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百合

两三个月前，听说一起工作了十几年的同事洛克要辞职了。我和他在一个组工作了很多年，后来公司重组，我们也到了不同的组，但经常有工作上的交流。

洛克一直是公司同事一起到餐馆酒吧度过“欢乐时光“（happy hour)的积极参与者。这次因为他要走为主题的“欢乐时光”，自然更少不了他了。

那天的happy hour我到得比较早，加上洛克只有一两个同事在那里。

我和他比较熟，也不客气，直接就打趣道：“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们啊，洛克。下一步去哪儿高就啊？”

他耸耸肩，笑道：“怎么? 你不知道啊。我哪儿都不去，就想什么都不做，在家玩几个月。”

我心里一惊。记得刚到公司的第二年，也有个菲律宾来的亚洲小伙子辞职。他说自己想换个活法，打算去周游世界。我那时孩子都还小，整天在工作与柴米油盐中无缝转换，那种周游世界的事，感觉离自己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脑子里下一个念头是：没娃就是自由啊。如果有娃上大学或上私校，哪有这么潇洒，说不干就不干。还有洛克真是有个好媳妇，对他这种不是很常见的行为竟然没有异议。知道生活里有些老婆，老公整天勤勤恳恳卖力干活，还整天被嫌没出息而被骂得狗血喷头。

洛克是那种永远长不胖的体型，个子修长，中分的头发乌黑发亮。他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笑容，看起来心情不错。

我说：“一直在家待着？几个月？你在家都要干什么呀，总不成夜以继日玩游戏吧？”

他哈哈笑起来，说：“我刚跟我妈妈说起时，她的表情和回答和你一模一样。”

我开玩笑道：“唉，你这话让我感觉自己好老。”

洛克收了笑容，脸上有点严肃地说：“其实想这样做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现在的工作对我来说犹如鸡肋，做得并不是很开心。就是想给自己放个长假，再重新上路。正好今年奖金不错，让我可以衣食无忧几个月，我一下决心，把这决定做了。”

我表示理解，问他：“在家这段时间，有什么具体计划吗？”

他摇摇头，接口道：“就想享受一下不用跟着时间表疲于奔命，完全自己支配时间的日子。去武术馆的时间会多一些。等哪天在家待烦了，我会重新开始找工作的。”

洛克比我年轻得多，应该也就三十几岁的样子。他在香港出生，后来父母离异，母亲改嫁，他小小岁数就跟着妈妈漂洋过海来到了美国。广东话会听会说，但普通话一点儿都不灵光。

我初来时，洛克已经在公司工作两年了，这是他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他人很聪明，想法和嘴巴都跟得上，不管什么任务都能做得有模有样。但他不是工作卖力用功的那种类型，至少那个时候，一般人不会把业务骨干和他直接联系起来。

洛克有一次艳惊四座是在公司一次庆祝春天的晚会上。那次晚会是在一个挺排场的酒店举行的，我有事没能参加。第二天去公司上班，洛克和女朋友在舞会上凭着娴熟的舞艺毫无疑问成为全场的焦点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我到洛克座位去和他聊天，表达我对舞神和舞后的敬佩之情。

洛克有点得意地笑，边笑边把他和女朋友的合影给我看。小姑娘是爱尔兰人，气质很优雅。黑发碧眼，五官立体却小巧玲珑，远看倒有点像亚洲女孩。

洛克介绍她是学钢琴的，我感叹道：怪不得气质那么好。没说出来的话是，你这小子还真有点艳福。

平时闲聊的时候，我知道他会玩，喜欢玩各种游戏，运动方面则喜欢剑术，很认真地每周几次去武术馆练习。他结婚前住在妈妈家，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作为最大的孩子，他免不了分担一些家务。

结婚后他搬了出来，太太是学校里的音乐老师，工作稳定。有一次不知为什么聊起孩子的话题，洛克说：我自己玩还玩不过来呢，我们打算至少5年之内不会要孩子。

洛克让我们很佩服的一件事是在一次技术培训上。那次全组出动培训一门新技术，大约四五天的填鸭式教学，让人有些头晕脑胀。最后一天要通过考试才能拿到资格证书。考试成绩出来了，洛克以九十多分的成绩遥遥领先，比第二名高出十几分。如果进行智商测试，我想洛克的分数一定也很高。

我们去了不同的组以后，不时听到别的同事对他的好评，感觉他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能承担重任了。但现在，他竟然要辞职，专门在家里玩，有点意思。

这几个月每个Happy hour都能见到洛克。上周那次他也来了，还是一脸很放松的笑。说夏天太太也放假在家，两人难得悠闲地待在一起，找工作的事就等秋天吧。

又想起来五六年前另一个同事麦修辞职的故事。

麦修是那种看起来特别善良和善的人，要不是听公司的老前辈们说起麦修年轻时也曾意气风发，差点当上部门领导的故事，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他曾经有那样的野心。从我来到公司起，麦修的老板一直是一个比他年轻得多、脸上很少带笑的印度女人。

那段时间对麦修大概是多事之秋。先是听说他上高中的女儿突然厌学，在家待了几个月都死活不肯去学校。不久又听说他被查出癌症，幸运的是还在非常早期。他休病假在家治疗，康复得很好，却再也没回来上班。麦修天生有一副能唱高音的好嗓子，一直是自己教堂唱诗班的领唱。辞职后在脸书上看见过他在家开个人演唱会的视频，意气风发，与以前判若两人。有同事有一次在公司楼下碰到他，一脸明亮灿烂的笑容。那种笑容，以前在办公楼里从未见过。

在公司工作时间久了，在这个小世界里同样可以感觉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有新生儿令人欢喜的到来，也有曾经的生者令人悲伤的离去。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打扫卫生的身形魁梧的黑人女子，总是喜欢热情地跟人打招呼，还记得她大声夸我一件毛衣漂亮的样子。有一个很普通的早上，就在我们楼对面的马路上，突然有救护车警笛声四起。原来是清早来公司上班，刚刚下了大巴的她因为心脏病发作，一头栽倒地上，再也没有醒来。我们在楼上站在窗口看了很久很久，都幻想有奇迹的出现，结果并没有。

大约八九年前，还有一个高高胖胖的白人女士南希，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是公司二把手的女儿，和我那时的男老板关系很好，经常见两人在外面一圈圈散步。她后来被查出癌症，治疗了一段时间后，回来上了一阵子班，头发留得短短的，戴着一个帽子。再后来癌症复发，她也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两个还未完全独立的女儿。

人生也就是这短短的几十年，自律进取，艰苦奋斗是一种生活方式，今朝有酒今朝醉则是另一种。未雨绸缪，也许担心的事情一直都没发生，反倒浪费了很多情绪；只顾今朝，也许因为眼光没有放远，关键时刻准备不足。如果快乐是人生之本，这两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带来的快乐和遗憾也不尽相同，只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不管怎样，自己觉得开心，对自己的选择无憾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