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4）阅人

1957年的时候，一条大黄甘轰动了乡里。这条黄甘少说也有一百斤，活得比较久的老人们说，我们活得那么久，这么大的黄甘，几百年都见不到啊！

于是大家都认定凡人是吃不消享受的，所以要献给毛主席。

鱼胶晒干后，乡里人真的寄给了毛主席。不过据说毛主席也没收，写了封感谢信，又退回来了。我估计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吃海鲜，不知道黄甘鱼胶的金贵。如果是一支百年野山参，没准老人家就识货了。

鱼胶退回来以后下落不明，传说没有交待后续的部分。

打到这条黄甘的渔民就是雷雄的父亲。很多年以后，我们家被抄家，抄出了一块贵过野山参的大鱼胶，我阿公最后就死在这块鱼胶上。我认为雷雄后来把他们家的鱼胶孝敬了他的师父，我的阿公，蓝大山。

那块鱼胶注定是一个罪孽。

雷雄是我阿公的得意门生。蓝大山收了一堆练武的弟子，但是传授医术的，只有雷雄一个。我阿公只有我妈一个孩子，所以那时候，很多人认定我妈最后会嫁给雷雄。

据说，我阿公发飙的时候，只有雷雄能上前说上几句话。蓝大山看雷雄的眼神都和常人很不一样，仿佛脸上开了花，完全拿雷雄当自己孩子。

解放以后，雷雄一家上岸，住进了我们家的墙门里，叔公那间房，看起来就更像一家人了。

蓝大山从道士那里得了真传，自认生就一副火眼金睛。蓝大山也是想多收些徒弟的，但是一个个都抗不住那对火眼金睛的照耀，纷纷现了原型。雷雄是个例外。

老中医收徒弟有个套路：药铺里有意无意扔些零钱，或者故意搞出几笔错账，下个套让人钻，能拾金不昧的，就算过关了。其实都是些烂招，可是百试不爽，基本上试一个栽一个，最后只剩下一个雷雄。

我猜测雷雄这个人之所以能抗住阿公射出的糖衣炮弹，并非他不贪财，而是因为他对钱没有概念——雷雄嗜赌如命，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说得再明白些，阿公扔在地上的那些个铜板实在是不入人家的法眼。

就像一个老处女挑花了眼，蓝大山精挑细选，最后挑中的却是一个赌徒。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个天大的玩笑，你对生活越是认真，这个玩笑就越是雷人。

Gou3 Pi4的阅人术。

雷雄在赌场里被人出了老千，输了一屁股债，恼羞成怒，挥拳替天行道，狠狠揍了老千一顿。只是那老千并不认账，跑蓝大山门前告了一状。老千说，你有证据么？咱们新中国是法制社会。

严于律己的蓝大山非常愤怒，家法伺候，把雷雄的屁股打得外焦里嫩，然后逐出师门。师徒反目的结果是，蓝大山自己大病一场，躺倒起不来了。

伟大人物基本上都是自虐狂，据说那场病彻底毁了蓝大山。病好了以后蓝大山彻底颓了。不久，药铺公私合营，蓝大山在我们那个小城里第一个响应党的号召，以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政治觉悟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改造高潮。

所谓弄潮儿，看起来是人弄潮流，很多时候却是潮流弄人，简称嘲弄。风口浪尖上飘摇的人生注定是别人眼中的风景，潮退后跌落沙滩，留给自己一声叹息。

蓝大山纵横黑白两道，新旧社会一样风光，从一个药铺掌柜摇身一变，成了自食其力的社会主义劳动者。在我们城里，蓝大山堪称人生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