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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恋人未满,英伦

(2018-05-06 00:46:37) 下一个

恋人未满,英伦

十九岁的生日没过多久,九月的某个下午六点,张任重,象个不速之客突兀地闯入了黄钟大鼎,这个与世隔绝的隐居地。

缠绵了一天的微风细雨刚停下,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叶好斜挎着沉甸甸的背包走出校门,正要顺着那条湿漉漉的石径返回安文。有个声音从身后叫住了她:“同学,请问,校长办公室怎么走?”

在纯英文的黄钟大鼎忽然听到字正腔圆的中文,她一下子吃惊地回转身,那个声音太耳熟。眼前是个高大俊秀的东方男子,白衣黑裤。他斜倚着路灯杆,双手揣在裤兜里,微眯着双眼望着她,脸上有种奇怪的笑容,欲言又止的惆怅。他好象早已在那儿等了很久,又好象心里藏了太多话一下子无从开口。

那张略显清瘦的俊朗的脸明明很熟悉,却就是想不起名字。

“真抱歉,你是不是弄错了。我们这里没有校长,也没有校长办公室。”她微笑着回答。

他好象没听到,继续自顾自地问:“那你们系主任办公室在哪里呢?”

她好脾气地微笑:“对不起,我们这里也没有系主任。”

他怔怔地继续追问:“你们学生公寓在哪里呢?我来这里看望一个朋友。”

这个问题她终于可以回答了,她指给他看学生公寓所在的方向。他却并不急于离开,反而久久注视着她:“你们学校真奇怪,奇怪的学校,奇怪的女孩。你的头发剪短了,却更漂亮了。你的变化真大,让我都不敢相认。傻瓜,你没发现我其实是在和你搭讪吗?”

叶好呆看着他,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是啊,她怎么竟然弄丢了他的名字?!那个从五岁起就认识的人。是环境的剧变,还是他不告而别的长久失联,让她从记忆里淡忘了他?

“春晓!”她哽咽着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叹口气,为了这次见面,他准备了这么久,没想到一直只在兜圈子,顾左右而言他。连名字都喊不出来,只好叫她“傻瓜”。

她摸摸自己的头发,很短,象个男孩。

父母去世后,在永鑫厂当学徒工,为了方便,剪掉了一头长发。成天和男工们混在一起,和他们称兄道弟,不说粗话但喝烈酒,成了个假小子。接近一年的车间生活,给她留下很深的影响。外表会由外至内地塑造性格,一个人的外在打扮会带来自我催眠、自我暗示。短发的叶好,就像名字中那个“好”字,既是父母的女儿,也是他们的儿子,一个人扛起全部责任和期望。男生头和中性装扮,让她流露出性格中潜藏的另一面:独立、坚韧、果敢、侠义。这种从底层生活中厮混出来的江湖豪气,让她摆脱了学生时代敏感多思的性情可能带来的悲观和抑郁,在命运的疾风之下展现小草的柔弱与强悍。

来到安文,她仍然留着短发。没人疼爱,她也依然是完整的,既是女孩,也是男孩。

她的男式短发,让她看起来清秀、帅气又别致,却让他心疼。在他红着眼打量她头发的时候,她凝望着他,读懂了他所有的想法。

常常有人抱怨这个时代,女人不象女人。是环境太尖刻,不给她们充分地悠然做女人的机会。

 “叫我任重吧,我现在叫张任重。”春晓又一次改换了名字。

张任重告诉叶好,他上天入地找了很久,在快要绝望的时候才搜索到这个世界上几乎无人知道的黄钟大鼎大学。春晓从天而降,那个看似永远无人接听的电话终于有了回应。这个失而复得的老朋友,象在通仁中学时那样,在好些个星期六上午,出现在空旷的黄钟大鼎校园里。

任重说他得到在伦敦的培训机会,会在这里呆上较长的时间。

那时叶好正忙着追赶计算机课程的进度,周末常常一个人长时间地泡在学生机房练习算法和编程。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编码排错,时间过得飞快,她没空陪伴专程赶来看望她的任重。知道她很忙,他也并不打搅。就在机房隔壁的小教室里,随意坐在课桌上,晃悠着腿,一边吃苹果,一边看手里的资料。等叶好踏出机房大门,他也正好走出小教室,两人微笑着打个照面。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红苹果,在衣服上随手擦擦就扔给她,两人就边吃苹果边说话。

为了弥补运动时间的不足,任重常陪她到室外田径场上去随意跑上几圈。换上跑鞋,两人在红棕色塑胶跑道上一路狂奔,最后气喘吁吁躺倒在塑胶地上。碧空之下,两个人头碰头,摊开手和脚,各自画上一个大字。望着头顶的蓝天白云,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夏风吹过来,有暗香浮动。和任重一起奔跑,一起大笑,叶好仿佛又回到了简单快乐的童年时光。

风正好,花正香,青春正年少。

过些天,任重带来一个大半人高的金色长发会唱歌的洋娃娃,递给她:“这是童话故事里被巫婆关在高塔里的长发公主,后来被王子救走了。”

从小没有抱过洋娃娃,她不知道在犹豫什么,排斥什么,一时竟然有些不敢伸手接过这个特别的礼物。任重微笑着毫不客气地硬塞进她怀里。夜里,搂着洋娃娃,听着儿歌:“长发姑娘,长发姑娘,放下你的长发”。整个人象在阳光下晒得瘫软无力的懒洋洋的冰块,慵懒又满足,化成一汪水,温柔又香甜。

有时任重会找来辆脚踏车,带着她,在黄钟大鼎附近的原野游荡。去看夕阳,看河水,看那些无名的野花。任重骑着车,让她坐在前面的横梁上,两人的脸靠得很近,呼吸可闻。随着脚踏车在田野小径上上下下的颠簸,两张脸偶尔磕碰在一起,碰触又离开,明知故犯的丝丝甜蜜。

其实,坐在横梁上并不舒服。

叶好的头发渐渐留长,裤装也变成了裙装。十二月底天彻底冷下来的时候,她的头发刚刚及肩,发圈上镶着缤纷闪亮的粉色碎钻,厚厚的英伦风的羊毛长裙,舒服又俊俏的红色小羊皮短靴。唇红齿白,裙子长到脚踝,在他面前缓缓转一个圈,很淑女。任重温柔又欣喜地看着她:“什么时候,我们去跳舞吧。”

圣诞前夜,从镇上的小教堂出来,天上飘着雪花。两人一路牵着手,去了任重在W郡的一个朋友家,吃饭、喝酒、唱歌、跟着音乐舞动。夜深开车送她回安文,任重从后座拿出个大纸袋,里面是两件冬季大衣,一长一短,一件紫貂、一件水貂。轻轻抚摸那顺滑柔和的皮毛,车窗外银色月光泻进来,水一样温柔。他来的时候,特地穿给他看。一月的寒冬,轻裘裹身,雍容华贵,另有一种优雅妩媚。

他要把她从假小子宠成长发公主。

但是,不管他对她有多好,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某种距离。他们的关系,比朋友更亲密,却又是恋人未满。

还差一个吻?

叶好的舞蹈课开始学华尔兹和探戈,短短两个月就要考核。舞蹈教练的要求很高,她没有舞蹈基础,感觉有些吃力。周末在舞蹈室独自苦练,任重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进来,毛遂自荐要做她的舞伴。没想到他无论是华尔兹还是探戈都非常熟稔,舞姿标准又洒脱,步伐灵巧敏捷,出乎意料的优雅。

任重真是个耐心的好舞伴,从最初的顾此失彼到之后的娴熟与默契,叶好流了好些汗水。当他最终带着她在典雅优美的旋律中翩翩起舞时,她竟有些小小的眩晕和陶醉。不大的舞蹈室,两人贴身相对,能触摸到彼此的体温,感觉到彼此的呼吸。明明如此靠近,他的矜持,她的沉默。

在那段突然消失毫无音讯的日子里,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偶尔的犹豫和迟疑,如此陌生。对于之前的失联,他从未解释。他不提,她也不肯问。

当叶好开始练习小提琴奏鸣曲时,任重带给她新的惊喜。在黄钟大鼎那间特别设计的琴房里,她拉着特地订制的白色小提琴,任重打开旁边的黑色三角琴要给她做伴奏。琴室内,立刻回荡着奇妙的旋律。他的手臂开合起伏,手指在琴键上行云流水、翩若惊鸿。这样一双手,在黑与白的琴键上弹奏出魔性的乐章。小提琴和钢琴,在音符和旋律的缠绕、鸣合与撞击中,琴瑟和谐。

一曲终了,他对她顽皮地一笑。“你要当心,千万别迷上我。”他真真假假地玩笑。叶好回过神来,收敛身心。她有些艰难地猜想:在纽约、伦敦还是京城,是不是有人正迷恋着他?

一天,两人并肩步出校园,任重忽然伸手过来好象要揽住她的肩。她心里一惊,他却用指头轻轻从她肩头拈走一片树叶。“这片树叶,停在你肩上,好像一只黄色的蝴蝶。”原来是一片银杏树叶。叶好抬眼望去,黄钟大鼎校门前的石径上,那棵古老的银杏树枝繁叶茂,仿佛停了满树的黄蝴蝶。

“在日本文化里,蝴蝶象征着死亡、灵魂和转世。”他陷在自己的思绪中自言自语:“当这只黄蝴蝶停留在你肩头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它可能会是一个朋友来向你告别呢?”

她扬起头,默默看着他。

“我心里也有一只蝴蝶,是我钟情的玉色蝴蝶。在我遇到她后,我给她起了个小名叫蝴蝶。当我不得不离开她外出做事的时候,路上见到的每一片银杏树叶都会让我想起她。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首日文歌《蝴蝶》?”说着,他小声地哼唱起来。

是很古老的歌谣吧,虽然听不懂日文,那浓郁又悲怆的日式腔韵依旧让人为之动容。她以为这是一首悲伤的情歌,没想到任重唱完了,告诉她:“这是两百多年前,在日本山阴乡间流传的民谣,多在婚庆上颂唱,祝福新婚夫妻比翼双飞、天长地久。”为什么祝福的歌听起来是令人低徊不已的苍凉?

任重随后翻译给她听,她只记得两句:愿做蝴蝶比翼飞, 天上人间永相随。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又该如何相随呢?”他若有所思地问她。

在戏曲课程上,她选了中国的昆曲经典《牡丹亭.游园》的旦角唱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杜丽娘的触景生情、婉转伤春,她披上戏服专心练习水袖、身段和唱念。

任重抄着手斜倚着门,眯着眼仔细观看,似乎看得忘情。等她唱完好一阵,他才忽然回过神来给她提点几句。那些内行的指点,让她不得不佩服他的渊博。“他是什么时候又变得精通昆曲的呢?”她忍不住走神,胡思乱想。

“穿上这样的戏服,你真象古代的美娇娘。”他温情脉脉地看着她,开着玩笑。

“美娇娘?”

受任重的影响,也因为生母栗原由美是日裔,叶好开始学习日文。法语或日语,他都是极好的口语陪练,熟练自如地和她聊天,发音地道。

这样的任重,博闻强记,多才多艺,让她不得不争分夺秒暗暗追赶着他。他一直是背后那个默默支持的手,陪着她在黄钟大鼎从一只不起眼的毛毛虫蜕变成美丽自在的,蝴蝶?

一天,思璇兴奋地跑来打听:“雷电说前些天看见你和一个大帅哥在一起,你男朋友是在哪里认识的?”所有人都误会任重是她男朋友,只有她自己知道,他还不是。

没有玫瑰,没有告白,每次送她只送到家门口。在这不为人知的一隅,在安文三楼的露台上,凝视他风一般来去的身影,她有难言的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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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的阅读,最后申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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