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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牛岭(上)

(2016-02-13 12:20:45) 下一个

《卧牛岭》

那一年,不知为什么我们一家要搬到那遥远偏僻的卧牛岭?后来我才知道那叫“下放”。

坐在火车上,母亲寡言少语,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父亲则强作欢笑,忙前忙后的照顾母亲和我。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一家人下车后,又来到长途汽车站。父亲把母亲和我送上车,两手摸着我的肩膀说:“爸爸不能跟你们一起去卧牛岭,要去一个更遥远的地方。”

“为什么?”

“那里需要爸爸去工作。”接着又叮嘱我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

“你要早点来看我和妈妈。”

爸爸笑着点头答应,母亲则在一旁用手帕揩着眼角。

汽车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停在一个小镇。

“到站了,该下车的下车。”女售票员大声喊:“别忘记自己的行李!”

刚卸下行李,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大爷提着马鞭过来,亲切地问:“您是白大夫吧?”

“是呀,”母亲打量着他,“您是?”

“俺是大队派来接你们的。”说着,牵过马车。

“您老贵姓?”

“免贵姓胡,村里人都叫俺胡子爷爷。”他捋了一下花白的山羊胡子,笑着说。

装好行李,胡子爷爷赶着马车离开了小镇,在公路上没跑多久,便拐上一条土道。

“还有多远?”我问胡子爷爷。

“不远,不足二十里路。”胡子爷爷轻松地回答。

翻越一道山岗,胡子爷爷用马鞭指着远处的一座山峰说:“那叫牛尾峰,下面就是卧牛岭。”

极目远望,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有一奇峰突兀,巍峨险峻,层峦叠翠。

“这卧牛岭啊,从远处看就像一头横躺在地上的老黄牛。你瞧那高峰处就像牛的尾,岭嵴像牛得背,向下延伸的部分像牛的头。”

“听您老这么一说,看着还真像。”母亲边看边说。

我伸着脖子望了半天,说:“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胡子爷爷回头看了我一眼,说:“现在满山都是树,枝繁叶茂,看不大清楚,等冬天下雪时再看,那才像呢。”停了一会儿,又说:“这牛尾峰,可不一般,上面有个仙人洞。传说古时候有个道人骑着一条大蟒蛇来到洞里修炼,后来得道成仙,飞天而去,因此被称作仙人洞。”

“真有这事?”我问。

“有没有不知道,可是至今洞里留有石炕,石枕;洞前留有石桌,石凳,石缸和天井。”

“那蟒蛇呢?”我好奇地问。

“不知所踪。有人说它随着道人上天去了,也有人说它留下来守护仙人洞。”

“现在洞里还有蛇吗?”我心里已有些胆怯。

“千年古洞,深不可测,没人敢下去,里面不藏有多少毒蛇巨蟒呢。”见我害怕,胡子爷爷马上转换话题,说:“卧牛岭下有条河,因为是由三条泉水汇流而成,所以叫‘三泉河’。说起这条河,也有一段故事:说是古代有位将军打了败仗,带领残兵败将逃到这里。由于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加上正值夏天,酷暑难挨,忽然看见这清凌凌的河水,顿时人欢马叫,跳进河里喝了个肚圆。喝水甘甜可口,山上又有野果,吃饱喝足后,将军率领残部连夜冲出重围。”

“那将军后来呢?”

“后来将军打了一个大胜仗,为了感谢三泉河,在上游立了一块石碑,刻着他亲笔所书‘恩泉’两个大字。”

“石碑还在吗?”

“早就给砸碎了,不知让谁给盖房子了。”

望着山越来越近,我兴奋地说:“妈,你瞧,快到了!”

“看山在眼前,把马跑断腿。”胡子爷爷笑着说:“还早呢!孩子,坐稳了!驾!”鞭子在空中啪的一个脆响,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跑起来。

太阳快落山时,马车进了村口,往里又走了三四里路,在一排茅草屋前停下。

“到了,这就是大队部,暂时安排你们住东边的一间。”胡子爷爷收起马鞭,动作麻利地跳下马车,随后冲着屋里大声喊:“客人来了!”

话音未落,一条大黄狗蹿了出来,冲着我和母亲龇牙咧嘴地汪汪直叫。我吓得慌忙跳回车上,两眼盯着它,生怕它也跳上来。

“大黄,别叫!这是远道来的客人。”胡子爷爷掏出烟袋锅,点着说。那狗还真听话,立刻不叫了,摇着尾巴在他身边转来转去。

这时,从屋里出来一位身材瘦高的男人,二十七八岁,眼睛不大,面容清癯,头发像羊毛卷儿,又黑又浓。来到车边,对我说:“别害怕!它不敢乱咬人。”伸手把我抱下车,然后转过身来,自我介绍说:“俺叫郝玉林,是大队的卫生员,如今叫赤脚医生。”他笑了笑,又说:“俺是半路出家,没进过学校,全是自学。这回您来了,俺正好趁机跟您好好学学。”

“互相学习。在中草药方面,我还得请教你呢。”母亲谦虚地说。

“他可是俺们这儿的秀才,从小就聪明好学,只是命运不好,生不逢时呀。”胡子爷爷喷出一口烟说。

“过去的事,提它干什么?”郝叔叔掸了一下身上的尘土,说:“房间收拾的差不多了,先领白大夫进屋看看。”

“你瞧我,光顾着说话了。”胡子爷爷随手提起一包行李,往屋里走去。

刚到门口,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迎了出来,圆脸蛋,高鼻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黑葡萄。她摘下头上的白毛巾,露出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笑盈盈的跟母亲打招呼:“白大夫,您好!”一笑,脸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这是俺孙女,杏儿。”胡子爷爷介绍说。

“您孙女?”母亲上下打量着杏儿,说:“胡大爷,你老真有福气,有这么个好孙女。”

“啥福气,穷人穷命。”

母亲拉着杏儿的手说:“我这辈子就想要个女儿。”

“儿子不更好吗?”杏儿姐瞅着我问。

“男孩子,太淘气。”母亲瞟了我一眼。我装作没听见,两眼直盯着趴在门口的大黄狗,吓得躲在胡子爷爷的身后。

“大黄,出去!”杏儿姐命令道。大黄狗像听得懂人话似的,鼻子里哼哼了两声,乖乖的爬起来,低着头溜了出去。

进屋一看,房间很大,没什么家具,只有一张桌子和两个木凳,桌子上放着一盏煤油灯;土炕上铺着一张半新不旧的高粱席子,上面有几处被烟头烧破的洞。

郝叔叔拎着行李进来,放在炕上说:“农村的生活条件差,没法跟城市比。你们需要什么,就跟我和胡子爷爷说,千万不要客气。”

母亲忙说:“挺好的,房间宽敞,干干净净,这就足够了,什么都不需要。”

第二天清早,大队卫生所门前排起了长队,多数是妇女和儿童。母亲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给我做饭,没办法,郝叔叔请杏儿姐来帮忙。

下午,我正在屋里写母亲留给的作业,门一开,大黄狗冲了进来,我一见,便嗖的一下跳上桌子,正要喊人,杏儿姐提着一个柳条篮子进来,瞧见屋里乱糟糟的,讥笑道:“这可真是老虎不在家,猴子称霸王了。”仰头看着我说:“你站在桌子上干啥?那是吃饭的地方,还不快下来。”

我没理她,在桌子上转圈盯着大黄狗。

“你们城里的孩子是不是都怕狗?”她带着轻蔑口吻问。

“不怕。”我不甘示弱的说。

“不怕你不下来?”

“你这条狗跟别的狗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都是狗。”她撇着嘴说:“下来吧!它不会咬你。”

“你怎么知道?”我还是不敢下来。

“它只咬坏人,不咬好人。”

“它怎么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大黄,弟弟不是坏人。”她摸着大黄狗的头,命令道:“来,坐下!”那狗竟温顺地坐在地上。我觉得好玩儿,又说:“你让它趴下。”

“大黄,趴下!”

看见大黄狗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我才放心的跳下桌子。

“瞧你弄的?”杏儿姐一面擦桌子,一面轻轻地将柳条篮子放在上面。

“这么多鸡蛋,给谁的?”我看着篮子里的鸡蛋问。

“是河对面五婶儿送给白大夫的。”

“为什么?”

“因为白大夫瞧好了她儿媳妇的病。”她表情羡慕地说:“白大夫可真了不起!瞧病一瞧一个准。”

“那当然,我妈妈是主治医生。”我无比自豪的说。

“俺去做饭了,你想吃啥?”

“鸡蛋炒大葱。”

“人不大,倒挺会吃。”她白了我一眼,扭身去厨房。

这时,我发现大黄狗不见了,便问:“杏儿姐,大黄狗哪儿去了?”

杏儿姐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说:“可能到外面玩儿去了。”

我出门一看,只见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大黄狗骑在一条黑狗身上,尾巴直伸,皮毛竖立,屁股不停地剧烈抖动。

我觉得好奇,叫道:“杏儿姐,你看大黄在干什么呢?”

杏儿姐跑出来一看,顿时脸色绯红,喊道:“大黄,你又欺负大黑。”随手操起一根木棍跑过去,上去就是两棍子,边打边骂:“死大黄,下来!下来!”

大黄狗嗷嗷的嚎叫两声,但是死活不肯下来,两条狗像粘连在一起,怎么打也分不开。追打了半天,杏儿姐累得呼哧带喘,面红耳赤,回头看见我跟在后面,狠狠地登陆我一眼,叫道:“小孩子家,看啥看?再看,俺不给你做饭了。”

我没吭声,冲她做了一个鬼脸,扭头跑回屋里。

晚上,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看见鸡蛋,惊讶地问:“这是哪儿来的?”

“是河对面五婶儿送的。”我学着杏儿姐的话说。

母亲立刻变脸作色,训斥道:“你怎么随便收人家的东西?”

我赶紧解释说:“是杏儿姐拿来的,又不是我收的。”

母亲听后,半天没说话,走到厨房,掀起锅盖,闻了闻说:“好香!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挺会做饭。"端起饭盆,对我说:“把桌子收拾一下,吃饭。”

 

第二天,胡子爷爷匆匆忙忙的跑来,一进门便嚷道:“使不得,白大夫,可使不得呀!这鸡蛋说啥也不能送回去。”未等母亲解释,他又抢着说:“俗话说:入乡随俗,别瞧俺们这儿穷,可穷人也有个穷讲究,个个还都爱个穷面子。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吗!如果现在把鸡蛋还回去,你这不等于是打她的脸吗?让她那张老脸往哪儿搁呀?”

“救死扶伤,是我们医生的职责。怎么能收人家的礼物呢?”

胡子爷爷点着烟袋,吧嗒吧嗒抽两下,说:“她们家跟别人不同,她那儿媳妇病病恹恹的有一阵子了,家里穷没钱治,就这么硬挺着,这回让您给治好了,她们一家是打心眼里感谢您呢!知道这几个鸡蛋拿不出手,自己嫌寒碜,不好意思,所以才托杏儿给送过来。礼薄情义重,怎么说也是她老人家的一片心呢!”胡子爷爷说得有些激动,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

母亲无言以对,只说:“她儿媳妇的病刚好,更需要吃些鸡蛋补补。”

“她家有母鸡,还会下蛋,有的补。”说完,将烟袋锅在鞋底磕了两下,往腰里一插,摇着头走了出去。

几天后,郝叔叔通知我可以去大队小学上学,我高兴得跳了起来。第二天来到学校一看,我当时就惊呆了:学校是一间简陋的茅草屋,据说原来是一座土地庙;墙皮已斑驳脱落,窗户很小,没有玻璃,代之以塑料布。教室内光线昏暗,进来时要闭上眼睛等几分钟,才能看清座位。桌椅是长条式,一排可坐四名学生,进出一动便吱嘎作响;黑板像是多年没有漆过,劣质的粉笔在上面留下一道道的划痕。老师写字时,稍一用力就会发出吱吱的声音,犹如猫爪挠门,既刺耳又闹心。黑板上方挂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他老人家和蔼慈祥,微笑着注视着我们学习,两边贴着八个红色仿宋体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老师是一位小个子的中年男人,又黑又瘦,略微有些秃顶,平时寡言少语,但一讲起课来,滔滔不绝,声若洪钟。学校每天上午上课,中午放学,据说是为了照顾家远的学生,最远的要走十几里山路。他们的鞋子都是破的,有的露着脚趾,有的像趿拉板,看到我穿着球鞋,同学们都露出羡慕的眼神。老师很少留作业,放学后没事,我常跟几个同学玩耍,渐渐地学会了爬树掏鸟,下河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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