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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名画物语》(七)

(2016-03-01 10:37:49) 下一个

 

开店后不久,应顾客需求,裱画店增售“文房四宝”——纸,墨,笔,砚,同时也兼营代销书画。

这天,良子用鸡毛掸子掸墙上的画,三郎从裱画室出来,随手抓起一份报纸,边读边笑着说:“日中两国虽说是同文同种,但在用字上却有很大不同。比如说:满洲称‘皇帝’,而日本则称‘天皇’,绝不称‘天子’;还有我们说‘皇道’,他们讲‘王道’;皇帝到地方旅行叫‘巡狩’而不叫‘行幸’;最有趣的是,皇后不称‘皇后’,而是叫做‘皇妃’。。。”

正说得起兴,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门口,从里面走下一位年轻军官,直奔店里来。吉川三郎忙迎上前去,满脸堆笑打招呼,那人却不理不睬,只顾仰头望着墙上的画,仔细地看了一圈,扭头问三郎:“有没有日本的名画?”

“名画?”三郎像是没听懂似的,重复一句。

“就是能拿得出手,可以送人做礼物的名画。”

“小店刚开张不久,您说的名画,小店暂时没有。”

“我可是莫名而来,不相信吉川百年老店连一幅像样的名画都拿不出来吧?”他睨视着三郎,语气中带着挑衅。

听到这话,三郎心中已有几分不悦,但对方是客人又是军人,不好发作,于是勉强陪着笑脸说:“那是东京,可这里是新京。”

“既然是吉川支点(分店),那你应该知道怎么做这笔生意。”

“可是,这需要时间啊!”

“多长?”

“一幅好画最少要三个月以上。”三郎故意把时间说长。

“不行,我只给你两个月的时间。”不等三郎答话,他又抢着说:“我叫高木,咱们一言为定,两个月后我来取画。”说完,转身便走。

三郎追出来还想解释,高木却早已钻进轿车,车门一关,车尾冒出一股白烟,转眼间就不见了。

三郎垂头丧气地回到店里,愤然说道:“一言为定,那是你一言而定,而不是我一言。”

“怎么办?”良子走过来问。

三郎叹了一口,愁眉苦脸的说:“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上哪儿去弄一幅日本名画来?而且时间又短。”

“不行的话,你回趟东京怎么样?”

“回东京?那你怎么办?店怎么办?”

“人无信不立,商无信不达,尤其咱们小店刚刚起步,更要以诚信为重。你放心地去吧,店里有我照应,相信你也不会去太久,我和他(她)在这里等着你。”说着,红着脸两手抚摩自己的腹部。

“你怀孕了?”三郎惊喜地问:“什么时候怀上的?”

“快两个月了。”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每天除了裱画,从来不多看我一眼。”良子嗔怪道。

“好啦!从现在起,我一定好好照顾你和他(她)。”说着,蹲下来将耳朵贴在良子的肚子上。

 

半个月后,吉川三郎风尘仆仆的从东京赶回来,他不顾旅途疲劳,到家第二天便一头扎进裱画室,量尺寸,选材料,配色调,不分昼夜,精心裱画。

又过了一个多月,那位叫高木的年轻军官如期而至,进门微笑着问:“我要的画准备好了吗?”

吉川三郎马上从后面捧出一个紫檀木盒,打开木盒,取出一幅画,在他面前慢慢展开。

“渔翁泊舟图。”高木低头仔细看。

“这可是当代名家岡山观雪的大作。”三郎在一旁说。

“好画!好画!笔法清逸,色彩典雅。”高木连连点头称赞说:“裱工也不错,格调高雅,透着一股皇室特有的华贵之气。”

“所有材料是精选的。”三郎进一步解释说:“托纸用的是‘美浓纸’,裱绫用的是‘西阵织’,乌木画轴,两端镶嵌着泰国象牙。。。”

高木早已喜形于色,捧着紫檀木盒,不住地赞赏道:“好!真不愧是一流的裱画师。”

 

一个星期后,这幅《渔翁泊舟图》被送进了“满洲国皇宫”,几个管礼品登记的太监查看了一番后,评价说:“这画儿虽说一般,可裱工还算不错。”

另一个太监说:“日本人就擅于包装。前两天,送来一盒点心,包的是里三层外三层,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说完,随手将画丢进一个青花大磁缸中。

 

黄昏时刻,华灯初上,帝国ホテル(饭店)门前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街对面的日式“料亭”(高级餐厅)灯红酒绿,流光溢彩。

吉川三郎西装革履,独自一人来到“料亭”前,这是他来到“新京”后,第一次请田村出来吃饭。见田村还未到,又看见店前停着一排轿车,于是便远远地站到一棵树下。

太阳已经落山,月牙儿脆生生的挂在树梢。正凝神远望,田村匆匆忙忙走过来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我也刚到不久。”

“怎么样?对‘新京’的印象如何?”

“还不错,一切都是新的。”

“瞧那些建筑,被称之为‘兴亚式’,是东西结合,和洋折衷的产物。”

“怪不得别具一格呢。”

“整座城市的规划全是帝国一流的建筑师参照法国巴黎设计的,南北为街,东西为路,听说将来一律建成宽马路,四排树,圆广场,小别墅。”他颇感自豪地说:“这可是咱们大日本帝国的杰作,短短几年,竟把一个小镇建成一座美丽的城市。据说‘新京’是全亚洲发展最快的地方,要不是有冻土期,不能施工,这里的发展速度还会更快!”

说话间,两人来到“料亭”前,刚要进门,从里面走出来几位军官,三郎一眼认出其中一位是高木,急忙上前鞠躬打招呼。高木先是一愣,随即点头还礼说:“原来是你,差点没认出来。前些日子多蒙关照,非常感谢!”

“哪里,哪里,以后还请您多关照!”说着,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还有事,对不起!先告辞了。”说完,高木跑去追赶其他人。

两人随着侍者来到一个“和间”(日式),刚刚落座,就听到隔壁有人大声说话:“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男人和你们中国男人有很大的不同:你们是‘醒来明月,醉后清风。’或者是‘醉后楚山梦,醒来春鸟鸣。’而我们则是‘醉卧美人膝,醒握天下权。’”接着是拍女人大腿和女人娇嗔的声音,随后是一阵放肆的哈哈大笑。“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沉湎于清风明月,山水花鸟之间,应该拓万里之海疆,布国威于四方。。。”

“中华乃文治之国,日本乃尚武之邦。古人道:武能定国,文能安邦,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故日满结合,不仅疆域可拓,霸业可图,亦可确保东亚和平,长治久安。。。”一位中国男人的声音。

“今天是星期几?”田村忽然问。

“星期二。”三郎随口答道。

“我说怎么有这么多军人来吃饭呢。”

“这和星期二有什么关系?”三郎不解的问。

“你不知道,每个星期二,关东军参谋本部都召集‘满洲国务院’的日系官员在帝国ホテル开会,表面称作酒会,实则商讨和确定国家方针政策。这已是不公开的秘密,人们称之为‘火曜日’(星期二)会议。”

”这么重要的会议怎么在饭店里开?“

“不清楚,大概吃饭,喝酒,找女人方便吧。”他用手指着隔壁,低声调侃道。

这时,一位身穿和服的女侍者拉开门,端着一壶酒进来,放在桌上,说了一声“请”,便退了出去。

“刚才在门口遇见的那位是谁?”田村边斟酒边问。

“是前些日子到我店里来买画的一位客人。”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吧?那些人可都是‘天之骄子’呀!”

“怎么讲?”

“他们都是帝国系出身,清一色的帝国大学毕业,年纪轻轻的就进入参谋本部。你听说过日本有‘军阀’和‘财阀’,但没听说过有‘学阀’吧?这种‘门阀’之弊不仅在国内大行其道,如今也被带到满洲来。这帮‘学阀’不仅独占满洲国务厅和参谋本部,甚至还控制着外交部,党同伐异,其他大学毕业生虽成绩优异,出类拔萃,但多数受到排挤,很难受到重用和提拔。”

“还有这种事,我第一次听说。”

“别看他们平日里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可是当遇到这帮家伙的时候,”他指了指隔壁,“他们也是干瞪眼,敢怒不敢言。”喝了一口酒,又接着说:“前不久,关东军的几个下级军官未经允许,私自在住满洲使馆里安装窃听器,盗听所有外交官的对外通话。此事败露后,大使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告到外务省和军部。可军部却说:‘我们发现在你们所接触的外国人当中,有些人具有反日倾向。’外务省则反驳说:‘我们的工作就是跟外国人打交道,不管他是反日,还是亲日。’”

“后来怎么样?”

“跟军部打官司,那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有什么办法,只能是不了了之。”

“你从哪儿听来这些事?”三郎笑着问。

“都是顾客来存钱时,没事闲聊,道听途说。”

“说到存钱,我正有件事想麻烦你。”

“什么事?”田村已有些醉意。

“想请你帮忙给东京的‘吉川裱画店’汇一笔钱去,但不能用我的名字和地址,说的直白一点,就是不让对方知道是谁寄给他们的。”

“汇钱,但不留名。这事好办,交给我吧!”田村脸色酡红,拍着胸脯说。

“那就拜托你了!”说着,三郎跪着给他鞠了一躬。

从“料亭”出来,夜幕已降临,天空中繁星点点。一阵清风袭来,两人酒醒了许多,看见田村脚步不稳,趔趔趄趄,三郎说:“我帮你叫辆人力车吧!”

“不用叫,他们不会来的。”田村阻止他说。

“为什么?难道他们不做生意吗?”

“你没听说前些日子,有位日本醉汉借酒撒疯,坐人力车不但不给钱,还动手打人。这么晚了,你叫也是白叫,他们是不会来拉咱们两个醉汉的。”他的舌头有些不听使唤,接着又说:“将心比心,我们怎么对待别人,人家就会怎么对待我们。”

“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不用!路又不远,一会儿就走到了。”他摆了摆手,脚步踉跄地消失在夜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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