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其实，张老师把许淑琴的‘秘密存折’偷出来交给王姐的当天，就已经意识到‘2048鼎盛控股’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了。如果这个所谓的‘国家’投资项目利润如此可观，王姐何必去动员张老师这种拿死工资的普通人家呢？自己闷声发大财岂不美哉？张老师坐在自己狭小凌乱的办公桌前，感觉全身的血倏然凉了下来，脑袋也在嗡嗡作响。他感到自己的心跳不断地加快，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他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却发现双手颤抖的厉害，脚也完全无法挪动，整个人就这样瘫软在了办公椅上。这时候，正好隔壁办公室的姜老师过来接水，看到张老师满头大汗瘫在椅子上，脸色煞白，嘴唇也发青了，赶忙问他怎么了。张老师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嘴唇好像动了一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泪水缓缓地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了下来。姜老师吓了一大跳，赶忙拨打了120。张老师想到此前听说的关于救护车收费高昂的传言，本想去阻止姜老师，但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在他昏过去的那一刻，心里闪过了一丝奇异的快慰：“我要死去了吗？这样也好，我是个罪人！不配让儿子和老婆去承担我的愚蠢与贪心！”
少顷，救护车开进了子弟学校里，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学生，和沉着脸把学生往回轰的老师们。当然，他们在轰学生的时候，也忍不住探出头去往救护车的方向去张望，试图打探出些什么来。在保安和姜老师的帮助下，张老师被抬上了救护车，送到了县医院里。
说起来也甚是奇怪，在张老师昏倒之前，许淑琴在单位里突然感觉自己的右眼皮一阵狂跳。许淑琴向来是个有些迷信的人，“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民间谚语令她止不住地开始怀疑和揣测自己生活中各种可能引发灾祸的现象。当然，她的秘密存折已经不复存在了，难道还有更糟糕的事情要发生吗？会不会是儿子在美国不顺利？一想到儿子，许淑琴就开始发愁。她时常听说留学生在国外所遭遇的各种意外，又想到儿子从小到大都是被父母无微不至地照顾大的，不知道能不能应对独自生活中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许淑琴又想到，自己十七岁就外出独自闯荡，生活和学习却也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张晓宇已经快二十岁了，是大人了，或许根本不用自己操心。她正在胡思乱想之时，手机铃突然开始怪叫起来，引来同事不快的注目。许淑琴赶忙点头表示了歉意，把手机拿到办公室外去接电话。这电话，正是县医院急诊室打来的，通知她张老师被送进了医院。
完蛋了，完蛋了！许淑琴感觉天一下子塌了下来。她顾不得去问张老师究竟是发了什么病，就骑上自行车一路飞奔到了县医院。一路上，许淑琴真正体验到了大脑空白所带来的无力感：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要向她涌来，去吞噬她，淹没她，埋葬她。红灯，绿灯，驶来的小轿车，日光，车灯，建筑物反射出的刺眼光芒，都被无限地拉长，变成了一片混沌。她甚至在一段小路上开始逆行，所幸还没到下班的点，路上的车不多，但也把司机们吓了一跳。有个司机甚至探出头来骂她是个神经病，而她也狠狠地朝那个司机吐了一口痰。到了县医院，她连自行车也没去停，就推着车闯进了急诊室的长廊，被护士没好气地剜了一眼。
“去去去，先把自行车停外面去。”小护士连口罩都没摘，就开始指责许淑琴。
“护士，不好意思，我老公被送进急诊室了，真的很急，能不能通融一下，我等一下就去停。”许淑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道。
“这儿是急诊室，谁不急呀？你把自行车带到这里来，别人还怎么走路？我们推着器械来来往往的，能不碍事儿吗？”小护士依旧板着个脸。
许淑琴此刻已经没有心思去争辩了，只得胡乱把车退了出去，随便找了根柱子锁上，一路小跑回了急诊室，打听到了张老师的病房号 。
许淑琴正要风风火火地推开病房的门，突然听到有人在怯生生地叫自己的名字。打眼一看，正是张老师在叫自己。 他被安顿在了走廊里，躺在一个轮床上，身上还裹着一床带着来苏水气味，却不怎么干净的毯子。许淑琴刚想发火，埋怨分诊台给了个莫名其妙的病房号，不告诉她张老师躺在走廊里，却发现张老师脑袋上方正是一块病房号码牌-没错，按照这个号码，的确能找到张老师。 许淑琴看到张老师憔悴而苍白的脸，不禁一阵心疼，差点哭了出来。她伸出手去，想去握一握张老师的手，张老师示意她想要坐起来。许淑琴把他扶了起来，他便开始哽咽着声音不断地说“对不起，老婆，对不起”。 许淑琴眼睛一酸，偷偷地背过身子去擦了擦眼泪，却还要装作没事人一样，恶狠狠地说道：“说什么傻话呢，什么对不起，老糊涂了吧！”
此刻，许淑琴和张老师相视无言，却已胜过了千言万语。急诊室里的人来来往往，走廊里的心跳监护仪不断传来哔哔的声音，许淑琴摩挲着自己丈夫温热的大手，开始叹气。所幸，医生告知他们，张老师是因为外部刺激造成的心律失常，再加上天热缺水，才导致了短暂的昏迷，并无大碍，输液后就可以回家了。尽管如此，许淑琴还是硬拉着医生问来问去的。终于，医生被她的执著逗笑了，打趣她说：“阿姨，我少跟您说话，难道不是好事吗？要是我在这跟您说一大段，怕是还不好了呢！您呀，带叔叔回家好好卧床休息几天，注意着别让他受到精神上的刺激，就好了。”许淑琴这才意识到医生已经急着要去照顾别的患者了，赶忙谢过了人家，等张老师一瓶点滴输完，慢慢搀着他走出了医院。
出了急诊室，许淑琴才意识到，自己的自行车不见了。想必是来的时候停车慌张，被天宁城特产-贼娃子们偷了去了。好在林霓还没下班，开来了她新添置的黑色帕萨特，把许淑琴和张老师送回了家。一路上，林霓从车内后视镜里看着张老师憔悴的面容，几次欲言又止。她想劝劝许淑琴，又不知道许淑琴到底知不知道张老师上当的事情，林霓只能闭口不谈，生怕许淑琴从她的言语中听出端倪来。
到了许淑琴和张老师租住的单元楼下，林霓才意识到自己的二姨和姨夫为了张晓宇读书真是掏空了家底。那栋单元楼附近，甚至没有一盏亮着的路灯，小区里还有不少搭建的平房。林霓帮许淑琴把张老师搀扶到了屋子里，开了灯，看着破旧的家具和狭小的空间，算是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最可怜的莫非是天下父母之心。她想帮许淑琴做顿晚饭，打开了冰箱，发现里面连鸡蛋和牛奶都没有，只有一小块里脊肉，和两把最便宜的鸡毛菜。林霓轻轻地带上了门，出门去超市里买了好些蔬菜，水果和滋养品，回去硬是塞到了许淑琴的手里。许淑琴一开始还推脱不要，却拗不过林霓，只能嚅嗫着说道：“有心了，林霓，快回去吧。今天真是麻烦你了。”林霓看着二姨和姨夫头上冒出的白发，心里感慨万千。下了楼，打开车门，林霓突然感到无比的疲惫。难道人一辈子注定是要庸庸碌碌吗？每一个父母，都为了让孩子能出人头地，拼了命地去奋斗。为人父母，不知是桎梏，还是一种另类的满足和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