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迷五色,心空四象

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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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眠不过一张床

(2009-06-23 22:06:21) 下一个

怀念那年初夏的日子,一个人背着帆布包在陌生的小镇走着。那座古镇像极了某部古装片的布景,满街的群众演员,而我,正是其中的一个,我想像自己是扮演一位不知为了什么原因离家出走的少年,偶遇马帮,便跟他们搭伴走了,走呀走呀,沿着茶马古道,一直就走到了玉龙雪山脚下的这个小镇,于是就停下来,在黑龙潭水边歇脚饮马……。

                                                         (一) 流水席

是个雨夜,石板路上很滑,路灯黯淡。

经过昆明时买了双样貌粗旷的凉鞋,新鞋和脚还没怎么磨合好,而没磨合好的鞋走在打滑的石板路上,步子就难免有些趔趄了。

“不要相信陌生人”。成人总这么告诫小孩子,一定有他们的道理吧。

可我不。我从来不理这些游戏规则,不管我是孩子还是已经长大成人。

我相信感觉。

感觉是细雨飘在裸臂上让我禁不住轻轻打了个寒战,感觉是此时水声中的古城静谧如梦,而身边几乎是陌生人的男人不像坏人。

他姓白,朋友的朋友,开着一家名叫“茶虫”的茶叶店。我叫他“白先生”,心里却唤他“茶虫”,茶虫容易记。几分钟前我们刚刚见面。

“我等你,你一定饿了吧?我们去宵夜”,茶虫说。

“我在飞机上……”,起先我是打算推托来着的。

可一想起飞机上那叫什么食物啊,而且因为天气恶劣,小飞机到了丽江上空居然几降不下,同机的人准备录遗言的心都有了……。于是把矜持抛在一边,说:“好,我去放一下行李,马上下来”。

结果真就那样跟着茶虫走了。走了一小段“四方街”,再左拐、右拐、斜转……,巷子长长的,真黑,走着走着,终于没有了灯光。

已经过了午夜,那样的黑,是很想伸出手去抓住点什么的。我伸了下手,觉得不妥,连忙缩回来。茶虫掏出手机,打开,给我照路,“你看不见吧,当心哦,我们是走惯的”,他安慰着,“快到了,再拐个弯”。 究竟要去哪里……宵夜?我越走越疑惑。一户院子的门,抢在我忍不住要出声相询前,出现了。 突然袭来的光明,让我已经习惯了黑暗的眼晴,条件反射地眯了一下。再睁开时,看见了院子里的花儿、树儿、盆景儿,堂屋里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跑来跑去地玩耍着,手里还拖着一截棍子一类的东西,女人们在热气腾腾的锅台前忙碌,几个男人围桌喝着啤酒,食物的香味刺激得我饥肠辘辘。

“来了。坐啊。喝什么酒?”人们热情地招呼着,好象我们已经认识了好多年。

跟他们认识了好多年的,其实不是我,是茶虫。他这才解释,这家家庭饭店不对外营业,只招待相熟的几家生意人,大部分是同乡。在丽江古城开店的多是外地人,本地人靠出租古城的房子就够过的了,他们都搬到新城去住了,新城房价便宜。

我们喝着一种叫“澜沧江矮炮”的啤酒,吃着喷香的油煎米灌肠。米灌肠,一种丽江特产,据说是用糯米、大米、生猪血混合后灌入猪肠,或蒸或煎食都可。“你抽不抽烟?”茶虫边问边递一支云烟给我。

抽烟?这个……应该不抽吧。不过,那地方真的很有些地下钱庄、地下赌场或地下烟馆才有的那类神秘气息,抽支烟倒是很合适啊。

我接过那支烟,点着了,吐出一个烟圈,身上所有的流浪因子,也在那个逐渐扩散的烟圈中,袅袅醒来。嗯,自己的丽江之行,开始于一个雨声淅沥的午夜,很诗意的开头啊。

于是随口问起丽江那些声名赫赫的酒吧。“哎呀,你不要太相信网络上的东西,你一个单身女子,像个学生,出了事怎么办?晚上过了十一点就回客栈去,啊?”茶虫很着急地劝说着,“你要真想去,我找一帮朋友陪你去”。

这个……,丽江的酒吧怎么听着有点洪水猛兽了呢?好吧,那还是打听点儿地方菜吧,喜好美食的我赶紧转了话题:“米灌肠已经吃到了,还有丽江粑粑,火腿鸡,鸡豆凉粉,猪膘肉,腌酸鱼,乳饼乳扇……”,我掰着指头一样一样地细数。

“呵,你倒比我们在这儿混了几年的还清楚啊”,茶虫终于大笑起来,“其实这些也没啥,哪有家乡菜好吃啊”。“对了,你真要认识个把纳西人,人家拉你家去吃饭,你可千万别去啊”。

“为什么?”

“你不会习惯的”。

“他们都有些什么习惯?”我一听来了劲。

“上回我去一个纳西朋友家作客,那家正摆宴席呢。我到得晚了,没座儿了,主人让我在旁边等一等,哪儿有空了坐哪儿。后来有人吃完了,我就坐下来。猜怎么着?他们碗筷是不收的,前一个客人用完了,后一个接着用,不洗的。一茬一茬接着吃,这叫'流水席'”,喝了口酒,茶虫又说:“再举个例子给你听,他们用的盆,洗脸是它,洗菜是它,晚上洗脚还是它。都不分的”。

“不会吧?”

短短几日,怕也来不及认识什么纳西人的。我忽然就这么想了。



                                                                  (二) 野玫瑰

隔了两天,我却真结交到一位纳西朋友。一个特别瘦长的男孩子,瘦而且忧郁。

“你姓什么?”

“和”。

对的,纳西族人只有两个姓,木姓跟和姓。木姓是土司王爷家的,极少数。剩下全姓和,木王爷家的臣民。

抓一把玫瑰花,嗅一下,花香浓郁。“这些都是野玫瑰,美容、养颜、去斑……,才12块钱1两,来来来,进来坐,我泡两杯给你们喝喝”。

“别信她的”,和在我耳边低低说,“那些都是提取过香精了的玫瑰花,不好。你要买我带你去熟人开的店”。和拉着我一阵疾走。

“你的项链很好看”。阳光淡淡,花香阵阵,抬头我看见和的项链在他的白T恤蓝外套前晃动。

“真的吗?” 那条银链真的好看呢,式样大气,吊着一个指环,指环上还刻着东巴文,象电影《指环王》里那枚。

“那么送给你”。和不容分说把我拉过去,取下银链,套在我颈上。

“这些东巴文是什么意思?”

“自己猜,我不是教过你了吗?”

噢,是了,先前我们从“关门口”转出来,路过一片东巴文字壁,曾对着那些图形文字琢磨了老半天,下雨的雨,雪山的山,流水的水,爱你在心的爱……

和在纳西人眼里,一定不算俊,因为他太瘦。我在一个小店里吃一个五块钱的“砂锅米线”,老板娘叫我一声:“胖金妹”。我吓一跳,以为她喊错人。后来问了茶虫,才知在丽江见男的就叫“胖金哥”,见女的就叫“胖金妹”,这是纳西族的规矩,养得胖乎乎又多金,自然是美的。客栈里的服务员,千万不能叫“小姐”,一律只叫“胖金妹”就对了。

和是个导游,正在休假,好象是因为导游当得不太好挨了公司的骂在赌气,那几天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和又跟家里人吵翻了,所以得闲就在他家乡古城的石板路上“流浪”呢。

“我一点都不喜欢当导游…我只是为了攒钱。攒够了钱要去走一遍茶马古道,把整个过程拍下来…我就想当个摄影师…家里我姐姐说了算…姐姐待我很好…姐姐也是导游,她做得很出色,喜欢穿了改良过的纳西服装每天领一帮人走…我大概今晚要回家去了,跟我爸讲和,他已经托人放话过来了…我天天晚上喝酒,胃不行了…你走的时候我去送你…你的QQ号码是什么?……”,和断断续续地说他的事给我听,眼睛里一阵一阵的迷茫。

“你爸爸做什么的?”我好奇。

“搓麻将,溜鸟,养花,和妈妈吵架,看不惯我……。他以前是教师,现在退休了”。 纳西族的男人天经地义是可以被女人养起来的,他们托着鸟笼四处游逛,他们读书写字作画,他们守孝守得有声有色,他们动不动有痴心女子为他们去“云杉坪”殉情,他们崇拜青蛙,他们想成为“胖金哥”却总是很难……他们多才多艺,并很有些天真孩童的烂漫,他们……他们还像那些可以美容、养颜、去斑的野玫瑰,看上去瘦而且忧郁。

放一缸热水,撒一把玫瑰花儿,水汽蒸腾,香气满屋。我在袭人香雾里想念我的丽江,多雨的,水边的,瘦而且忧郁的。

哦,对了,我担心的事终于没有发生。到了吃饭时间,我跟和讨论去“妈妈傅”还是“九七”。他倒没提议上他家吃,不知是不是因为跟家里闹翻了的缘故。

最后我们坐到了“九七”临水的露天座上。卖桃儿的、卖香袋的、卖一种手绘丽江地图的……,不时从我们身边走过。小贩们个个笑眯眯的,一团和气。河对岸的顽童把一团乱纸扔进水里,做母亲的忙忙然赶上去呵斥着,并央了专管河道清洁的阿婆用一把长长的竹柄耙子将纸团勾上来,顽童在一旁跳着脚傻乐,好象他那一扔全是为了看这一耙似的……。

和不爱吃酸,所以腌酸鱼我包了。和从不吃鸡豆凉粉,所以鸡豆凉粉我也包了。至于猪膘肉,和说他吃不了许多,怕腻,听得我越发欢欣鼓舞起来。不过那乳饼、乳扇,却一点都不好吃,当即被我从下次重游丽江的菜单上除名。

噢,清炒牛肝菌!刚从玉龙雪山采来的牛肝菌,炒一大盆上来,入口滑嫩、鲜美无比。结果我跟和总算同时爱上了一道菜。

                                                                   (三) 小曲儿

天,一下子就黑了。 雨渐渐大起来。远远近近的灯火,从深巷的那一头,蹚着一汪汪积水,从石板路上、蜿蜒而至。诺大一片雨幕,好像缀上了一点一点的水晶珠玉,人过处,摇曳生辉。耳边仿佛就有了清泠泠的“叮当”环佩声,不必细听,也知道是路旁沟渠里的汩汩流水。

走在水声夜色间,宛如穿行于一阕典雅的唐宋小令里,竟有着说不出的风流蕴藉。 这样的雨夜,我去听纳西古乐。

              

那个叫宣科的老者,一袭青衫,雪白的袖口,一付黑框眼镜,几分狂傲。他身后那些比他更老的老头儿们,打盹的打盹,养神的养神,轮到自己该唱的时候,居然也毫不含糊地张嘴就唱,而且手也没闲着,罄儿、钵儿、锣儿、笛儿……一样一样奏得分明。不知他们真的在打瞌睡,还是配合宣科的介绍在表演。除了众老者,便是寥寥几位纳西族的妙龄女子,奇异的服饰,好听的歌喉,站在老者们中间,白发红颜地比衬着,似乎老的更老、却老得极有成就感,而年轻的愈发年轻、且年轻得春风得意呢。

“嚓,嚓,嚓”,台下一群看热闹的,用他们手中的各式相机听曲儿。那情景,分明在说,听纳西古乐跟在“新义街”小店铺买件把铜器银饰、在“东大街”抢购绘有东巴文字的手工T恤一样,是到过丽江的一个凭证。一张盖着当地邮戳的明信片。

宣科对付这些“到此一游”们早就游刃有余了,为了讨好前几排的外国游客,居然还让乐队卖力地唱了一首洋曲,英文的,令人愕然之余有些不屑。

可我等的是李煜啊,一个多才多艺的亡国之君!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终于等到了!我在纳西女子的天籁声里默默流下泪来,为李后主的千古伤心,为自己曾经的得失恩怨,也为我多年的寻寻觅觅,最终,在这偏处西南一隅的古城,得着了某种回应……。好比是一次意外,茶杯扑翻在夹绣花鞋样儿的唐诗旧卷上,于是,一本绝世武功密笈浮出水面,秘密就此破译。

楼上围廊里挤满了人。雨声越发大了。戏台前灯火通明,我坐在暗哑的听众席上,被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围绕着,一种类似于浮生如梦、人生如戏的感触。

从前跟系里一位老师学唱长短句。也是这样一个雨夜。撑一把伞,走到学校旁边的教工楼,去敲老师家的门。老师刚吃过晚饭,灯下,她开始一句一句地教我唱晏小山的《临江仙》词:“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老师是四川人,书香门弟,她的诗词吟唱传自她大家闺秀的母亲。隐约听说老师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同一位名人轰轰烈烈的恋爱,打成右派,进监狱,在劳改农场敲碎石子……等一切都安定下来,那个雨夜,在灯下轻唱小晏的铭心刻骨、透骨悲凉,“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那类似京昆的吟唱调子中,也分明地流露出她自己的沉哀往事……。

而这个雨夜,我却独自一人,漫步在边陲小镇,想要印证一些在他处早就失传了的唐宋古曲,印证一些昨梦前尘、天涯新绪,印证一些来路、去路的模糊痕迹……。

古城的雨夜,夜雨微凉,夜色微痛。

我把帆布背包遮在头上,慢慢地踏着石板路踱回客栈去,身后,有《山坡羊》、《步步娇》……的曲子隐约传来。想起了一句纳西族谚语:“有九座大楼房,可是夜眠不过一张床”,突然间就明白过来了,雨天的路,原来也可以走得如此恬然、如此安稳、如此有声有色的……。

那个古装片中的少年,究竟为什么要出走呢?这个,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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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13)
评论
红袖添香老板娘 回复 悄悄话 看完你的文字,仿佛丽江的风月从心头重新掠过一般。
大漠长河 回复 悄悄话 好生动的文字!声、色、味俱全,耐品。
安静 回复 悄悄话 好文!
酸豆汁 回复 悄悄话 回复娅米的评论:

以前写的,现在越来越懒:(
酸豆汁 回复 悄悄话 回复水月千江的评论:

多谢水月千江的美言。你的ID照片好婀娜啊,喜欢:)
酸豆汁 回复 悄悄话 回复wanglung的评论:

谢谢.
娅米 回复 悄悄话 这篇真好!
水月千江 回复 悄悄话 行云流水的文字,随性洒脱的女子,喜欢得很~~
wanglung 回复 悄悄话 写得好!
酸豆汁 回复 悄悄话 回复愁胡的评论:

这不收拾东西呢, 还没腾出手来倒腾:)
酸豆汁 回复 悄悄话 回复过耳风的评论:

这个是给小出交的作业,老老年的豆腐了, 嘿嘿嘿. 放心吧, 争取走之前给庄里来点儿你们谁也没看过的豆腐:)
愁胡 回复 悄悄话 读过文章,这次见到照片了。为什么只在这里贴?
过耳风 回复 悄悄话 这篇读着又熟悉又陌生,啥时候糊的?干嘛不放庄子里供我们学习,呵呵
真佩服你,我记得你以前有好多极品散文。写得越多,越看出文化底蕴的差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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