打个哈欠也醒了:唉,整了一天半宿,输了300多。
王重: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太不正规了,让我们主任知道了我声誉就坏了。他们都回去了,你咋没回去?
包申:他们是跳墙走的,我晕高,就没跳。
王重:得,我得抽头了,走吧,吃早饭去吧。
包申二话没说:走,我请你吃早茶去。
6.
王重要出差了。
部里的抽样调查搞大发了,变成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调查了。所以王重跟中心的另外一个同事老张一起去北京要培训一周。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包申到王重的宿舍,说要组织一局给王重送行。王重于是拿起手电照王陆军家的窗户,发信号叫人。等半天没见来人,一打听也出差去了。包申就跟王重聊琼瑶,后来就说自己老婆很差劲儿。
王重起哄:我看嫂夫人挺俊那……
包申叹气:俊有啥用,心坏。临走还说:有些事儿也不对,这男的跟女的天生就隔堵墙,整不明白。
第二天早晨,王重和老张早早就到了车站,在月台上远远看见包申,老张打招呼:包处长这么早,是送人那还是接人啊?
包申说:没什么事儿,送送王老弟和你啊。
老张:王重,你看看,麻友顶半个儿子啊,这得多亲那。
王重很不好意思,包申也有点儿急了:我老婆单位组织上北京旅游,她带孩子去,我送送。老张你咋说话呢?
老张也觉得话说过头了,赶紧上车,对王重说:你跟包申聊聊,赶紧上车吧。
包申的情绪不太好,对王重说:得,我也得回去了,培训完接着打麻将。然后迈着时装秀的步子走了。
学习当中,包申还给王重打过个电话,王重还问呢:大嫂在北京需不需要我照顾哇,不怕我吃豆腐吧?
包申很大度:能吃上你就吃,看你自己本事了。
回来以后,没事儿的时候接着打牌。牌桌上来的消息是小包两口子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
真打起来了,王重倒不敢开玩笑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嘛。包申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麻将桌上,有时眼圈儿发黑,跟上了眼影似的,更爱跟王重聊琼瑶什么的,王重觉得气氛有点儿异样。
一次包申问王重出差时是否有过什么艳遇没有,王重客气:艳遇我倒不怎么强求,有人请我撮几顿就挺美啦。包申说自己有过,那人几年以后见了,仍很亲热。王重表示可以理解,同时做出艳羡的表情。
包申就问:如果那人是个男的,你怎么想啊?
王重当时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了饿着肚子那天晚上的春梦。王重感觉事情有点儿变味儿,可是毕竟是广场上下来的人,吃饭的手段又和人口有关,王重还不至于乱了阵脚:男的也没啥,自古就有这挡子事儿,只要不妨碍别人,也成啊。
包申继续前进:如果那人是你呢?
王重被挤进了死胡同,没办法,打起哈哈,指着另外一张桌子上自己切菜的菜刀说:那我就把你打球赛的家伙给切下来。
包申也打哈哈:你还是切自己的吧。又说几句闲话,包申讪讪的走了。
这一夜王重知道要糟蹋了,一场如火如荼的麻将运动打成个这,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
包申刚走那几分钟,王重嘴里就重复一句话:说不打吧,非试,出事了吧!出事了吧!!有点象晚年在地堡里六神无主的希特勒,可希特勒面对的是百万苏联红军,王重门外只是个区区小包,质与量皆不可同日而语,但境遇相似。
王重嘴里就那几句话,颠来倒去,手里撮着条饼万,往日能带给他轻松和愉快的塑料片,如今异常沉重。
时间在麻将和王重的手指缝隙中一分一秒的流过去,王重昏昏欲睡,透过沉沉的眼皮,他看见10岁的自己走在去学校的路上: 10岁时王重上小学三年级,此时由于家庭的迁移,他换了个学校。新学校民间有个规矩:任何新转来的学生必须要受老学生的折腾和压迫,时间长短不一,看新生的抗打击能力。
王重对这个习惯法表现了极大的反感,反感之余开始进行武器的批判:凡无礼挑衅者,王重必要给予迎头痛击。可是整个三年级每个班都有个大王,等而下之还有二王和三王,单打独斗王重也不吃什么亏,有时还会完胜对方。但老同志们规矩王重时常常是一拥而上,采用老毛的人海战术,好汉难敌四手,王重也一样,经常被搞得鼻青脸肿。
挨过几次教训,王重觉得该调整调整自己的战术,也想发动发动群众,用的还是老毛的成法。王重开始在自己的班里物色帮手,可班里的男生都很没起子,大部分都归顺了掌权的大王了,唯一的异数是郑伟。
郑伟不归顺任何大王,因为郑伟不怕被男生孤立。郑伟不怕被孤立的原因是郑伟有绝活儿,郑伟会跳猴皮筋儿。他是全三年组里猴皮筋儿跳得最好的,当然,男生里就他一个跳猴皮筋儿,也就是说所有女生跳的都没郑伟好。
有一次上体育课,老师放了学生们的鸭子。男生开始在操场上打开了,王重刚来,没敢介入,就溜边儿看热闹。郑伟也没介入,因为他从不介入。郑伟不爱武装爱红妆,他跟女生跳猴皮筋儿,这次郑伟跳的是全套的《在北京的金山上》。
全套的《在北京的金山上》挺高难,寻常女生也就会半套,因为后半套对身体素质要求很高。撑猴皮筋的要把皮筋钩在脖子上,跳的人要原地跳将近一米高才能够到皮筋儿。一般女生是够不到这么高的,可郑伟能,这就让郑伟在女生圈子里很有人缘儿。郑伟同学还有个当时被大家认为是缺点的特点:那就是寻常女生在他旁边儿一站,基本就露出蒲柳之质的意思了。
郑伟也打架,跟男生打也跟女生打,不管和谁打,武器就一种:留得很锋利的指甲;战术就是挠。男生女生都有人脸上留下过郑同学的雕塑作品。如果他把牙一咬,十个指头一伸,碰上女生,都大叫着跑了;碰上男生多数也跑,但一般都要骂他:假丫头,老子好男不和女斗。不象王重,常在书包里藏半块砖头啥的。所以女生对郑伟有不认同,又有仰慕,感觉很复杂。
这次郑伟跳全套的《在北京的金山上》算是让女生开了眼了,一帮子女生围个圈儿,俩高个儿的给他撑猴皮筋儿,郑伟一边跳,那帮子女生一边唱:毛主席的光辉照到呀嘛金山上……
郑伟像夏天雨后翩翩的蝴蝶,在两根猴皮筋儿中间尽情地舞蹈,后来把高年级的女生都吸引来了,圈子越围越大,校长还以为有人打架了,赶忙跑过来看,看了以后,摇头走了。
王重当时就觉得:这同学身体素质不错呀。
郑伟是个异数,上学放学总是一个人;王重是新来的,还在组织的考察中,没入伙儿,也是一个人。一天放学,郑伟被另外一个班的大王和喽罗拦住了,那大王手里拿条木板,可能是打了郑伟,郑伟哭得梨花带雨,类似林冲娘子遇上了高衙内。王重此时正受着本阶级内兄弟的压迫,有感同身受的意思,再说也不知道对方是江湖上有身份的人,于是想打抱不平。对方是两个人,有块木板,王重就先偷偷地往书包里装了半块砖头。走过去先礼后兵:哥们,二打一不好吧,郑伟,走上你家跳猴皮筋去啊。
那大王果然有脾气:孙子你才来几天啊,就管老子的闲事儿。手里的木板就拍了过来,王重抡起书包奔对方头就过去了,郑伟看有人帮忙,也来了精神,指头一伸,照另外一个脸就一下子。那大王头一偏,被打中了肩膀;挨挠的脸当时就出血了,那大王喊:小子你书包里有砖头?
王重第二次打击又来了:不是砖头,是砚台。
大王大叫:快去喊人那。
郑伟对王重也喊:他是三班的大王,快跑!
王重一听是个王,不敢恋站战,跟着郑伟落荒而去……
一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让两个孤独的人走到了一起。
为了免于受压迫的境遇,王重没事儿时常开导郑伟:打架靠挠不行啊,指甲没什么攻击性,还是书包里藏半块砖头比较把握些吧。
郑伟的回答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永远不称霸。实在躲不过去,才反击,挠人这招我用的比较熟。
看短时间说服不了他,王重一时半会也进入不了男生的主流社会,就这么跟郑伟混着。
上学下学,俩人结伴而行,有点防范主流社会袭击的意思。有时还去郑伟家,不过不是跳猴皮筋儿,是郑伟给王重煮蝉茧吃。开始王重不喜欢吃,郑伟就翘个兰花指给他剥,还劝王重:三个蝉茧顶一个鸡蛋,你吃一碗顶多少鸡蛋啊,打起架来力气岂不更大?
于是王重习惯了吃蝉茧。
一次下学,俩人溜达到公园的假山上,爬在草地上瞎聊。王重继续做郑伟的思想工作:没事儿别老跳猴皮筋儿了,有工夫儿练练摔交啥的,省得过日子老提心吊胆的。
郑伟说自己就喜欢跳猴皮筋儿,打小儿就这样。
这时有认识他们的同学看见两人,起哄,说王重跟假丫头搞对象了。王重和郑伟对他们破口大骂,表示不惜一战的意思。
此时王重靠半块砖头已经混出了点儿名声,加上郑伟的挠功也不是吃素的,寻常两三个同龄人还真不是对手,那人吓跑了。王重接着劝郑伟:别老跟女生玩儿了,整的名声都不好了。
郑伟嘴里咬着一根草根儿,看王重:我打小儿就跟女生玩,没啥不好的。
郑伟问王重知道啥叫搞对象不,王重说听说是俩人亲嘴儿啥的,郑伟就邀请王重练习练习亲嘴。王重认为俩人性别不对,再说自己也不想搞对象,自己就想在班级里混个王,几王都行,省得老被人追着屁股打。
郑伟用很有古典传统的单凤眼眯了王重一眼:连亲嘴的胆子都没有,还混个屁王?
王重说你咋知道我不敢,我是不愿意,愿意的话就亲了。
说着王重就把头凑了过去,郑伟叼着草根儿跟王重亲了个嘴。
草根的味道涩涩的,郑伟的嘴唇很被草根弄得很湿润,还有郑伟身上散发出的香皂味儿,永远留在王重十岁的那一年。
王重明白人事儿以后,检讨自己的时候,发现跟郑伟的那次是自己跟血亲以外的人第一次亲嘴。
后来班里的二王子转学走了,出了缺,大王通知王重候补,条件是王重要先打郑伟一顿。
为这事儿王重犹豫了好几天,毕竟被主流社会接纳和没人追打的日子实在太诱人了,最后王重决定背叛自己落难时的盟友。
王重选的时间是郑伟和女生跳猴皮筋的当口,他走过去把猴皮筋扯下来,并用小刀给割成了几段,告诉郑伟:以后不许你这个假丫头再跳猴皮筋儿。在很多女生面前被自己的盟友如此羞辱,郑伟很气愤,十个指头张开做攻击状,王重就挑衅:你个假丫头还想跟老子遛两圈儿咋的,妈*的。郑伟大喊一声王重我*你妈,就直扑过来。
郑伟看家的武器还是指甲,这次王重却是徒手,他没用自己那半块砖头儿。
两个曾经都很孤独的人象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火暴地滚到了一起,久久不能分开。这场架打得很大,费时很长,结果惨烈,最后大家都筋疲力尽。郑伟的鼻子流血了,王重也被挠了个满脸花,还被学校给了个处分。此后,郑伟和王重形同陌路,再没说过一句话。
7.
鉴于历史上的经验教训,王重认为事情不可等闲对待。
第二天,请个假赶忙奔沈图找人帮忙。
沈图那女哥们是跟王重一起在广场上待过的人,比王重大几个月,从高中开始就有个不即不离的男朋友,毕业后就有点阅尽人间春色的感觉了,对王重号称是大姐,意思是王重跟她在阅历上远不是一个级别上的。
一见面儿,王重很紧张地小声说:出事儿了!
书库里没什么人,那大姐倒很放松:出什么事儿啦?哪个女孩子那么倒霉呀?
王重赶紧解释:不是女的,是一男的。王重前前后后把事情说了一遍。
这回大姐也傻了,她的经验和阅历仅限于解决异性之间的问题,对同性这挡子事儿她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这姐们眼睛瞪圆了夸王重:没看出来啊,你本事不小啊。王重赶紧澄清事实:除了上广场,我历来不干出格的事情,再说我真没那意思啊,我百分之百是异性恋啊,我还惦记过你呢,我染色体没同性恋的基因啊……
大姐脸红了一下:基因你都验啦?
王重:我也就是一比。
大姐:那就别说基因的事儿了,还是先解决眼下的问题吧。
王重点头:对,对!大姐:要不你调走吧,你不是也不喜欢那单位么?
王重一脸苦相:你有亲戚在人事局还是在组织部?
大姐:没有。
王重:我也没有哇,这不结了么,能调走我还脱裤子放屁费这二遍事儿干吗啊?
大姐就开骂了:这孙子叫什么东西,太不象话了,老婆孩子都有了,还扯这淡?
王重反过来劝她:他们这帮子,当爷爷的都有,也不容易,还不是多数的暴政太严重了嘛?没办法啊,类似以前的地下党……
大姐:哎呀,你倒挺替别人着想啊?
王重:倒不是替别人着想,所谓自由不也包括你活你也得让别人活的意思嘛?
大姐:也是啊。
俩人研究半天,也没研究出个好办法,最后大姐又召集了一桌,说是给王重压惊。
王重在牌桌上说:这麻将以后再打,可也不易了。
大姐给他打气: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又没什么不对,多余有什么负担,总之你是要娶媳妇,是吧?当然,得是个女的。
王重同意:那是,我终究还是要娶个女媳妇的,我有啥负担,根本没我啥事儿,明天太阳照样升起……
8.
回到单位,王重一如故我。
再见包申,刚开始有点儿不自然,过了几天,可能大家都觉得没必要小题大做,生活也就恢复了常态,该上班上班,该打牌打牌。
小包两口子离婚的事情好象也无可逆转了,他老婆居然有次趁小包出差,开始转移两个人共同的细软浮财。家属院儿的门房是小包的牌友,虽然牌桌上输了包申不少钱,可是在原则问题上还是向着小包,老头堵着大门对包太太讲道理:你们家我就认识包申,包申不在,他的东西不允许在我的眼皮底下走出这个院儿,我的责任是保护厅里同志的财产安全。
厅里的人知道后都翘起了大拇指:看人老赵头这觉悟,不愧是老东北局的干部!
机关党委书记也表扬:看来打麻将也有积极的一面儿啊。
包申回来知道后,立马组织了一桌,当场输给老赵100块。
过了一阵子,省里下来了省直机关工作人员下放社教的通知,要求每个处级单位必须抽调一名年富力强的同志下放到对口的县帮助搞社会主义教育活动,情报中心王重第一个报了名,而且还请求同志们不要和他争,说自己希望通过这个机会加深对基层和社会的认识,锻炼锻炼。
机关党委书记还挺高兴:小伙子还是不错的,平时看着挺散漫,关键时候能冲上去啊,好就让他锻炼锻炼。
于是王重成了厅里第一批社教队员,去了对口的佟二堡。
在佟二堡,王重开始准备参加母校的研究生考试,加紧复习专业课。其时包申来过两次,第一次王重很热情,在老乡家请小包撮了一顿,还组织了场麻将友谊赛,紧着向其他厅的人宣传包申:包处长是我们厅的顶尖级选手,你们赢了他,就算赢了我们厅了。搞得社教队里的麻将爱好者们群情激奋,纷纷请战。
包申走了以后,王重在自己的门上贴了个帖子,上面写着:本人会客时间早8点以前,晚6点—晚7点,其他时间请勿扰。
包申第二次来的时候,恰好王重不在,回来后听房东说小包门都没敲,看见那帖子扭头就走了。
王重有点失落,透过蒙蒙的空间,仿佛看见了10多年前的郑伟,郑伟在小学的操场上跳猴皮筋儿,像夏日雨后翩跹的蝴蝶,女声合唱又在耳边响起:毛主席的光辉照到了嘛金山上啊……
王重的运气不错,招生的老师就是以前给自己上过课的教授,加上自己的专业比较冷门,没什么竞争,通过小半年的复习,一次就中的了。录取通知下来已经是4月份的事儿了,这时小包的婚已经离完了,孩子归了女方,他又成了个光棍。有牌局就来打牌,没牌局老爱往南湖公园跑。
王重纳闷:一个光棍儿,没事儿自己老跑什么南湖哇?
车利开导王重:你不知道琼瑶的诗么,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王重击掌夸她:高,怪不得叫才女呢,高哇。
转眼夏天到了,王重快开学了,处里通知他:你又社教又学习考了个研也不容易,剩俩月就开学了,虽然关系转走了,可大家还是一条战线上的蚂蚱,要不你回家休息休息,为上学做做准备,工资照开。
王重唏嘘一番:还是同志们亲哪。处长又说要送王重点儿小礼物,问他需要什么。王重说太客气了,处里也不富裕,实在要送就送副麻将吧。
于是开始跟各处喝饯行酒,喝到报社,麻宝全逗包申:包处,你不单独请王重么?你这个处长还是王重提起来的呢。
包申郑重地说:当然要请。
老麻就说:请时我作陪啊。
包申很严肃:单独请就不需要作陪了。
老麻挺尴尬。
包申请王重时说了很多话,还是围着琼瑶转,还说自己又搞了对象。
王重说那好哇,好好过日子多好哇。
包申说就那回事儿,不过这个人还不错,胸部很大,也懂感情。还劝王重也加紧,王重点头称是。
临分手,王重把处里送自己的那副麻将送给包申,包申说还是你带着吧,没事儿时组织一局,别忘了老哥们儿。王重说我就带招待所这副旧的,车利已经答应送给我了,旧的这副有弟兄们的味儿,我带走,新的你留着吧。
包申听罢,把头一扭,啥话也没说,拎起麻将低头冲出了王重的宿舍。
王重感觉这可能是自己打过郑伟后,平生第二次心里隐隐隐绞痛。
开学前,王重路过沈阳,去了厅里一趟,赶上大家都下了班,就在家属院跟几个老同事聊了几句,顺便问起包申,王冬青告诉他:包申正在收拾新房,又准备结婚了,准新娘也在楼上呢,不去看看?王重说那就不去了,不方便,于是和大家告别。
刚走出大院门,王重听见包申在后面喊:王重,王重…… 王重转身,看见包申急遑遑跑过来:你到沈阳咋不先通知我一声呢?
王重解释:听说你要结婚,怕耽误你时间。
包申显得很生气:婚都结好几回了,耽误不了什么,走!上去坐坐。
王重跟包申往楼上走,迎面碰见个胸脯很饱满的年轻女人,包申一指:这是我朋友。
那女人羞答答地说:王重呀,老听我们家包申提起你,你们上去坐吧,我有事儿先回去了。
王重说那回见了您。
9.
学校的日子寡淡如水,闲下来王重也摸几圈儿,碰巧同宿舍的兄弟也好这口儿,可是打起来却全没了以前的新鲜和刺激。
不久,包申到北京出差,顺道来看王重,王重很高兴,说找个地方聚聚。包申说还是我请你吧,于是约了个时间,包申先去部里办事。同宿舍那哥们等小包一走就下了判断:王重,没看出来吧,你这哥们肯定是个GAY。
王重不高兴了:你大爷才是GAY呢,人家孩子老婆全着呢,老婆光明媒正娶的就俩。
那哥们赶紧声明:你肯定不是,我说的是他。他们那套业务我熟悉得很,啥事儿瞒不了山人的法眼。说着开始在床底下翻,三翻两翻,翻出来一叠稿纸,扔给王重:哥们准备给校报投的稿,你给斧正斧正。
王重一看,题目挺大《中国北方同性恋调查》,就打起了哈哈:行,先让你大爷我先审审,过不了我这关,你就别投校报了。
稿子在理论上没什么新意,可王重记住了俩地名,那哥们儿说根据他的调查发现沈阳同性恋主要活动地点是南湖公园跟万柳塘公园,北京这帮活动时有个地方是陶然亭……
跟包申吃过饭,王重执意要送送他,走到街角,包申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到这儿吧。包申还说自己又结婚了,还不错,打了这么多年牌,就跟王重打那两年最有意思。
说得王重鼻子有点儿发酸。站在街的另一头,包申挥挥手,让王重回去,那酷似张曼玉的笑容象午后的阳光一样成熟而灿烂。
包申的背影越来越小了,渐渐变成了小学三年级男生郑伟,郑伟在王重的目光中跳着《在北京的金山上》,王重的耳边又响起女生合唱:毛主席的光辉,照到了嘛金山上啊……
送走了小包,王重回到教室,里面没人,王重在黑板上瞎划拉,写了几行字:
傍晚,我们相遇
你坐于左,我坐于右
你说机会转瞬即逝是的,
逝去的可能千年不覆
所有的叶子都落在地上
四种风也吹不动他们
一切等待新的开始
一切等待下一个轮回
刚写完,自己还没来得及回味,代课的助教来了。这助教是前两届的学长,平时大家说话很随便。看了王重写的就说好:看这诗写的,这是诗吧,比汪国真强多了,你写的是麻将吧?造诣不浅哪,我也喜欢打麻将,有时间我们切磋切磋。
那年,北京流行汪国真。
当天晚上,王重去了陶然亭……
(全文完)
送给89一代,他们遭遇了新启蒙,可是多数的暴政击败了他们……
2005,6,14于施加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