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卧牛岭(下)

(2016-02-15 12:32:49) 下一个

 

学校放假了,老师没留什么作业,整天在家闲得无聊,只好跟大黄过玩耍。

“要不要跟姐姐一起去山上采菜?”杏儿姐问。

“去哪儿?”

“牛尾峰。”

听说牛尾峰,我马上想到大蟒蛇,不免心里有些打憷。

“那上面的蘑菇又大又好,野菜也多,采回来,晚上给你做小鸡炖蘑菇。”

听见做好吃的,我立刻来了兴头,二话不说,背起箩筐,扛根长棍,跟着杏儿姐出发了。

卧牛岭坡度不大,但上岗特别多,翻越了一道又一道,没走多久,我身上开始冒汗。望着路边的草丛,我胆怯地问:“杏儿姐,这山上有蛇吗?”

“有。”她举起手中的木棍,说:“所以要带着它呀。”

“铁柱哥说他见过两丈多长,比碗口还粗的大蟒蛇,咱这两根木棍能顶用吗?”

“他净八瞎(撒谎,吹牛之意)!别听他胡说。他那嘴里除了吐沫,没有真的。”杏儿姐脸上显出不屑的神情,又说:“等一会到上边,要用木棍敲打草丛,蛇一听到动静就溜走了,所谓打草惊蛇就是说的这个意思。不用怕,跟在姐姐身后。”

越往上走山越陡,且蚰蜒小路,崎岖难行,我一步一步紧跟着杏儿姐,生怕落在后面。登上牛尾峰时,已近晌午,峰顶云雾弥漫,氤氲缭绕,苍松翠柏,绿荫遮天;遍地野花盛开,姹紫嫣红,仿佛如仙境一般。杏儿姐眼明手快,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采满半筐蘑菇和野菜。我也采了一些,可是拿给杏儿姐一看,她笑了笑说:“你采的不是蘑菇,这叫‘狗尿苔’,不能吃,有毒的。”我一听,吓得赶紧倒掉。杏儿姐跟我换过箩筐,说:“俺到下面的松树坡再去采些,路不好走,你别去。”指着一条小路说:“顺着这条路往上走,不远就能看见仙人洞,洞前有石桌,石凳,你先坐下歇会儿,姐姐很快就来。”随即又叮嘱我说:“一个人千万别进洞里,也不要到天井边去看。”

我点头答应着,拄着木棍,拾阶而上。石阶上布满藓苔,绿茸茸的;路两边覆盖着枯藤败叶,我胆战心惊的用木棍敲着,深怕底下窜出东西。四周静悄悄的,有种阴森森的感觉,一想到大蟒蛇,我心惊肉跳,脊背发凉,后悔不该一个人先上来。快到山顶时,见路边有一棵歪脖大树,便三下两下爬上去,站在树上向仙人洞窥视。洞口树木掩映,杂草丛生,黑洞洞的犹如蟒蛇张开的大口,令人感到寒气逼人,毛骨悚然。倏忽间,我隐隐约约看见两团东西在石桌上蠕动,以为是蟒蛇出来晒太阳,吓得我魂不附体,头皮发麻,可再仔细一看,觉得不像蟒蛇,倒像是两个人,跟大黄狗骑大黑狗似的,屁股一动一动的。我屏住呼吸,慢慢的从树上滑下来,慌慌张张地往下跑,没跑多远,杏儿姐迎面走上来。

“你下来干什么?”她感到奇怪。

“洞口前有东西。”我小声说。

“啥东西?”

“不知道,我害怕,没看清。”我指着那棵歪脖大树说:“不信,你爬上去看看。”

杏儿姐爬到树上,望了一会儿便从树上跳下来,她满脸通红,面带羞恼,低声训斥道:“小孩子家,该看的看,不该看的不看,不许乱看!”

“我哪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我心里委屈,撅起嘴嘟哝一句。

杏儿姐想了片刻,说:“这世上有些东西,比如说花儿,鸟儿,鱼和蝴蝶等等,你看了高兴,但有些东西你看了会害怕,像蛇狼虎豹,还有些东西你看了会恶心,像蚯蚓,苍蝇,老鼠,癞蛤蟆。那些看了让你高兴的东西,就是该看的,而那些看了让你害怕和恶心的,就是不该看的。你还小,等长大了,什么都明白了。”说完,从筐里取出一块玉米饼子递给我,说:“饿了吧?先垫点儿。”

我接过玉米饼子,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

回到家时,胡子爷爷已经把鸡杀好,杏儿姐做了一锅香喷喷的小鸡炖蘑菇。吃饭时,杏儿姐只字未提我们在牛尾峰所遇之事,吃完饭,胡子爷爷说要出去帮人拉石头,可能晚回来,要我们早点睡。

天色已黑,我正要脱鞋上炕,杏儿姐进来说:“爬了一天的山,出了一身臭汗,走,姐姐带你去河边洗澡。”

我抓起毛巾,搭在肩上,叫上大黄狗,跟着杏儿姐来到河边。

山村的夜晚,格外宁静,家家户户为了节省煤油,早早熄灯睡觉。月光皎洁,映照在三泉河上,像撒下万颗珍珠,闪闪发亮。河水清凉,微微有些刺骨,我在水中打了一个冷战,胡乱的浑身上下搓了搓,便哆哆嗦嗦的跑上岸,穿好衣服,和大黄狗坐在一块大岩石上,仰望着天空的星星和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河水哗啦一响,杏儿姐赤条条地从河里出来,一手遮住胸部,一手捂着下面,快步跑到岸边,弯腰拾起衣服。我和大黄狗不约而同地朝那边望去,月光下,杏儿姐胸前两颗苹果般大小的乳房,时隐时现。

“转过头去,不许看!”杏儿姐低声吼道。

完了,被发现了。我对大黄说,赶紧背过脸去,大黄狗也老老实实的转过身来。

“看女人,烂眼睛。”杏儿姐小声骂着,穿好衣服,走了过来,边拧头发边说:“女孩儿的身子是不能看的。”

“那为什么男孩儿的身体就可以看?”我不服气地问。

“男孩儿和女孩儿不一样啊!”她用毛巾擦头发,甩到身后,说:“女孩儿的身子一生只给三个人看:父亲,母亲和娶她的男人。”

“娶她?”

“就是娶她做媳妇啊!你没听儿歌里唱的:‘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哭啼啼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啥儿呀?做鞋布袜暖被子儿;点灯说话儿,熄灯做伴儿;早晨起来,扎小辫儿。。。”

我很快就学会了,那天晚上,我反反复复的背诵这首儿歌,甜甜地进入了梦乡。睡到半夜,忽然有人把我推醒,催促我道:“快起来,起夜!不然又尿炕了。”

我睡眼惺忪地下了炕,可是站在尿罐前却怎么也尿不出来。

“快点儿尿!”杏儿姐打着哈气,举过煤油灯。

“你转过身去,不许看!”我学着她的口吻说。

“哎吆,俺弟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她咯咯地笑着,背过脸去。

 

几天后,卧牛岭出了一件大事,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

村西头有个叫二顺子的男孩儿,手里留着一个过年没舍得放的二踢脚,怕时间久了受潮,便拿出来准备放了听响。可是试着点了几次也没点燃,见纸捻已经焦黑,失望的骂了一句:“他娘的,完了,点不着了。”正要扔掉,恰好铁柱走过来,抢过二踢脚看了看,骂道:“真他娘的笨!连个二踢脚都放不响。瞧俺的。”随手将二踢脚放在一块石头上,夺过香烟,猛吸两口,然后把烟头伸向烧焦的纸捻,就听“嘭”的一声巨响,所有孩子都仰望天空,等待第二声,然而二踢脚没有朝上飞,而是像子弹一样横着射了出去。一头老黄牛正在山坡上低头吃草,“啪”的一声二踢脚在牠屁股上开了花儿。受惊的老黄牛发疯似的吼叫着,瞪起血红的牛眼,横冲直撞,四处狂奔。坐在地上的放牛娃小虎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起来呆呆的观看,这时,老黄牛已冲到他眼前,来不及躲闪,被牛角生生的戳进肚子,顶出去有十多米远,连肠子带血一起流了出来。。。

当天傍晚,公社武装部派人来,将铁柱五花大绑的带走。铁柱娘哭天嚎地,追上来抓住绳子死死地不放,武装部的两个大男人怎么掰也没掰开,铁柱扭过头来,安慰他娘说:“俺不会有事的,俺只放了个炮仗,又没有成心害死小虎子,所以他们不会把俺怎样?放心吧,俺很快就会回来的。”

在众人的劝说下,铁柱娘终于松开了手,泪眼汪汪地看着儿子被押上吉普车。

然而,铁柱还是被判了死刑,罪名是“炮打牛腚,误伤人命”,因为不够年龄,所以缓期二年执行。

从那以后,卧牛岭失去了原有的宁静和祥和。每当黄昏时刻,人们常常见到铁柱娘披头撒发的站在坡上喊:“铁柱,回家吃饭。”;夜深人静时,也常常听到女人的哭声,幽幽咽咽,凄凄惨惨,哭得让人心碎,让人心烦,让人无法入睡。。。

 

傍晚,夕阳已沉落于群山之巅,殷红的晚霞正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我和大黄狗在院里玩耍,一位邻村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跑来,跟杏儿姐嘀咕了一阵,便又匆匆忙忙的走了。

“走,去看看俺舅舅。”杏儿姐忧心如焚,焦虑不安的说。

“你舅舅?”

“就是郝玉林哪。”

“郝叔叔是你舅舅?”我急着问:“他怎么了?”

杏儿姐默不作声,一路小跑地来到大队部。大队部门前聚集着很多人,杏儿姐和我挤进人群到里面一看,我吓了一跳,房梁上吊着一个人,双手捆绑,两脚朝天,像荡秋千一样被人推来送去。再仔细一看,我更是大吃一惊,原来是郝叔叔。

“乡亲们!同志们!大家安静。”一位干部摸样的中年人大声喊。他面颊黑红,两眼充满血丝,一口黄牙,嘴角上长着一颗豆大的黑痣。

“今晚,在这里召开批斗大会,地主的狗崽子郝玉林和恶霸地主的儿媳妇张寡妇。最近,咱们革命群众发现,郝玉林和张寡妇经常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干一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勾当,说白了,就是勾搭连环搞破鞋,狼狈为奸想变天。他们贼心不死,妄想复辟,梦想回到万恶的旧社会,让咱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乡亲们,你们说,咱们能答应吗?”

“坚决不答应!”下面有人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说的对,绝不答应!今就让他们看看,是咱们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硬?还是他们的骨头硬?”说完,他一挥手,“来,吧张寡妇带进来!”

话音刚落,两个年轻的民兵押着一位容貌俊俏,头发凌乱的年轻妇女进来。

“把张寡妇也吊起来!”有人高声喊。

张寡妇一言不发,两眼怒视着中年干部。中年干部点上一支烟,歪着嘴猛吸两口,眯着眼睛向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点点头。那人会意的一笑,抬手喊了一声:“吊起来!”

这时,有人举手高呼:“打倒破鞋张寡妇!”“打倒地主狗崽子郝玉林!”“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随着口号声,张寡妇被吊在空中,单薄的花布上衣滑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可那一双丰满白皙的乳房却毫无保留的裸露在众人面前。会场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张大嘴巴,睁大眼睛,紧紧地盯着那对尤物,不舍得眨一下。

一个年轻人举起手中的烟蒂,在中年干部眼前晃了晃,淫邪地奸笑两声。这时,杏儿姐一把拉起我的手,挤出人群。刚到门口,就听到张寡妇的惨叫声,声音尖锐刺耳,令人有种揪心般的疼痛。

回家途中,杏儿姐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嘴里不住地说:“他们不是坏人,是好人呢!他们从来没有害过人,做过任何坏事,可是为什么老天对他们这么不公啊?”

“我知道郝叔叔是好人,他曾救过我妈妈。”看着杏儿姐哭得伤心,我的眼泪也簌簌地流下来。

 

不久,母亲回来了,身体已康复,精神也好了许多。回到卧牛岭的第二天,便又开始工作,每天忙得不亦乐乎,无暇顾及我。我每天放学后,常跑到胡子爷爷家跟大黄狗玩耍,杏儿姐还像以往那样,把好吃的留给我。

转眼间,深秋已过,正准备穿棉衣的时候,母亲接到父亲的来信。读罢信,母亲面露喜色,兴奋地告诉我说远在美国的姑奶即将随团访华,要我们一家去北京见跟她见面。

“去北京!”我高兴地叫了起来。北京,那可是祖国的心脏,红太阳在那里升起,是全中国人民,不,是全世界各族人民都无限向往的地方,心情激动,我竟一夜无眠。

得知我们要离开,杏儿姐特意做了小鸡炖蘑菇送来,见我大快朵颐,问道:“好吃吗?”

“好吃,比我妈妈做的好吃多了。”我边吃边夸赞。

“白大夫把时间都用在给人治病上了,不像姐姐啥都不行,只会洗衣做饭。”停了一会儿,又问:“你回城以后,想不像姐姐?”

“想。”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哪儿想?”她满面笑容。

“心想。”我指着胸口说。

“想姐啥?”她凑过脸来,脸颊泛起红晕。

“想你做的小鸡炖蘑菇,清蒸鲫鱼,蕨菜炒肉丝。。。”

未等我说完,她站起来,气呼呼地说:“哼,就知道吃!”饭蓝也没拿,转身领着大黄狗扬长而去。

临走的那一天,天空飘着雪花。很多人来相送,母亲感动的热泪盈眶,向每个人作揖,口中不住的说谢谢。不知为什么杏儿姐没来,大黄狗却跟着胡子爷爷的马车一起来了,看见我,一下子扑过来,在我身边蹭来蹭去,不时地用前爪抓挠我的裤脚和鞋带。我跳上马车后,大黄狗没有走,低着头,依依不舍的跟在马车后面,一直到村口,我见它还跟着,便冲它喊:“大黄,杏儿姐在家等你呢!”

大黄狗猛然停住,竖起耳朵,抬头看了我一眼,伸着脖子向天空汪汪的叫了两声,然后扭头朝村里飞奔。望着大黄狗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心里一酸,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擦了一把眼泪,我呆呆地望着卧牛岭,望着望着,我忽然发现,雪中的卧牛岭确实像一头横躺在大地上的老黄牛。。。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