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说《名画物语》(九)

(2016-03-04 09:26:33) 下一个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林太太生了个女儿。当接生婆抱给她看时,林太太说:“不是说酸儿辣女吗,我吃了那么多山楂岂不是白吃了。”

“不白吃,下一个肯定是儿子。”接生婆笑着说。

听到这话,林太太面露笑容,问林福生:“给闺女起个什么名字啊?”

“我已经请人起好了,叫‘舒雅’怎么样?”林福生忙说。

“舒雅,这名字好听。”林太太边奶孩子边说。

 

舒雅这孩子学话早,还不到一岁便咿咿呀呀的学着说话。这天,林太太正抱着她玩,只见一位老妈子带领两个家人,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到“福生堂”,进门就给林太太磕头作揖,说是代表她家少姨太感谢大恩人。林太太早已将此事忘到脑后,半天才想起来那位天仙似的贵妇人,连忙扶起老妈子问:“我那妹子有喜了?”

“有了,生了个胖小子。”老妈子喜滋滋地说:“少姨太在家天天念叨你,夸你那药方神灵。前两天,还当着老爷的面把那些名医洋大夫好一通数落,说他们治病根本不如我们的民间偏方。。。”

“是祖传秘方。”林太太纠正她说。

“少姨太说了,她忘不了你这个大恩人,日后还有重谢!”老妈子小声说。

“可千万别外道,让妹子好好保重身体。”

送走了老妈子和家人,林太太赶紧回屋拆看礼物,林福生也随后跟着进来,看见满桌子的绫罗绸缎和金银首饰,瞪着大眼直摇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转眼间,春天到了,冰消雪化,地上的小草破土而出,冒出绿绿的嫩芽。此时正是冻疮膏销售的旺季,林福生进了一批草药,正准备配制熬药,门口停下一辆黑色轿车,走下一位衣着得体,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绅士,进门客气的问:“请问,林神医在吗?”

“这里是药店,没有神医。”伙计一脸茫然地答道。

那人看见林福生,忙走上前去,自我介绍说:“敝人是’满洲国‘参议部大臣府上的,今天是我家公子百日庆宴,奉命特来邀请林神医前去赴宴。”

听到“参议部大臣”几个字,林福生顿时吓得魂飞胆颤,两腿发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林太太也一时惊得不知所措,慌作一团,踌躇了半天才说:“人都吓成这样了,不去不行吗?”

“不行。”那人面无表情的说:“六姨太吩咐过了,林神医不到,不开席!今天有上百人等着呢,林神医不去,我们没法交差呀!”

几个伙计将林福生搀扶到椅子上,又掐人中又喷凉水,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把他弄醒。两眼刚睁到一半,那位中年绅士伸过头来,满脸堆笑地问:“林神医,醒啦?”随后一挥手,喊了一声:“快请林神医上车。”

话音刚落,两个彪形大汉进来,架起林福生,像拖死狗一样将他塞进车里,一只鞋子落在地上。

“掌柜的鞋掉了,快捡起来。”林太太在后面喊。

一个小伙计急忙跑过去,捡起鞋帮他穿上。望着轿车渐渐远去,小伙计说:“这哪像是去赴宴,简直像土匪绑架一样。”

“怎么说话呢?”林太太瞪他一眼,接着叹息道:“也难怪掌柜的这样,从小到大,他连县太爷都没见过,哪见过这么大的官呀?他能不哆嗦吗?”

心里惦记着丈夫,林太太连晚饭也没吃好,一直等到天黑,林福生才被那两位大汉驾着回来,将他丢在椅子上,又回身搬进来大盒小盒的礼品,随后两人说声告辞,便钻进轿车,扬长而去。

林福生歪躺在椅子上,醉眼惺忪,面颊酡红,口中不知嘟囔些什么。林太太听了半天,才听清是要茶喝,忙叫伙计沏一壶浓茶来。

连喝两杯浓茶,林福生酒醒过来,林太太递给他一块湿毛巾,问:“都吃什么了?怎么喝成这样?”

林福生擦把脸,说:“吃啥呀?这个敬酒,那个碰杯的,哪有功夫吃呀?”

“敢情你赴了一趟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什么也没吃着啊?”

“去的人不是王公大臣,就是皇亲贵胄,只有我是个白丁。那些人光喝不吃,我那敢动筷子呀!”他将毛巾搭在椅背上,又说:“肚子还饿着,快去给我下碗面。”

林太太忙喊伙计煮面条,俩伙计闻声跑进来,笑着揶揄道:“掌柜的,您可真是的,放着山珍海味不吃,琼浆玉液不喝,回家来吃面条。我要是你,上去先吃他个肚圆。”

“甭吹!要是你呀,早就吓得尿裤子了。”林福生撇着嘴说。

“少啰嗦,快去煮面!”林太太在一旁呵斥道。

吃完面,林福生有了精神,叫伙计打开一个盒子,取出一卷纸来,说:“这都是那些大臣们的题字。”一张一张的展开仔细看,当看到“医中翘楚”四个大字时,啧啧称赞,连声说好。

“好又能怎样?又不能当钱花!”林太太不屑的说。

“真是妇人之见,要不怎么说头发长,见识短呢?告诉你说,这幅字比金子还贵,有钱都买不到。”林福生小心翼翼的将字画卷起,放回盒中。

几天后,林福生花钱请人将那四个大字刻成一块乌木大匾,挂在厅上,从此以后,这块匾就成了福生堂的金字招牌,这块匾曾给林福生带来无比的荣耀和繁盛,也带来数不尽的痛苦和灾难。

 

正月十五,正当中国人家家闹花灯,吃元宵之际,良子和三郎的儿子吉川正则出生了。自从有了儿子,他们的生活也平添了许多乐趣,每天晚上回家,三郎首先抱起儿子亲两下,满脸的胡茬扎得儿子使劲挣扎,哇哇直哭。良子抱过儿子,边喂奶边哄着说:“爸爸有胡茬不好,应该等刮了胡子再来亲正则,是不是?”

一家三口,日子过的虽不富裕,但也欢欢喜喜,其乐融融。当正则开始学会走路时,ラジオ(收音机)里传来对英美开战的消息:“朕兹对美英两国宣战,路海将士奋其全力从事交战,百官有司克勤职守,庶民百姓各尽本分,务期亿兆一心,举国家总力,达到征战之目的。。。”

接下来是一组雄壮的歌曲:

弘扬皇道达四海,

力量悬殊不足惧。

用我们的精锐力量,

对抗数倍的强敌;

用我们的血肉之躯,

抵抗敌人的船坚炮利。

不畏艰难,奋勇向前!

大和精神,万事永继!

未等唱完,吉川三郎关掉收音机,低头沉默不语。良子抱着儿子,半天才开口说:“两年前跟苏联打仗,怎么如今又跟美英两国开战了呢?”

三郎慢慢地抬起头来,说:“国家的事儿,咱们百姓知道什么?”想了一会,又说:“不过树敌过多,战线过长,总不是一件好事。”

“前些日子,我陪山田太太去‘建国神社’,看见那里骨灰盒堆积如山,听说都是在‘满蒙战役’(诺门坎战役)的战殁者,一场战役就死那么多人,将来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战死者呢。”

吉川三郎没应声,两眼望着窗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战事不断扩大,ラジオ(收音机)里传来“皇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胜利的消息,政府开始大量征兵和征收粮食,以补充前线战事的需求。

一天,田村心事重重的来到裱画店,他皱着眉头告诉三郎和良子:“我被征兵入伍了。”

“你是银行职员,怎么也要当兵?”良子急着问。

“我们都是天皇的子民,所以要响应国家的号召,服从国家的命令。”

“是去前线吗?”三郎问。

“不是,听说政府规定不允许中国人运输粮食,食用大米和白面,所以暂时派我们去押运粮食。”他看着自己的手说:“不敢相信,我这打算盘和数钱的手也端起枪来。”

“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

“今晚到我那去吧,咱俩好好喝一杯,也算为你饯行。”

“不用了,我还要回去收拾一下,准备准备。”他起身走到门口,回过头来说:“把酒留下,等我回来喝,如果我还活着。。。”

听到这话,三郎和良子的眼圈红了,两人站在门口,望着田村的背影,异口同声地大声喊:“我们等你!”,“你一定会来!”喊着喊着,泪水早已从眼中流了下来。。。

自从田村走后,吉川三郎变得沉默寡言,常常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良子没见他喝过一滴酒,也没教儿子唱过一首歌。

这天,良子去“妇人会”,有人悄悄地告诉她说政府还要扩大征兵,十六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日本男子必须强行入伍,这回连台湾籍和朝鲜籍的青壮男子也不列外。

听到这话,良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回到家后,她对三郎说:“正则快五岁了,咱们全家去照张相吧。”

正则听后,高兴地跳了起来,三郎抱起儿子,笑呵呵地说:“好啊,咱们明天就去。”

第二天上午,一家三口穿戴整齐,一起来到照相馆。摄影师帮他们摆好姿势,躲在相机后面喊:“笑一个!笑一个!”正则笑得最甜,良子笑得勉强,可吉川三郎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这张照片成为他们全家的永恒,也成为良子心中挥之不去的伤痛。

没过几天,吉川三郎接到了入伍通知书。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