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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多个日子,两个老毛子

(2021-04-02 16:17:37) 下一个

我插队的村庄在黑龙江边,那一段江面较宽,隔江是个军营。隔着宽阔的江面眺望,紧贴江岸的是浓密的植被,看不到任何建筑。有人说,偶尔对岸的灌木丛和野草之间,人影时隐时现,我却是从未见过。

我们村里,有不少二毛子,当地人管俄国人叫老毛子,老毛子和中国人通婚,后代就是二毛子。村里的党支书是二毛子,支书的父亲没了,老毛子母亲还在,深居简出。有人去支书家,见过老太太,白白净净,举止文雅,沉默寡言,全然不像村里咋咋唬唬的东北农村老娘们。据说她一家人,十月革命后,流落到西伯利亚,最后不知为何,把她一人留在了我们村。我那时年少,又自顾不暇,回首静思,三言两语的人生梗概,埋藏了厚重的辛酸悲伤。

支书是实打实的贫农,没有兄弟,没有本家,在村里势单力薄,但是为人厚道公正,从不卷入家族之争,公社就任命他做了支书。支书高鼻子大眼睛,长得很端正,那会儿也就三十来岁,和众乡亲一样,黑袄黑裤,显老,在我们眼里是上了年纪的大叔。

还有个二毛子老光棍,年轻时虎背熊腰,那时四十上下,瘦了,骨骼格外大,村里不分老少都叫他“老狍子”。老狍子的家,一栋小小的木楞房,外墙上糊着黄旯旯的泥巴,小院的篱笆歪歪斜斜的,日子过得挺寒碜。有天路过他家的小院,一位骨骼也很大的老太太,驼着背,一身黑,在院里抽烟,吓了我一跳,赶紧招呼了一声“大娘”,她一言不发,抬头漠然地看了我一眼。这是我在村里见过的唯一的老毛子。

1969年中苏在珍宝岛交火,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边疆地带准备跟老毛子打仗。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自然而然都成了民兵,年轻力壮的男青年是武装民兵,剩下的都是普通民兵。枪支有限,二三十条不知哪个年月留下的步枪,武装民兵今天你扛,明天我扛。

步枪上了亮闪闪的刺刀,几个男知青扛着,并排齐步走在村中的大道上,神气威风,不可一世。女生有时为了照相,也会打破男女生之间不说话的惯例,借几枝枪来,做做道具,摆摆姿势。

武装民兵比较辛苦,干完农活练刺杀,夜里轮流去江边巡逻。有一阵,普通民兵也参加了巡逻,分上半夜下半夜两班,每班两个武装民兵带两个普通民兵。半夜时分,我们睡眼朦胧,从热炕上爬起来,穿上笨重的棉衣裤,戴上镶有兔毛皮的棉帽子,跟着男生,哆哆嗦嗦,在江边转悠,他们扛着枪走在前头,我们手无寸铁跟在后头。沉睡的村庄一片寂静,只听到雪地上咔嚓咔嚓的脚步声,还有两岸传来的零星狗叫声。

一个黑夜,呼叫声打破了沉寂,“鬼子进村了!鬼子进村了!”值班的武装民兵,操起枪冲了出去。大道上,孤零零的一个人,用棒子敲打着脸盆,边走边喊,是一个上海知青,脑筋突然出了毛病。我们宿舍离大道,中间隔了一排房,二十多人,个个沉睡梦中。亏得是虚惊一场,如果真是老毛子偷袭,我们全完了。那名知青,不几天被送回了上海,据说回去后不久,恢复了正常,被安排到里弄生产组烫手帕去了。

岁月静静地流淌,两岸相安无事。一年里有半年以上的时间,我们与白雪为伴。入冬,黑龙江成了宽大平坦的冰雪之路,我们这一侧,人们自由地纵横于江面,小学校的男老师,穿上了冰刀鞋;马老板甩着响鞭,赶着爬犁;村童你推我拉,滑着雪橇;男人在结了冰的江面上打洞钓鱼。对侧的江面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单调的生活,年龄的增长,我们的内心,更加迷茫。滔滔的黑龙江边,抚慰我们的,是普希金的诗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我在黑龙江边生活了四年,不少日子穿插着小小的惊喜和快乐。夏天,坐着小江轮去县城,两岸是未开发的处女地,茂密的小树林、灌木丛、草丛子,绿色的大地连着蓝色的河水,杳无人烟。

突然,船上有人叫起来:看,快来看,老毛子。河滩上,一个俄罗斯男人,白色的上衣,深色的长裤,独自垂钓。一船人像看到了稀有动物,涌到一侧船舷,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一船骚动。后来不知谁起的头,一船人和一个人开始不停地互相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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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34)
评论
青白丹城 回复 悄悄话 很有故事,好看。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雪狗2014' 的评论 : 我们那时也发了边境居民证,大概就是今天的边防证,那时怕人偷越国境。
雪狗2014 回复 悄悄话 我的大学同学有好几个是上海知青到黑龙江兵团的。还有好几个兵团子弟。几个从黑河来的。他们每年回家都要办边防证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Yangtsz' 的评论 : 谢谢来访,那部电影感人。革命和战争是普通人最大的灾难。
Yangtsz 回复 悄悄话 最近重温旧电影The White Countess.描述因为革命而流落上海的俄罗斯贵族夫人与美国失明前外交官的故事。暴力革命,全社会的悲剧。

“ 据说她一家人,十月革命后,流落到西伯利亚,最后不知为何,把她一人留在了我们村。我那时年少,又自顾不暇,回首静思,三言两语的人生梗概,埋藏了厚重的辛酸悲伤。”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谢谢菲儿。复活节快乐。
菲儿天地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aopika' 的评论 : +1写得真好,海风还有这样的经历,都是人生的历练。

多谢分享!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觉晓' 的评论 : 哈哈哈,当时大家都挺为这小伙子难过的,他温和友善,发病最厉害的时候就是半夜敲脸盆,后来知青24小时陪他,他就是些胡言乱语。我们那时都20岁不到,一惊一乍,支书挺好,说送他回家。后来大家也有点怀疑,因为他回去后,正常得不得了。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BeijingGirl1' 的评论 : 谢谢京妞鼓励。那里种小麦,大豆和土豆。
觉晓 回复 悄悄话 你也写得出《今夜有暴风雪》。
觉晓 回复 悄悄话 我们学校原来有几个同事也是插队黑龙江。后来工会休息室,摆放他们那时的黑白照片,意气风发。或许和你认识呢。也有后来再去缅怀青春,在那里痛哭流涕。
“鬼子进村了!鬼子进村了!”绝对是一个小聪明的“鬼子”。
BeijingGirl1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 看到最后 一群看得的人和一个写的人也不停地互相挥手。 :) 你们那里主要种什么东西呢? 靠江可以经常吃鱼不?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鲁冰花' 的评论 : 可能是那一带,中俄通婚挺多的,创造出来的特有称呼吧。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心中之城' 的评论 : 问好,那个年代,普希金这首诗都太阳光了,不过还是能让我们振作一下。
鲁冰花 回复 悄悄话 有趣的插队生活。只知道他们叫俄国人老毛子,不知还有二毛子,长见识:)
东北三省我都去过,在辽宁时间最长。。
心中之城 回复 悄悄话 也很喜欢普希金这首脍炙人口的诗!那个时代,那个蹉跎的岁月,耽误了一代人。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aopika' 的评论 : 问好,多数人是无可奈何,赖在上海做社会青年总归不大好。不过我很幸运,只呆了四年。吃的苦都成了精神财富了:)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寒墨' 的评论 : 握手,同代人。我是69年底去的。
laopika 回复 悄悄话 原来你还有黑龙江插队的经历,那可是激情燃烧的岁月,我姐70届去的是大兴安岭,也是一去就是好几年,上海知情在边疆也是吃尽了苦中苦,不容易!
寒墨 回复 悄悄话 海风随意吹,不知道你是哪一年去黑龙江插队的?我是68年9月到内蒙阿荣旗插队的,69年整个呼伦贝尔盟划归了黑龙江。你说的那个年月我也经历了。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无法弄' 的评论 : 谢谢来访,心态的确重要,那时年少,20岁以前,晚上跟同伴嘻嘻哈哈,苦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雅佳园' 的评论 : 问好湾区邻居。看来我跟你舅舅在同一个县插队,漠河是呼玛县最北的公社,半个世纪前,呼玛县有七千多上海知青。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百万庄大侠' 的评论 : 问好大侠。我也喜欢黑龙江人,直爽热情。五十年前,那里的原生态保持得不错,很美。
无法弄 回复 悄悄话 都是命,我们都是沧海一粟,逃脱不了被带入的命运,随波逐流才能走得远,一路有风景看,日子就好打发:)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息于目-好于心-候于手' 的评论 : 珍宝岛打仗的时候,我还在中学。因为怕再打,中学毕业就被发配去黑龙江了。
息于目-好于心-候于手 回复 悄悄话 珍宝岛打仗时没有受影响?
雅佳园 回复 悄悄话 难忘的峥嵘岁月, 我的舅舅也曾在漠河插过队, 向你们这些曾经在北大荒奉献过宝贵青春的长者致敬!
百万庄大侠 回复 悄悄话 当年我在北京工作的时候--搞基建!按照国家对施工木材的规定:江北地区的企事业单位去东北,长江以南地区的去云南,我们办公室的老同志都不愿意往林区跑,就这样我曾无数次的去过黑龙江的林业局、、、
东北是个(三省的)简称,事实上:这三个地区的人大不一样,或许是因为与我工作原因的缘故有关,我接触的黑省的人比较多,我喜欢那里的人,热情,不说瞎话,直肠子、、、那时候出差就我一人,天马行空,自由自在!我经常从北京乘166次列车直达牡丹江,有时候也乘17次列车先从北京到哈尔滨玩二天,然后再转车去林区,中苏边境我去过,座山雕的威虎厅也去过、、、黑龙江是一个好地方!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冬天打柈子,全村人都在忙取暖用的柴火。我还挺会劈柴的,那时学会的。
大马哈鱼 回复 悄悄话 零下几十度的冬季里,孩子们能干啥呢?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XQQ' 的评论 : 我们都很天真,以为几杆旧枪就能对抗老毛子的坦克大炮。老天保佑,没让我们成为炮灰。
XQQ 回复 悄悄话 那时的中苏边界是这样的状态呀, 请多多记下这段历史。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梅华书香' 的评论 : 那时没有选择,也好,终于知道东北农村是啥样的了。周末快乐。
梅华书香 回复 悄悄话 你们当年真得了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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