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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存者---危险关系

(2018-04-21 01:19:52) 下一个

危险关系

九月到十月,温度只不过降了几度,雨水只不过频繁些,那挟裹而来的阴冷之气却让人易感风寒。能量太低的时候,自己都能感觉到头晕鼻塞目涩,藏在皮肤下的感冒蠢蠢欲动,似乎马上就要发作。午餐时段,从格林杜佛校门口走路去最近的地铁站,在“大口吃”小吃店向那位裹着头巾的穆斯林妇女要一杯热腾腾、辣乎乎的咖喱鱼丸。五个鱼丸,两元两毛,没有加椰浆。澄清的黄色咖喱汤上飘着小小的红辣椒和几片咖喱叶,一个个鱼丸煎到表皮金黄,用竹签叉起来趁热吃下,再连着辣汤也一并喝下去,然后出一头汗,再慢慢走回办公室,感冒的征兆不翼而飞。于是这变成丹英娜和咖喱鱼丸们的一个小秘密,只要路过那间小吃店,她就会想起咖喱鱼丸汤,继而会心一笑。在情绪低落时,她会特意开车去那个地铁站,要一杯咖喱鱼丸汤,热辣辣地吃下肚,精神为之一振,仿佛得到知心好友的宽慰,她又可以独自孤身上路。

在被心事包围,无人可诉的孤寂中,食物是一种温暖的慰藉。

丹英娜和丈夫已经分居数月,自“蓝色空间”见过JACK后,她回家当晚就向丈夫提出了离婚,同时着手相应的手续。丈夫太震惊,不肯同意,认为她只是一时冲动。直到她不得不清楚地告知他:自己已经背叛他,正在和别的男人幽会。那个众所周知的好女人、好妻子、好老师,居然和以前的学生私通,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和家庭,这无疑是当胸一记狠拳。

格林杜佛中学的校长原本不是什么大人物,因他的职务紧要,于是成为很多家长渴望结识的成功人士。习惯了身边尊敬与巴结的目光,为自己的育人事业而骄傲,精明能干的他,有着极强的男人的自尊心。他不再劝说她冷静,也始终开不了口表明任何态度。人到中年,令人羡慕的人生忽然被撕开了一个丑陋的大缺口,他一时无法面对,更无力缝合,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噩耗。“现在社会风气太坏,她和别人也没什么两样,说到底还是被虚荣心勾了魂,贪图荣华富贵。”知道那个人是温德,他自以为看清了她,得到这样的结论。

沉默的冷战中,丹英娜找了个借口,搬进父母原本出租的小屋,主动选择了分居。JACK偷拍的照片让她再无退路,如果消息泄露出去,她以分居或者离婚女人的身份与温德来往,可以减轻这桩丑闻对他的名誉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她始终是在替他打算,为他着想。一个人悄无声息地选择了分居,继而离婚。她的未来,麻烦不断,考虑再三,还是狠狠心把女儿留给了丈夫。这一切,温德并不知情。

“这件事原本也与他无关。没有他的追求,我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爱过。没有爱过的人生多么乏味,到老的时候,这个空白会演变成巨大的遗憾。”丹英娜认为自己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三十五年来循规蹈矩,如今她要一意孤行。不管那个人是不是温德,一定会有个人适时出现,彻底修正她过去关于感情的定义。丹英娜放弃了在精英中学校长的美满人生中充当完美女配角,以一种跌跌撞撞的方式开始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花了很多时间精力去查找资料,了解如何才能让温德彻底戒毒。明知道这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她还是无数次地憧憬:只要温德摆脱毒品的控制,她和他立刻就有个美好的开始。即便她的满腔热情每每遭受冷遇,她也不肯放弃。

放弃温德就意味着眼睁睁地看着他毁灭,她要给他无条件的爱。这种宏大的爱,常常让她独自一人时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丹英娜常抽空去探望温德,他的态度忽冷忽热。有时心血来潮,带上丹英娜乘私人飞机去K国山区漫游,两人手拉手,在小镇上寻找温德和妈妈妹妹曾经租住过的小屋。有时又一连好几天失去联系不见踪影。丹英娜八月生日那天,温德不闻不问,第二天又突然想起来,给她账户上转了一大笔钱。丹英娜感到在恋情到达炽热的顶点之后,温德渐渐心生退意。如今是靠她独自一人勉力维持着这种温度,不期待任何回应,孤零零地发光发热。

她偶尔会撞见有男人或者女人从他家里出来,温德昏昏沉沉,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也不做任何解释。她忍不住发抖,他的私生活,根本就极度糜烂。

“我这些日子,除了床,就是药。”温德咕哝一句,懒洋洋地笑着,整个人又消瘦了一圈。他的卧室里,一架仿古留声机上正放着黑胶唱片。

“这是什么曲子,听上去很古老,感觉阴森悲凄?”丹英娜不禁皱了皱眉头。

“这是我在K国的民俗博物馆里偶尔听到的古曲。一百多年前,K国的达官贵人们一边躺在烟榻上吞云吐雾吸着鸦片膏,一边听着留声机里的民间戏曲。这曲《落花伴阴郎》,讲的是相恋的男女双双殉情的故事。这个曲目,就好比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东方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不过,他们最后没有惊艳地化蝶,而是成了一捧黄土,一缕青烟。”温德勉强打起精神,讪笑道。

“温德,起来,丢掉针筒,出去做事。”丹英娜强忍眼泪,好言相劝。

“傻瓜,我是在给自己放个假。我要是出去做事,只能是造孽。恶业,懂吗?”温德看着她,温柔地笑了。她真是死脑筋,一旦动心,就不懂得后退。女人们真傻,明知是火坑,也还是要往里跳。

“丹英娜,你知道吗? 女人有三种:第一种幻想当公主;第二种渴望做圣母;还有一种,就是荡妇。你有圣母情结,总想挽救我。就象故事里说的那样,一个妈妈有三个儿子,大的两个都有出息,但是最让她心疼和牵挂的,是那个经常闯祸聪明又堕落的小儿子。你的菩萨心肠,是你的软肋。不过和你的殉道精神相比,我更愿意和你一起殉情。”温德好象在说笑,其实他把丹英娜看得很清楚,一针见血。

她明知温德极其不堪,精疲力竭仍不肯放手。她的爱,殉道者式的悲壮。

丹英娜的独角戏,唱的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你已经看到,我是烂人一个,烂命一条,根本不适合你。我如果是你,会毫不犹豫选择离开。丹英娜,你应该懂得选择的智慧。”

这是温德诚实的忠告,但是他的态度越是退缩,就越能激发出丹英娜更大的热情与坚持。要不,什么叫做一意孤行呢?

“好吧,我们出门。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温德改变主意,起身驾着一辆黑色跑车,一路低吼咆哮着,很快开到了城市边缘。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丹英娜惊疑不止。

“到了就知道了。”温德不冷不热。

市郊的一处丘陵地带,顺着山道往里开,沿着两旁的斜坡上去是寂静的公墓园林。

下了车,沿着倾斜的石阶往上走,有人在清扫林荫道上的枯枝败叶。再往深处走,惊起树上成群的乌鸦,黑色的鸦群发出刺耳呱噪的鸣叫,一声声远去。绿荫环绕,绿草如茵,一座座小小的白色方形石碑井然林立,安放得整整齐齐。那些活着的时候躁动不安的灵魂,曾经投入地演绎着种种人间悲喜剧,如今都全部安息。无论发生过什么,一切都已归零。

在生者面前,死亡,如此静默有序,展现一种独特的尊严。

在墓园的右上角,温德一个个看过去,在那里仔细寻找着什么,丹英娜疑惑地远远尾随着他。忽然他眼睛一亮,招呼丹英娜过去:“五年了。看来我的记性还不错。”

丹英娜一眼就看到镶嵌在墓碑上的那张照片,朝气蓬勃的青春美少女,长发飞扬,笑容纯真。她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想不到吧,格蕾丝。我们高中班里最漂亮最聪明的女孩,格林杜佛的校花,H大的才女,二十一岁,还那么年轻,已经躺在了这里。”温德表情漠然,好象在告知一个陌生人的死讯。丹英娜好不容易站稳身子,面色惨白,一双泪眼探究地望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五年前,在H大,她跟着我一起染上了毒瘾。我俩有次一块儿吸冰毒,然后上床。我出现严重幻觉,发了狂,不受控制。不管她怎么挣扎,一直使劲卡着她脖子。等我清醒过来,发现她已经死在我的床上。我吓懵了,是我在D国的一个好朋友替我摆平了整件事情。最后警方通知格蕾丝在G国的家人,说她因为吸毒过量暴毙。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她家里悄悄料理了她的后事,没有通知同学朋友。很少有人知道,她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我,正是那个送她上路的凶手。”温德凝视着虚无的远方,追忆往事,冷冷自嘲,从头到尾没有回头看丹英娜一眼。

温德至今还记得,等他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杀了人,第一件事就是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记得烂熟的号码。电话铃声响过,“你好。”他听到了丹英娜久违的柔美的女声。他沉默着,握着手机没有出声,直到电话另一边等待良久,最后疑惑地挂上了电话。眼泪一下子从他青灰色、疲惫的眼眶喷涌而出。

命运象个恶魔,穷追不舍,让他饱受愚弄。“妓女的私生子、同性恋、吸毒鬼,现在又成了杀人犯。看,努力了二十多年,骄傲了二十多年,你最后还是露出了丑陋卑贱的原形。”他发了疯似地撕扯着自己的身体、头发,自己和自己扭打成一团。

他掉进了一口枯井,与世隔绝,深不见底。往上看,没有人能救他。什么叫穷途末路,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完了。丹尼尔出面替他洗刷干净,人是自由了,心仍被囚禁在枯井里,越陷越深,直到完全臣服于黑暗之主。

黑摩罗给麦克提供的最佳人选真是没话说。他和阿瓦斯都相信:梦是一个人最真实最直接的反应,梦不会说谎,它让一个人无处遁形。在黑摩罗之前的梦境测试里,温文尔雅的温德早就是个杀父杀母的狂徒。从梦境到现实,温德正以惊人的速度展现他的黑暗本质。

暮色渐浓,夕阳藏在高处的树林后,在寂静的墓园投下斑驳浓重的阴影。温德置身在这阴影中,神情难以分辨。丹英娜伸出手握住他冰冷的双手,心已凉透。他的身上,还藏了什么惊人的秘密呢?不管是哪种坏消息,都不会再让她感觉意外了。“对深陷绝望的人,做他的影子和回声,不带任何预期的陪伴。它传递的是无条件的爱,很难做到,却拥有惊人的力量。坚持下去,答案会自然呈现在我们眼前,引领我们一步步走出困境。”她在心里默默回想着无条件的爱,从中汲取支持和勇气。

“太晚了,来不及了。我是个杀人犯,亲手弄死了格蕾丝,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地狱之门,向我开放。地狱,你懂吗?其实我也很怕……”他说着,身体微微地颤抖,那是对未知的恐惧。

在他染满鲜血的黑名单上,格蕾丝是第一个,随后是他的两个同父异母哥哥。那个母老虎的两个亲生儿子,在搭乘自家私人飞机的短途旅行中,由于发动机故障,坠入深海,尸骨无存。虽然不是他亲自动手,这笔债最后还是要划到他名下。由于其他两个私生儿子都还年幼,布拉别无选择,只能依仗他温德来接班。

这些年来,凡是挡住他事业道路的石头,要么是他自己,要么是别人,总会有人把它们一一搬开。这份死亡名单上还有些谁呢?他早就记不清了。

“有谁知道,地狱在哪里?”温德站在这片墓地中,发出疑问。他自从以居士身份深入佛教经藏,了解到轮回与地狱,慢慢明白了凯文的恐惧,开始追问同样的问题。

块块石碑下,那些安静的灵魂们在侧耳倾听,如果可以发声的话,他们能够回答温德的疑问吗?

生命走到最后,谁都逃不过内心的自我审判。

那一晚,丹英娜一个人呆在自己那间小屋子里吃泡面。温德去了凯文那儿,那里总有热闹在等着人加入,从不落空。他和JACK一样,越是痛苦,越要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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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的阅读,最后申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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