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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名画物语》(三)

(2016-02-26 07:29:16) 下一个

 

下班后,林正男推辞掉晚上的应酬,乘车直接回家。家住郊外,坐地铁和高速电车需要一个多小时。平时,一上车就打盹儿,可是今天他一点困意也没有,两眼不时地向窗外张望,恨不得电车长上翅膀一下子能飞到家。

电车到站时,他匆忙下车,路边几只啄食的鸽子也被他的脚步惊飞了。太阳已坠入海面,天边的几朵红云渐渐地变成暗紫色。拐过街角,听到雄壮的“海军进行曲”从バチンコ(弹子房)里传来,震耳欲聋,他快步穿越铁路线,又走过一条街,远远地望见几座白色的高层公寓。近几年,东京郊区的房价翻番的涨,普通工薪阶层只能“望房兴叹”,他庆幸妻子十年前作出的英明决定,要不然他们一家现在还不知住到哪里。当年买这套公寓时,还是妻子和母亲付的首期,每每想起,他的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回家一进门,他喊了一声:“ただいま!(我回来了!)”

妻子绘美正在厨房做饭,闻声迎出来说:“お帰りなさい!(你回来了!)”接过丈夫的公文包,惊讶地问:“今天怎么回来怎么早?”

“明天出差,所以早回来。”他边解领带边说:“晚上帮我把行李装好。”

“去几天?”

“大概一个星期。”脱下西装,又补了一句:“明天早上的飞机。”

帮助丈夫换下西装,绘美将衣裤挂进衣橱,回过头来问:“是先洗澡?还是先吃饭?”

“先吃饭吧!我还有话要跟母亲说。”

“那我先去做饭。”说完,绘美转身回厨房。

林正男来到母亲房间,轻轻地拉开“障子(纸拉门)”,小声说一句:“ただいま!”便走了进去。

母亲木村良子正坐在“炬燵(暖炉桌)”前看电视,她已年过古稀,背略有些驼,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看见儿子进来,满脸堆笑地说:“お帰り!今天怎么早回来?”

“明天要出差。”说着,一屁股坐在“座蒲团(座垫)”上。

“去哪儿?”

“美国的纽约。”

“什么地方?”良子关掉电视。

林正男以为母亲耳背没听清,于是用日语大声说:“アメリカのニーヨーク。”

“我耳朵又不背,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母亲嗔怪道。

话音刚落,小女儿京子拉开“障子”,噔噔噔的跑进来,嚷嚷道:“奶奶,我也要去美国纽约。”

良子瞥了儿子一眼,说:“怎么样?把我家的小捣蛋招惹来了吧。”拉着小孙女的手,态度和蔼的说:“你爸爸是去工作,不是去旅游。再说你跟爸爸去了,就舍得把奶奶一个人丢在家里吗?”

林正男板起脸来,说:“京子,快回屋去写作业,爸爸有话要跟奶奶讲。”

京子不高兴的撅起小嘴,嘟囔道:“不带我去拉倒,等长大了,我自己去。”扭身跑回房间。

良子望着小孙女的背影,笑着说:“将来长大了,带着奶奶一起去。”

林正男见桌上有茶,为自己倒了一杯,问道:“妈,您还记不记得史教授,史汉臣这个人?”

“怎么不记得,他和吴书记是好朋友,劳动改造时,经常来咱们家讨茶喝。”

“他在日本留过学,您知不知道在哪所大学?他的老师是谁?”

“好像是东京美术学院。”沉思了一会儿,又说:“他的老师嘛,他倒是提过一次,可是这么多年了,谁还记得?”

“他有儿女吗?”

“应该有吧!不过从未听他说起过。”良子看看儿子,感觉奇怪的问:“你怎么忽然想起他来了?”

“是这样,听说有个中国人要在美国纽约的国际拍卖行出售一副日本画,画的作者叫岡山观雪,曾经在东京美术学院当教授,而史教授也在该校留过学,就时间而言,他俩应属于师生关系。。。”

未等儿子说完,良子拍了一下额头说:“想起来了,他的老师是叫岡山观雪。他还说过将来要是有机会来东京,一定要到恩师的墓前拜祭。”

听到从母亲口中说出岡山观雪的名字,林正男心中一阵喜悦,他兴奋地说:“这就对了!我敢肯定,这幅画一定是岡山观雪送给史教授的。”

“可是听说史教授家的画都被烧了,正因为烧光了,他才上吊自杀的。”

“可是这幅画不同,是他恩师的作品,在史教授心中弥足珍贵,平日鲜少示人,早就把它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所以文革时没被抄出,幸免于难。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美国纽约的这位委托人不是他的儿女,就是他的孙子辈,肯定是他的直系亲属。”他觉得自己分析的合情合理,有根有据,脸上不免露出得意的神色。

“好容易才保留下来的画,怎么能轻易卖掉呢?”良子有些惋惜地说。

“唉,有些中国人为了钱,啥事儿不干?”沉吟片刻,又说:“买了也好,不然哪天被一把火烧了也说不定。从古至今,焚书坑儒的事儿,中国人干的还少吗?”

“中国的宝物太多,人们根本不当回事儿。”

“老祖宗留下来的宝物再多,也经不住子孙后代这么糟蹋呀!”林正男感喟道。停了一会儿,又说:“咱们家那些字画要是留到现在,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啊!我记得有一幅八大山人的《秃鹫图》,小时候我还临摹过,那鹰的眼睛,到如今我还记忆犹新;还有一幅满洲国总理大臣郑孝胥为咱们家的题字,他的墨宝在当时就是洛阳纸贵,一字难求。据说‘交通银行’四个大字就是他亲笔所书。真是可惜呀!一把火全都给烧了,想想就心痛。”

“那时候,谁能想到红卫兵会突然闯进来抄家!”良子慨叹道。

这时,京子在厨房大声喊:“奶奶,爸爸,吃饭啦!”

林正男扶着母亲到厨房坐下,大女儿阳子见到父亲,高兴地说:“爸,你今天回来的正好,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

“今天上课,老师讲到‘部落民’时说:日本政府虽然在一百年前就宣布废除了‘秽多’(从事屠宰和皮革业的人)和‘非人’(乞丐和游民)的蔑称,可是时至今日,‘部落民差别’(部落歧视)在社会上还普遍存在。老师问我们为什么?并让我们自由讨论,有些同学问我,中国有没有歧视?”

“有。”林正男非常肯定的说。

“什么样的歧视?”阳子迫不及待地问。

“中国是儒教社会,儒家主张等级制,日本叫‘身分制’,就是按照社会地位不同,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上尊下卑,贵贱分明,等级森严。中国受儒家思想统治和影响几千年,这种等级观念早已潜移默化,深入骨髓。”

“爸,这些我们知道。”阳子为父亲倒了一杯啤酒。

“这是传统的等级制,下面再跟你说说‘阶级’。”他喝了一口啤酒,接着说:“共产党夺取政权后,运用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简单的把人民分成两个阶级:一个是以工人和农民为主的无产阶级;另一个则是以资本家和地主为首的资产阶级。这两个阶级相互对立,相互斗争,势同水火,你死我活。”

“爸,阶级和等级有什么区别?”

“刚才说过,等级是按社会地位划分的,比如说士,农,工,商;而阶级则是按经济地位划分的,即你拥有多少财产,像地主,资本家,富农,贫农。就等级观念而言,儒家思想和马克思的理论有相同之处,这也是为什么亚洲许多国家很容易的接受了马克思主义。”

“爸,你还是说说歧视吧。”阳子急着问。

“在那个社会里,一旦被划为资产阶级,则被视为另类,是斗争的对象。重则枪毙坐牢,轻则挨批挨斗,接受劳动改造。本人饱受屈辱和折磨不说,子女也遭受歧视和白眼,入学,工作,婚姻都会受到不公平待遇。”

“恐い!(好可怕呀!)”阳子叫道。

“听说现在也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半天没吭声的良子插言道。

“制度可以变,但人的观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良子放下筷子,说“ごちそうさま!(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慢慢说吧!”

“妈,怎么吃这么少?”

“人老了,吃不动了。”说完,站起身来,脚步缓慢的朝房间走去。

回到房间,良子没有像以往那样打开电视,而是走到衣柜前,轻轻地来开抽屉,从衣服底下取出一个叠的方方正正的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有两张泛黄的照片,默默地凝视着照片上的青年男子,想要说什么,可是话未出口,泪水已从她那沉甸甸的眼中夺眶而出,慢慢地滑落到她的嘴角。

他,就是当年令她如醉如痴,若疯似狂,舍命去爱,并因此改变人生命运的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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