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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的盛宴 (二十二)

(2016-06-08 13:48:17) 下一个

(二十二)

迪勃恢复得很快。当十二月初冬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医生说他圣诞节前一定能出院了。在迪勃恢复养病期间,羽飞每周在法国工作的那天如果有空就会去陪他共进午餐,或下午咖啡,有时一个人去,有时和克里斯多夫一起去。当然,和羽飞单独在一起时迪勃活泼些,和羽飞夫妇两人在一起的话迪勃略显得谨慎些。他们餐桌从室外移到了室内,话题也更多地集中到了羽飞该如何管理发展自己的公司,特别是法国的那部分。关于约翰 克里斯朵夫的书嘛,迪勃收下了,但羽飞相信他一页也没有读过。

羽飞时常暗自庆幸自己有迪勃这样一个朋友可以交流工业界的方方面面,从产品定位,到工艺集成,到市场策略。在迪勃面前,她可以畅所欲言,想什么就问什么,不用过于斟酌词句。有的时候她不同意迪勃的说法,两人也有些争执。就像她年轻时在A公司实习的时候和迪勃关于市场策略和技术发展那个更重要的争执一样,其实是源于两人的背景不同所以看问题的角度不同造成的。相反,迪勃和克里斯多夫倒是很少有不同意见,两人似乎都能够收放自如地保持互相间合适的距离。如果有一方走近了或离远了一些,另一方也马上能够反应作出相应调整。羽飞虽然知道,让迪勃和克里斯多夫做朋友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但是她在心里也是万分感激两个男人的分寸和教养。

这个话题她不会和迪勃谈,但会和克里斯多夫交流看法。按照她丈夫的说法,要一个德国人和一个法国人交朋友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两个男人不交朋友不代表没有共同话题,足球啊,政治啊,甚至一些无聊的笑话啊,两人总能找到共通点互相赞同一番,或者在不同意见上争论一下。克里斯多夫还说,如果羽飞觉得两个男人因为曾经爱过或正在爱着一个女人而不能面对彼此的话,那就是把男人当孩子,太看小了。羽飞宁愿相信丈夫的话是对的。也许,作为女性的她,看男人间友谊的角度和男性是不同的。

圣诞节前两周,羽飞在迪勃出院前最后一次去看他。象所以公司圣诞节前夕一样,总是有开不完的会和一个接一个的谈话。这天羽飞清晨五点天还没亮从家里出发,八点半到公司,一直到下午五点,才有了喘口气的机会。她一边啃着一个苹果,一边拿起电话拨通了迪勃的号码,说自己半个小时后离开公司,在回家的路上顺路到他的疗养院看看他,但时间紧,最多喝一杯咖啡。迪勃说让她慢慢来,自己在咖啡厅一边看书一边等她。然后羽飞又给克里斯多夫电话,说自己大约晚饭时候从迪勃那里出来,路上如果不太堵车的话,午夜前应该能够到家。克里斯多夫让她不要疲劳开车,路上小心。

羽飞把车从公司的地下停车场开出来的时候才发现灰蒙蒙的天空开始飘起了一片一片的小雪花。城市道路两旁有许多工人在往行道树和建筑上挂圣诞节和新年的彩灯。路上的行人似乎也多了起来,有行色匆匆的,也有拎着购物袋满脸欢喜的。羽飞一边小心翼翼地开着车,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该开始准备圣诞礼物了。

象平常一样,羽飞在疗养院的停车场停了车后直接去咖啡厅和迪勃见面。当她带着雪花的寒冷气息走进弥漫着咖啡和蛋糕香味的餐厅时,她看到穿了一件高领白色毛衣和棕红色灯芯绒长裤的迪勃在一张咖啡桌后面向她招手。羽飞一看到他就扑哧笑出来了,因为她不知怎么地想到了圣诞老爷爷。

两人贴面问好坐下后,侍者过来问两人要点什么。迪勃知道羽飞的习惯,给两人都点了大杯的牛奶咖啡,又加要了圣诞节的姜饼。

经过近两个月的休养,迪勃的头发已经长出来,短短的硬硬的,就像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迪勃刚刚从军队里归来时一样。他的胡子也已经刮得干干净净,看上去又是职场上那个干练的男子了。

小小的圆桌中间摆着一盆撒上了金粉的红色圣诞红,一样红色的小花盆也用金色的丝带松松地缠着。一支白色的小蜡烛安安静静地燃烧着。耳边,是若有若无的柔和乐声。

圣诞节确实到了!

隔着小小的圆桌,羽飞向迪勃道歉,‘本来可以早点来的。但是今天公司里事情特别多,好像所有的人在一天里要把一年的事情都处理完一样。‘

迪勃理解地笑笑,语调轻松,‘是啊,年底了,大家都觉得世界末日就要到了,所以啊,要抓紧时间在耶稣诞生以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 停了停,他又得意地说,‘所以啊,我在法国待到新年以后再回美国上班。不赶世界末日的末班车。也陪陪我妈妈,路易莎和夏洛蒂。还有,我希望我爸爸会和他的女朋友回法国过圣诞节。我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羽飞点点头,表示赞同,‘这个计划听上去不错。一直以为你是工作狂呢。‘

迪勃哈哈笑了,说,‘以前是,以后可能也是,现在呢,这个疗养院把我养懒啦。对了,为了欢迎我回到正常生活的轨道,我妈妈这个周末在农场里给我办一个欢迎回家的派对。伊莎贝拉带着路易莎和夏洛蒂也会来。你和克里斯多夫有兴趣带安安和飞飞一起来参加吗?‘

羽飞想也没想就摇摇头,‘我们这个周末就去德国的公公婆婆家过圣诞节了。说实话,我也盼望着一年到头能够休息一下呢。‘

迪勃轻轻地侧过头, 带着怜爱的笑容看着羽飞,说道,‘不管是什么借口,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来的。所以啊,我把给你们全家的圣诞礼物都准备好啦。‘ 一边说,一边拿起脚边上放着的一个纸袋子。

羽飞有些意外,她本来没有把今天的探访和圣诞节联系起来。如果知道迪勃给她们全家都准备了礼物的话,她至少会带一瓶酒来。她有点不好意思却也饶有兴趣地看着迪勃打开了袋子。迪勃首先拿出的是两本书,都是少年百科全书,一本是关于科学的,一本是关于自然的。他一边把书递给羽飞,一边说,‘我觉得安安和飞飞都有惊人的潜力。上次在飞机里,他们俩问的问题绝对远远超过的他们的年纪。所以,我相信他们会喜欢这两本书的。‘ 羽飞接过书,真诚地向迪勃说谢谢。她心里觉得迪勃给孩子们的礼物挑的还真是不错。

接下来,迪勃又拿出一个有计数器的啤酒瓶起子,说是让克里斯多夫在新的一年里知道自己喝了多少瓶啤酒。羽飞笑着说,‘你们法国人和德国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互相嘲笑一番。不过,我还是代克里斯多夫收下并谢谢你了。‘

最后,迪勃拿出一个大信封,隔着桌子给羽飞递过来,眼带笑意地说,‘最后的是给最重要的夫人的。‘ 羽飞疑惑地接过信封,心里想,‘不会又是什么信托基金的文件吧。‘ 打开信封,是母校一年一度最佳年轻企业家评选的参选表格。羽飞一边翻着表格,一边说,‘好像以前是看到过有这么个奖的。对了,你是不是也得过这个奖?‘ 迪勃笑道,‘呵,你记性不错。我年轻时确实曾经是获奖人。这个奖主要通过校友推荐提名。我们G市地区的校友会决定推荐你参加明年的评选。推荐信附在申请表格后面了。‘ 羽飞翻到最后,看到三页格式工整专业的推荐信。她刚刚读了几行,就抬起头问迪勃,‘这主要是你写的,是吧?‘

迪勃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啊,我起的草稿,大家同意后定的稿。‘

羽飞笑呵呵地接着说,‘看来你养病的时候还挺忙的。其他候选人也有推荐信吗? ‘

迪勃听出羽飞话中的意思,解释道,‘每一个参选人都需要推荐人的推荐信的。我也曾经给其他候选者写过推荐信。今年我们决定推荐你参加,就是因为我们欣赏你的努力,将这样一个有用的技术做到了可以大规模应用的地步。‘

羽飞考虑了一下,说,‘你过奖啦。不过,看在你花了不少功夫的面子上,我就参加评选吧。‘ 一边说,她一边不客气地掰下一小块姜饼,就着咖啡放到嘴里。羽飞向迪勃解释说,自己从早上五点钟离开家就没有停下来过,所以想早点踏上回家的旅程,在午夜前能够上床休息。

迪勃点头表示理解。然后,他犹豫了一下,问羽飞,‘我的律师给你看了信托基金的文件,是吗?‘

羽飞知道自己和迪勃终究是要重新讨论这件事的。她点点头,说,‘我本来是想等你出院了再和你商量信托基金的事情的。你既然提了,我们不妨交换一下意见。‘

迪勃目光柔和,‘我见到安安和飞飞之时起,就像见到了自己的孩子。你如此用心经营企业,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知道你的个人财务状况怎样。这个文件本来只是有备无患,我的本意是在安安飞飞成年后有可以给你解决一些后顾之忧。‘

羽飞感激地笑笑,‘迪勃,我明白你的好意。你知道,我和克里斯多夫,我们俩收入都不错,这些年我们也一直有些投资。安安和飞飞的学费我们早有打算。当然,如果克里斯多夫同意的话,我最希望的是我们的孩子能够去我的母校读书。我想他们比我的起步要高,希望他们能够比我当年更从母校受益。到那时候,如果你能够成为安安和飞飞的朋友,让他们在除了父母之外,有前辈指点,我将十分感激。‘

迪勃咬了一下嘴唇,又说,‘羽飞,请不要回避我的好意。我心里待安安和飞飞,如同路易莎和夏洛蒂。基金的文件,我们现在不改动,等到孩子们成年了再做决定吗?‘他几乎带着恳求的眼光看着羽飞。

迪勃的眼神在羽飞看来是那样熟悉。好像还是昨天,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摇摇晃晃的列车车厢里,一起用湿漉漉的杯子喝着味道特别的比利时啤酒。一瞬间,羽飞想起了他们的孩子,想起了迪勃知道孩子没有了后失望至极的眼神,她眼眶慢慢地盈满了泪水。她微微低下头,用纸巾擦去从眼角溢出的泪水。

迪勃用手盖住了羽飞拿着咖啡杯的手,真挚地看着她的眼睛,‘羽飞,就这样定了好吗?我们过些年再讨论? ‘羽飞无法思想,默默地点了点头。

咖啡见底姜饼只留下几粒碎屑的时候,迪勃把几件礼物放回纸袋子里,站起身,说,‘挺沉的,我送你到车里吧。‘

羽飞也站起身,和迪勃并肩走到餐厅门口。迪勃从衣帽架上取下羽飞的大衣,给她披上,又细心地给羽飞围上围巾。然后,他自己也穿上一件长呢大衣,给羽飞扶着门,护着她先走出去。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雪花依然在飘,地上也已积起了一层不算薄的白雪。羽飞把手放在大衣口袋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清冽的气息直抵心底。她小心翼翼地用长靴试了试地上滑不滑。看到迪勃带着微笑看着她,羽飞不好意思地笑了,‘进进出出总是开车,不知道走路要穿什么鞋子了。年纪大啦,摔不起跤啦。‘。迪勃笑得更响了,用不拿着纸袋的那只手不由分说地抓住起羽飞的手,说,‘我拉着你走吧。‘

羽飞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她觉得在这样温情的氛围下她坚持自己走反而显得唐突。两人拉着手,在飘舞的雪花中向停车场走去。迪勃的大手干燥,坚硬,而温暖,就像许多年前他们手拉手走在塞纳河边一样。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的天地间,只有他们俩轻轻地走在雪地里的声音。

停车场不远。到了自己汽车边上的时候,羽飞接过迪勃手里的纸袋,和自己的背包一起放在车的后备箱里。又将身份证件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然后迪勃用小铲子帮羽飞把车所有窗户上的雪都清理了。

一切都准备好,该告别了。羽飞站在迪勃面前,抬起头,看着迪勃望着自己的深深的眼睛,用轻松的语调说,‘祝你和全家圣诞快乐!我们来年再见!‘

迪勃望着羽飞,一言不发,伸开双臂轻柔地将羽飞拥入自己的怀抱。熟悉的气味再一次将羽飞淹没。羽飞的脸贴着迪勃的胸口,感到迪勃将面颊埋在自己的头发里,迪勃嘴里呼出的热气充溢了她发丝间的空隙。她想起二十年前,迪勃第一次拥她入怀时的情景。那时年轻的她第一次触摸一个异族男子坚硬的后背,心里带着豁出去的毅然决然。而二十年后当这个男子再一次拥她入怀时她的心里却只有温暖和平静。她什么也不愿意去想,她也不愿意去追究两人间究竟是什么情谊,她就想这样静静地,静静地,感受两人心和心的互相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小松鼠轻盈地从雪地上跑过去,羽飞轻轻地拍了拍迪勃的背,柔声说,‘我该走了。‘

迪勃松开双臂,却依然扶着她的肩,用温柔低沉的声音说,‘谢谢你能常常来陪我。圣诞快乐!‘

羽飞踮起脚,在迪勃刮得干干净净的两颊用嘴唇认真地各吻了一下,‘再见,我的朋友!‘  然后坐进汽车,点火,倒车出位,一边和迪勃挥手作别,一边慢慢消失在停车场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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