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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麓街纪事》第十九章

(2017-12-29 08:27:16) 下一个

第十九章

 

            向许淑琴坦白了“2048 鼎盛控股”的事情之后,张老师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那种如释重负。张老师侧躺在那张吱吱呀呀作响的老式弹簧床垫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背过身去,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脸上被拖鞋砸中的那片炙热与隐痛。许淑琴负着气,背对着他躺在床的另一侧。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空气很快就被令人窒息的沉默充满了,仿佛随便扔个什么东西进去就能立马爆炸。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淑琴那侧的弹簧被吱扭扭地碾了过去。随后,便是她起身,趿拉起她那双早市上三元钱买的塑料拖鞋的声音。张老师不敢搭话,就继续耷拉着眼皮,挺在床上装睡。他听到许淑琴进了厨房,啪地一声打开了灯,烧了一壶开水,又啪地一声把灯关上了。许淑琴并没有回到卧室来,而是侧身进了客厅,打开了那盏昏黄的吊灯。张老师听着床头柜上的手表的秒针一成不变的步调,脑海中的思绪迅速地团成了一团团的乱麻。就在他马上要睡着的时候,客厅里传来的叹气声又把他一下子拉回了现实。他蹑手蹑脚地装作起夜地样子,走过客厅,发现许淑琴带着老花镜,正垂着头坐在茶几前在一个本子上誊抄着些什么。

            那一夜无疑是漫长的。可也和任何一个夜晚一样,不过是白云苍狗的一瞬。小巷里的路灯融化在晨光中的那一刻,张老师揉了揉眼睛,想起了年轻时看过的美国小说《飘》中的那句话:“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了。”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没有哪个明天是崭新的 – 明天只是过去的一种延续,正如巷子口公用水龙头的红色铁锈上新挂起来的水珠一样,久了,也照样会蒸发在空气里,变成那令人唾弃的腐朽的一部分。许淑琴不知道去了哪里,剩下厨房里灶台上一锅还蒸腾着热气的稀饭。张老师舀了一碗来吃,吃到一半的时候,许淑琴回来了,手里提着一捆小油菜和一块卤水豆腐。她自顾自地把菜放到了冰箱里,看都不看张老师一眼,换了件呢子外套,挎起了皮包,转头就出了门。茶几上空空如也 – 没有老花镜,也没有本子。张老师看了看手机上的日历 – 2012 年 7月12日,星期四。他带的初二年级下周就要期末考试了,所以今天晚自习的时间还要给差生单独查漏补缺。好在第一节课是上午第三节课,加上课间操的时间,只要十点之前到学校就可以了。张老师给教务部的严主任打了个电话,没等他开口,严主任就主动提起了,老张如果身体不舒服的话,可以休息一天。他忙不迭地一边感谢着严主任,一边语无伦次地保证着自己第三节课肯定会过来,不会耽误给学生做期末复习的。严主任没有多说,就挂了电话。

            严主任挂了电话之后,坐在办公室那张价格不菲的红木办公桌前,陷入了沉思。老张晕倒之后,关于初二年级组长雷老师老婆搞“2048 鼎盛控股”骗人的事情就迅速地在学校的教职员工之间传播开来。好事者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一会儿说雷老师默许了老婆在外面搞非法集资,一会儿又说其实这事儿和非法集资无关,是老张自己和雷老师老婆搞婚外情,被老婆发现了后心脏病发作才晕倒的。更有甚者,还神神秘秘地说自己见过老张和雷老师老婆在一起的不雅照…… 严主任素有耳闻,知道雷老师老婆王姐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还听说这王姐就是在天宁市刮起“2048 鼎盛控股”妖风的始作俑者之一。但这件事,他也不好插手去管。严主任自己今年刚过五十,被多次评为先进党员,特级教师的他职业生涯是四平八稳,明年市里教育局换届,是很有希望升一升,当个督导室主任的。如果一切进展顺利的话,搞不好在退休前还能捞个助理巡视员当当。而严主任一路平步青云的秘诀之一,就是一句六字真言:不该管的别管。雷老师老婆的这个事情,学校里的受害者肯定不止是张老师一个人。他老严虽说是教务部主任和副校长,也担负着整顿学校风纪的责任, 但对于这种私人之间扯皮的事情,于情于理上来说都没什么直接的责任。且不说这雷老师老婆顶多算是个教职员工家属了,就算她是学校的教职员工,这管理处罚也是上头教育局和校长的事儿,轮不上他老严多嘴。老张病倒这件事儿,要不要让学校工会慰问一下呢?这老张兢兢业业教书几十年,虽然比不上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在教学上的创意,但也算是教学能力过硬,一届届学生的升学成绩都拿得出手去。要不然,让工会送点水果蛋糕,再包个两百块钱的慰问金红包?他拿起了电话,打算给工会的袁大姐吩咐一下。然而,他刚拨下去几个号码,就又犹豫了:让工会去代表学校慰问,就是表达了学校官方对老张的同情与关爱。这同情与关爱,就又侧面印证了学校对老张病倒的诱因-雷老师老婆非法集资的事情-的知情。袁大姐可是个嘴上没把门儿的主儿,回头再添油加醋的说是他老严吩咐下去的,岂不是又把他牵扯进了这一摊烂事中去?这么一琢磨,老严赶快把听筒放了回去。他抹了一把头上细密的汗珠,不动声色地呡了一口保温杯里新泡好的铁观音,暗暗地庆幸自己又躲过了一劫。

            许淑琴和张老师可就没有这么幸运了。“2048 鼎盛控股”不仅风卷残云般地吞噬了他们辛辛苦苦大半辈子的积蓄,更糟糕的是,还让他们寄托在儿子张晓宇身上的美好前途一夜之间化为了泡影。张老师骑着自行车,去了那个“2048 鼎盛控股”在天宁市的‘总代理处’,却发现早已是人去楼空。他打了雷老师老婆王姐的手机号码,却被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再见!”张老师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了天宁市的派出所,前台接待的小姑娘没好气地甩出了一张申请立案表格让他填写。他填完了之后,小姑娘随手把表格塞进了桌子上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文件夹里,就打发他赶紧出去了。他问小姑娘能不能找所长面谈一下案子的情况,小姑娘却很老练地来了一句:“所长不在,出差办案去了。”他说:“那副所长也成!”小姑娘想都没想,就甩出了一句:“也不在,大爷您赶紧回去吧,下一位!“ 老张被这‘大爷’的称呼叫的有点儿生气了,不依不挠地再次发问:“那专门管经济案件,诈骗案件的干警呢?能不能让我见见?”小姑娘噗嗤一下笑了,脆生生地回了一句:“大爷,您以为这是演港剧呐?咱们这儿就六个办案的,什么案子都办!有结果的话会通知您的!”张老师虽然心已经凉了一大半,却还抱着最后的一点希望:“我被骗了好几十万,您能不能行行好,和里面转达一下?”小姑娘翻了翻白眼,把他的申请立案表格抽了出来,扫了两眼,说:“我真的不是想难为您。您举报的这个

“2048 鼎盛控股”,这两天好多老头老太太,哦不,老年受骗者,都来立案了。这个呀,是一个全国性的骗局,我们地方上也抓不住那些骨干 – 您上头拉您进去那些个上线啊,自己也是受骗者,我们也没办法呀!这是中央的事儿,国家会处理的。您就回家等消息吧!”
            张老师出了门,撩起汗衫擦了擦汗,骑上了自行车,赶往下一个目的地 – 雷老师家。雷老师虽然在教职员工大院也分了房子,却早几年就搬出了大院,搬到了南边天宁市新区的一个高级公寓社区里。在搬家的那天,还请了一干熟人去吃酒。张老师冒着大太阳,好不容易骑到了那个小区门口,却发现小区不知道什么时候搞了个森严的门禁系统。门口的保安一脸警惕地看着他,隔着保安亭的玻璃质问他有没有‘访客证’或者‘访客密码’。张老师把自行车一支,对保安说:“小同志,我有个老熟人住在这儿,我不进去,就在这儿等他,好吧?”那保安撇了撇嘴,一本正经地用走了调的普通话纠正他:“我不是同志。您也不能在这等。我们这里是高档小区,闲杂人等不许入内。”张老师只得慢慢地推着车,准备打道回府。

            张老师心里想,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再怎么说,王姐的老公雷老师还是跟他一个单位的,跑不了!而且,只要王姐人还在,说不定这钱还能拿回来一点儿。就算是钱都没了,国家也会给他们这么多上当受骗的人主持公道的。想到这儿,他好像腿上又有劲儿了,跨上了自行车,一口气骑回了家,换了身衣服,就匆匆地往学校里赶。

张老师到了学校里的时候,正赶上学生在操场上做课间操。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热,还是因为期末考试将近,学生们一个个显得有气无力,心不在焉地胡乱比划着手脚。初二六班甚至还有几个调皮的学生,站在队尾你擂我一拳,我打你一下的,嬉皮笑脸。原来,六班的班主任,年级组长雷老师不知道为什么没来。张老师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上训斥那几个调皮学生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回了教学楼。

“哈哈哈,老张是不是勾子里(方言,‘屁股’的意思)夹不住屎了!跑得还挺快。”几个调皮学生朝着老张的背影边指边笑。隔壁班的班主任正打算训斥几句,恰巧,课间操解散的哨声响了起来,学生们如鸟兽般瞬时一哄而散,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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