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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名画物语》(六)

(2016-02-29 10:43:34) 下一个

 

茫茫的大海上,一艘驶往朝鲜釜山的客轮——“秩父丸”号正开足马力,破浪航行。

蔚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几只海鸥时而展翅翱翔,时而俯冲下来,逐浪翻飞。

站在甲板上,良子和三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脸上绽放出幸福的笑容。他们像逃出樊笼的小鸟,张开翅膀,自由自在的飞往向往已久的“恋之岛”。

听三郎哥说:那是一个新国家,新天地;那里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有吃不完的粮食,用不尽的宝藏,是一个“五族共和”的“王道乐土”。

当“秩父丸”号越过关门海峡时,夕阳开始慢慢地沉入海中,绚烂的晚霞染红了半个天际,海面上金波粼粼。人们不顾旅途疲劳,纷纷涌上甲板,观赏海上日落。

这时,船尾一阵噪动,三郎和良子跑过去一看,见一群人跪在甲板上,面朝东方,双手合十,双眸紧闭,口中念念有词。

“他们在干什么?”良子小声问。

“就要离开日本本土了,他们在向故乡和亲人告别。”身旁的一位老太太插言道。

“这一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再回来!”另一位老人感叹道。

听到这话,三郎和良子的心像被揪了一下似的,两人也双双跪下,默默祈祷。此时,三郎觉得他最对不起的是吉川先生,作为养父,他曾给了自己一个温暖的家;作为师傅,他把自己培养成一个优秀的裱画师,可是自己是怎样对待他的,就这样不辞而别,跟一个忘恩负义的畜生有什么两样?他在心里自责,泪水泫然而下。

看到他痛苦的样子,良子一面为他擦泪,一面问:“后悔了吗?”

“没有,只是心里难受。”他把手帕捂在脸上,身子蜷缩成虾米一样。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良子喃喃地说。

 

第二天清晨,客船到达釜山港。两人下船后,背起包袱匆匆赶往火车站,买完票,在候车室等了两个多小时,然后登上开往京城(汉城)的急行列车(快车)。

走进车厢,一股浓重的大蒜和辣椒味扑鼻而来,良子这才感到自己已身处异国他乡。她急忙打开车窗,深出半个头去,大口的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直到列车缓缓启动,她才将头缩了回来。

列车越驶越快,路边的树木闪闪而过,树后面是一块块方方正正,绿茸茸,水汪汪的稻田。田间小路上,有身着青色马甲,背着柴薪,步履蹒跚的老人;也有穿着白色长裙,头顶瓦罐,稳步前行的妇女。池塘边,有低头捣衣的妇女和在水中嬉耍的孩子,还有戴着草帽,骑在牛背上的牧童。家家户户都是木屋草葺,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的红辣椒,在阳光的照耀下,更加鲜艳夺目。。。

良子被这美丽如画的田园风光吸引住了,正想叫三郎一起看,却发现由于连日奔波,他早已酣然入睡。

对面坐着一对年轻的朝鲜夫妇和一个小姑娘,她有四五岁的样子,穿着紫青色的衣裙,圆脸,大眼睛,非常可爱。良子试着跟她说话,小姑娘却害羞的两手遮住脸,从指缝间窥视良子。良子也学着她的样子,两手捂住脸,猛然一张开,冲她做着鬼脸。小姑娘咯咯地笑着,她的母亲在一旁看着,阴沉着脸不知说了句什么,小姑娘立刻止住笑声,撅起小嘴低下头。那位朝鲜妇女冲着良子勉强一笑,随后将脸转向窗外。

良子倍感无聊,将头靠在椅角,合上双眼,随着列车的晃动,慢慢的睡着了。等她醒来时,列车已到达京城,需要换车,良子和三郎下车在月台等候。那对朝鲜夫妇也下了车,良子目送小姑娘走出站台,而那小姑娘也不时地回头朝这边张望。

在京城换车后,良子感觉像晕车似的,昏昏沉沉,偶尔恶心呕吐,就这样一直折腾到过了鸭绿江才稍微有些好转。

列车到达安东(丹东)时,朝鲜旅客越来越少,而中国旅客愈来愈多。对面坐上来一对中年夫妇,女的身穿一件浅绿色梅花旗袍,手里拿着一把带穗的小折扇,身后的男人则提着大小行李,累得满头大汗。当他吃力的举起行李放到行李架上时,良子闻到一股刺鼻的体臭味。

列车向北行驶了不到一小时,忽然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下,人们正在疑惑之际,只见一队宪兵和警察登上车,荷枪实弹的守住车门口。车厢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这时一位朝鲜“车掌”(列车员)跑进来,大声说:“大家不要慌!近来这一带常有‘匪贼’(土匪)出没,袭击列车,为了旅客安全,每节车厢都派有宪警保护。”

“瞧那墙上的弹孔。”不知谁喊了一声,人们纷纷挤到窗前朝下看,只见车站的墙壁上弹痕累累,像是刚刚发生过一场激战。

“这里怎么会有‘匪贼’?”良子胆怯的低声问。

“这是一个新国家,治安可能不太好。不用怕!那些匪贼只是一些乌合之众,根本不堪一击。”三郎安慰她说。

天色渐渐的暗淡下来,列车像一条蟒蛇一样,轰轰隆隆的穿行于崇山峻岭之间。两边群山起伏,峰峦叠嶂,在晚霞的辉映下,茫茫的林海更具有一层神秘的色彩。

望着窗外,良子生平第一次感到森林的可怕,那里不仅藏有毒蛇猛兽,而且还有穷凶极恶的“匪贼”。正想着,那位朝鲜车掌走过来,说了一声对不起,伸手将窗帘拉上。

车厢里静悄悄的,多数旅客都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打盹,有的张着嘴打着呼噜,因为担心和恐惧,良子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两眼不时地瞟向车门口的宪警,直到在奉天(沈阳)的前一站,眼看着宪警下车,她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在奉天换车后,列车直奔“满洲国”的首都——“新京”(长春),到达车站时,太阳已经落山,几块暗红色的云彩挂在天边。随着人群走出车站,来到平坦宽阔的广场一看,两人顿时懵住了,眼前有四五条大道通往不同的方向。

“走哪条路?”良子问。

三郎环顾四周,见不远处停有马车,便急匆匆地跑过去问路。

“请问,满州中央银行怎么走?”问了三声,没人答应。

“大概不懂日语吧!”良子低声说。

这时,一位身材魁梧的马车夫上下打量他二人一番,说了一句日语:“乗れ!(上来吧!)”

“你会说日语?”三郎惊讶地叫了一声,扶着良子跳上马车。

鞭子一挥,马车跑上一条宽广笔直的大道,清风习习,马蹄得得,两人坐在马车上感到无比的爽心和惬意。路两边绿树成荫,鲜花盛开;街上人来车往,川流不息。

马车跑了将近半个小时,在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前停下,马车夫动作敏捷的跳下车,喊了一声:“到了。”勒住马车。

望着眼前这座雄伟壮观的洋式建筑,三郎小声对良子说:“怎么感觉有点像帝国国会议事厅呢!”

“那不是写着‘满洲中央银行’吗?”良子指着巨大的招牌说。

来到大门口,门卫拦住他们说:“银行已关门,有事明天来。”

“我们找人。”三郎解释道。

“那也不行,一定要等到明天。”

两人正僵持着,从里面走出一位中年人,三郎见他是银行职员打扮,便主动上前打招呼,问:“请问,田村健二在不在?”

“田村君,在。”那人打量着他们二人,忙说:“你稍等一下。”转身回去。

不一会儿,田村健二从里面跑了出来,儿时的好友相见,自然是喜出望外,田村请他二人到一家小饭馆吃饭。酒过三巡,田村问他二人来满洲的目的?三郎则毫无保留的直言相告,并提出想要在“新京”开一家裱画店。

“裱画店?”田村沉吟片刻,有些担心地说:“倒是没听说有日本人在新京开裱画店,只是不知这方面的生意如何?”

“你真不愧是在银行工作,没投资先想着回报。”三郎笑着说:“干我们这行,按我师父的话说:只要有书画,我们就有饭吃。能维持生活就知足了,没想要挣大钱。”

田村见他执意要开,于是便顺水推舟地说:“裱画店投资用不了多少钱,你先开一家试试,说不定会有生意。”

说干就干,在田村的帮助下,他们很快就找到一家店铺,店面不大,细窄狭长,恰好适合做裱画店,三郎二话没说,当即将店租下。

开店那天,田村银行有事没来,下班后,才匆匆忙忙跑到店里,进门便问:“生意怎么样?”

“托你的福,今天接到三单生意,算是开门大吉。”三郎笑着说。

“说来奇怪,今天来的客人多数是军人。”良子在一旁说。

“军人来裱画?这事儿倒是有点新奇!”田村挠着脑袋,觉得不可思议。

 

他们哪里知道,前不久曾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在客观上无意中帮助了裱画店的生意。

原来关东军有位高级参谋,闲来无事,便以书画打发时光。这天,他画了一幅墨竹,为了炫耀自己的画技,他恳请“满洲皇帝”溥仪为画题字。溥仪瞥了一眼他的画作,不以为然的一笑,随手写下“墨竹”二字。见画面还有空白,他又涎着脸去央求国务总理大臣郑孝胥题诗。郑孝胥见皇上已题字,便挥毫录下郑板桥的《竹石》诗一首: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南西北风。”

这位参谋将此画奉为至宝,归国省亲时,找人花高价精裱,然后珍藏起来。说来也巧,此时正值皇太后六十大寿,为表忠心,他千方百计托人将此画作为贺寿之礼送进皇宫。谁知皇太后看后,竟对这幅画倍加赞赏,称之为“日满文化交流”之佳作,并特意召见,以示褒奖。这件事曾被各大“新闻”(报纸)刊物大肆报道,在关东军内引起了极大的轰动,一时间,关东军上下附庸风雅,趋之若鹜,“舞刀弄枪”之余,也开始“舞文弄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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