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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炉夜读】锵锵三人行:朱天文访谈录

(2008-11-28 02:50:37) 下一个



天书:上个月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访问作家朱天文,可惜打开电视的时候,已经
播了一半。朱天文的口才果然与胡兰成描述的很象。常常饶了半天也说不清楚各中
意思,幸好有窦文涛在一旁巧舌如簧,频频解围:)。今天意外在网上看见完整版的
[朱天文访谈录],遂转贴过来,哪天有空再写读后感。很喜欢朱天文在[荒人手记]结
尾写过的一句话:“『时间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则书写的时候,一切
不可逆者皆可逆。因此书写,仍然在继续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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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锵锵三人行》:朱天文访谈录  2008年10月


(上)

窦文涛:《锵锵三人行》,今天首先我得感谢马博士,你满足了我几年的思慕,台
湾著名作家朱天文,你看她的小说《巫言》。其实就是讲老实话,过去读你的东西
不多,但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姐妹,朱天文、朱天心,确实是让我想起了有点
近巫,给我这些印象。
  
  朱天文:三姐妹。
  
  窦文涛:是文字的风格,还是观察生活的那种眼光,让我有那个感觉。
  
  朱天文:大概是观察生活的东西吧,就是女性的本能不是都是吗?就是实物感、
实体感,所以那个东西一来你就是赏心悦目,你就喜欢看。然后把你所看到的东西,
你觉得很感激,有这么一个载体,有这么一个文字的东西可以把你看见的东西表达
出来,不是每个人都能。
  
  窦文涛:对,我觉得这真是一个特别好的生活方式。
  
  马家辉:这种生活方式对你们的读者来说也太苦了,像等这个书等了八年,而
且在台湾我们都知道,像朱天文不上电视,我们等了八年,然后也很难碰到她。所
以我们在台北逛街、逛shoppingmall都在想,会不会在某个地方看到朱天文、朱天
心出现,她们也很喜欢观察这个世界嘛。
  
  窦文涛:也幸亏因为有香港书展,所以我们才能请到你,但是我想对于很多尤
其是内地观众来说,还需要再介绍介绍你,所以我们编导们还做了一条小片子,请
你一起来看一看。
  
  朱天文:很惊讶。
  
  窦文涛:很开心吧。
  
  朱天文:你刚才没有讲。
  
  马家辉:我也完全不知道,很感动,片子做的很好。
  
  朱天文:你们怎么那么厉害。
  
  窦文涛:对呀,是因为女巫的力量感动了我们,刚才里面提到一个“三三体”,
什么叫“三三体文学”呢?
  
  朱天文:其实会有三三的缘故,完全是因为胡兰成。他差不多就是1976年吧,
曾经在台北我们家的隔壁差不多住了半年,在这半年里头他教我们四书五经,然后
我们就补修中国的学分,因为我们以前都是看西洋的东西。半年以后,他就回日本
了,然后到日本用航空信纸,为了省钱,薄薄的、写的密密麻麻的一叠一叠的寄来,
我们就把它誊稿,誊出来然后出版,三三集刊、三三书坊文化都是因为他而成立的。

  
  窦文涛:我在他的书里有一本书叫《禅是一枝花》,里面就讲禅宗的一些公案,
讲过一个叫前三三、后三三。
  
  朱天文:对,他就是在我们家隔壁那时候写的这本书,所以里头这句话前三三、
后三三是《三三集刊》的来源之一,你很厉害,还把它找出来了。
  
  马家辉:说到胡兰成,刚才朱天文说三三的出现因为胡兰成。
  
  朱天文:完全是因为他。
  
  马家辉:胡兰成在你们文学生命里面出现是不是也是因为张爱玲?我记得看一
些文章里,朱天心讲到说,当初是因为发现了张爱玲,然后再去追寻到胡兰成,然
后后来有机会跟他,你们叫胡爷爷,跟胡爷爷来读书、学习,是这样过来的。
  
  朱天文:因为那时候我父亲其实是想要写《张爱玲传》,在他的课堂上或者是
他到大学里头是教张爱玲的小说,曾经就在课堂上讲到《民国女子》这一篇,因为
当时《今生今世》我父亲手上只有上集,上集已经是残破不堪,也不知道是哪里来
的海外孤本,他看了以后这一篇就特别谈到张爱玲,所以在他教学过程中常常讲。

  
  结果有一天就有一个学生举手,就说现在胡兰成就有人请他回来到阳明山的文
化大学在那边教书,说有这么一件事。我父亲大吃一惊,当场就留了这个学生的电
话,回去之后帮我们联系,完全是因为要写《张爱玲传》,听说胡老师在山上,所
以我们就去拜访他。
  
  
  
  
  窦文涛:所以我觉得你跟胡兰成之间,你看你后来的文学创造当中好像我看到
都有这样的一种情愫。但是胡兰成这个人,现在我们大家都非常感兴趣,因为你看
对他的评价,什么样的说法都有。
  
  朱天文:怪说法。
  
  窦文涛:比如说你身上有巫气,那就有人说胡兰成是妖。但是作为你的恩师,
你跟我们讲讲这个人,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你眼中?
  
  朱天文:到底是怎么样的人?
  
  窦文涛: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朱天文:对,一言难尽,因为实在是,大概其实我们的,我写过一本书叫《花
忆前身》,就是花回忆它的前身,基本上我想胡老师,我们碰到他的时候差不多才
20岁出头,其实是白纸一张,他那时候已经差不多70岁,六、七十岁,所以像是个
智慧老人。
  
  他等于把他一生的所学的一个果子,碰到了我们就把这个果子给了我们,像是
画龙点睛,他只是点了一个睛,可是那个龙根本没有;然后我们也从智慧老人手上
拿到这个果子,可是那棵树也没有。所以我说的《花忆前身》的意思就是说拿了这
个果子,得到了这个眼睛的视野,可是我们却花了后半生,可能后半生所有的时间
在画这条龙,在长这棵树,长树干、长树枝、长树叶,所以这基本上是我们受胡老
师的影响。
  
  马家辉:这是文学上面的影响,假如说个人,因为我经常觉得有一点事情我很
懊恼,那个数码照像机出现的太晚,我就想说假如数码相机出现早一点,我们可以
录下张爱玲演讲的样子、神态,可以看到。像胡兰成,我也一直没有机会听到他讲
话,因为听说他亲和力蛮强的,我不晓得,我看一些文章说不管你对于他的作品观
点怎么样,讲话很有亲和力。
  
  朱天文:他是什么,我觉得胡老师大概是人人到他前面很奇怪,有些人会让你
觉得说害怕、紧张,比如说你有100分的东西,你到他前面不知道为什么,你就整个
变得你的东西就出不来。但是胡老师是你有个50分、有个60分的,到他前面你总会
把你最好的部分表露出来。
  
  窦文涛:他能够给你招引出来。
  
  朱天文:他就是会让你觉得你总是要有你最好的部分,你讲的没错,就是召唤
出来。
  
  窦文涛:这是近妖了。
  
  朱天文:我觉得这个召唤,我觉得这好像是不知道是他的一个你讲的亲和力,
你讲的是他特别对人的一种喜欢,或者是总可以从每个人身上看到好处,或者他的
眼光让你觉得说你总是要有个志气。好比像我们那时候,总是有个志气,你很愿意
说拿出来我在这个人前面我希望我这部分是最好的。
  
  所以我们当时好像碰到他也就是,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好在哪儿,可是让我们觉
得说你但凡你还喜欢胡老师,你就要有点志气,你的用功,你的各方面不足的部分,
你要赶上去。这个是他就会让每个人觉得,因此也就会让每个女人都觉得他对每个
女人最好的部分都会呈现出来,然后他也觉得每个女人都是绝对的,都有她的一个
特质,我看不出这个人有什么好,可是他总会说她是什么什么,她怎么样怎么样。

  
  窦文涛:对,胡兰成他跟女人,要不说光收女学生呢,是吧?没听说有男学生。
至少像我们隔的比较远的人看来,我听到很多评论,你看形容他,就是用什么字,
媚、妖。
  
  朱天文:妩媚。
  
  
  
  窦文涛:就是那么样的一种东西,但是他的这个智慧当中,我觉得他对你这个
女学生也是寄予了很高的一种期望,比如说你看他典型的句子,他是说你吧,说天
文的每一个句子都是天文的人。你看他句子、人,他这种文字,而且还说过一句叫
什么呢?女子关系天下计。
  
  朱天文:女子关系天下计,丈夫今为日神师,我解释一下。
  
  窦文涛:解释一下,什么意思?
  
  朱天文:我觉得也是他鼓励我们,就是他也没有想到在他的晚年会碰到我父亲,
碰到我们一直在写小说的人,所以他为了鼓励我们,所以他的晚年就是在写一本叫
《女人论》。他动用多大的资源,他从女娲开始写起,就是女娲补天,基本上就是
女娲创造文明,然后伏羲画八卦,这是男人把女人创造出来的文明加以说明其所以
然。
  
  窦文涛:解释。
  
  朱天文:对,就是女人是“然”的话,那男人就是说明其“所以然”,所以是
这么一个他觉得文明的女人跟男人的关系,所以他最后晚年在写的女人论,其实是
调动了,你看搬出女娲来鼓励我们姐妹跟我们这一群年轻人。
  
  窦文涛:他对你们姐妹或者你们这群年轻人,他有什么期许啊?你比如说,说
到这个大志或者志向,你觉得他对中国文化有什么志向吗?
  
  朱天文:先讲我刚才讲的,就是女子关系天下计,所以他就是用这个期许说,
将来世界的文明,或者是你们写的东西,是要你们女人去开创、去担当的,所以女
子关系天下计。那丈夫就是大丈夫,今天是日神的老师,所谓“日神”可能是用了
日本的天照大神,是一个女神,还不是男神,她是女神,所以今为日神师,日神就
是指我们女人。
  
  意思就是说,说的就是我刚才讲的,女娲创始了文明,他是丈夫,基本上胡老
师是自诩是一个大丈夫,伏羲画八卦,就是今天作为我们的老师,教我们这些年轻
人,就是补修学分,念四书五经这样,整个对汉文明的一种理解,等于是培土,培
土的工作。所以那个意思就是“丈夫今为日神师”,意思就是他今天是我们的老师,
但是文明的未来还是要女人去开创。
  
  马家辉:可是有人对这一点对胡兰成提出另外一个批评,好像是在胡兰成眼中,
整个世界的事情到最后就是女人最大,不管是文明上面的,还是生活上,就是女人
最大。甚至有人批评说胡兰成就是因为他想建立自己跟女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在他
很多文学作品里面,就是主题,或者说整个精神集中在谈女人,歌颂女人的伟大。
有人觉得说这一点来说,可能是其实不一定是那么真诚、诚恳。
  
  朱天文:我在想说是他讲的这个,好比是“女人论”或者是“文明论”的话,
我觉得最后归结到实体跟实物,就是不做抽象的思考。我的意思就是说好比一个
“巫”是干什么呢?其实当你对一个比方说在我们现代,现代是已经没有先知,大
神也不在,全部都除昧殆尽了,那也没有圣人,这时候是怎么样呢?
  
  对于一个写东西的人来讲,我想他就是物物都是神,就是物神,意思就是说你
虽然是一个物,可是你一个实体的东西,只要你人对它赋予了眼光,赋予了凝视,
有你使用过的记忆,就是我记得,我记得的这个就是一个眼光。所有这个物基本上
就是人就把它唤醒了,所以连塑胶,塑胶是最没有情感、最物质化的东西,但是当
你人赋予了一个眼光给它的时候,它本身就有了一种光辉。
  
  窦文涛:我理解比较浅薄了,但是我确实也觉得不是像胡老师学习,就是我觉
得确实女人是我师,就是因为男人很多空谈,很多这种思想,但是女人确实很具体。
包括比如说一个女人失了恋,我跟你说她的回忆方式跟男人都不太一样,她全是陷
在细节的回忆当中,哪一天看我一眼,哪一天你讲一句什么话,你看男人不会记住
这么琐细的东西的。
  
  
  
  “每一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胡兰成”
  
  马家辉:男人只记住一件事,就是跟女人美好的一个方面,所以有人说,我刚
听文涛说他马上学习到胡兰成精神,我就想到我看过一句话说,“每一个男人心中
都有一个胡兰成”。
  
  窦文涛:对呀,你说有些评价可能你听起来可能对为师不敬了,比如说甚至有
人讲流氓文人,到现在也有人这么说,还有什么汉奸文人之类的,这类的政治且不
论,马博士好像对胡兰成跟女人的关系也有研究。
  
  马家辉:研究没有,我是听人家有人研究的,我那时候听一个日本的学者,他
说他研究胡兰成,另外他说去访问了一些在日本跟胡兰成有接触的人,有男有女。

  
  朱天文:是不是金文京?
  
  马家辉:是,我本来不应该讲他名字的,反正我也没讲,是朱天文讲的。
  
  窦文涛:马博士查的很清楚。
  
  朱天文:他是京都大学的老师,他也到台湾我们都见过的。
  
  马家辉:金老师说的很有意思,他访问了男的,也访问了女的,他访问的一些
女性在日本被胡兰成老师追求过的,或者说有试图追求过的,他说都有一个共同经
验,就是说胡兰成老师有很强的意志力,去那个女的家门口或者是窗前一直在等,
有时候拿着花,有时候痴痴的等,一直等一直等。不约而同那些女士都说刚开始就
觉得蛮讨厌的,这个人整天来缠我干嘛,登徒子,可是当胡兰成等到第一个礼拜、
第二个礼拜、第三个礼拜,到第四个礼拜,那些女士们心意都改变了,这个人也蛮
可爱的,蛮好的。
  
  窦文涛:胡老师主要靠的是顽强。
  
  朱天文:跟我想的不大一样。
  
  窦文涛:想的不一样。你瞧照你那么编排,感觉胡兰成就是死缠烂打型的。
  
  马家辉:不是我编排的,是我听说的。
  
  窦文涛:女学生感觉不一样,你来说说,你觉得他对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朱天文:我觉得还是像我刚才讲的,他就是特别会让你会觉得说你作为一个人
最好的部分就是给她唤出来,我觉得这种感觉是非常好的。
  
  窦文涛:就能给她招引出来。
  
  朱天文:甚至你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好,或者自己有那么好的一部分,但总是胡
老师会让你觉得,我是这么好,发现自己。
  
  窦文涛:但是我有个八卦问题,你好比作为女学生,你听到很多关于他的桃色
新闻,会影响你对他这个人的看法吗?
  
  朱天文:不会啊,因为之前我是看了《今生今世》,看《今生今世》的话,我
就没有这种感觉,我就觉得只是太过瘾了,不是吗?
  
  窦文涛:有这样的女学生也很过瘾。
  
  朱天文:就是这样子的人物,每个人看的感觉不一样。
  
  马家辉:历史上的一个很重要的人物,假如说到他的《今生今世》,你刚刚也
提到他的《民国女子》那一篇,讲他跟张爱玲的关系,你觉得可信度有多少?因为
有人觉得说可信度其实不高。当然批评可信度不高的人坦白讲,也提不出什么证据
出来,只是说他找回一些文章觉得说,胡先生以前好像对同一件事有不同的文章,
写的不一样的事情,所以觉得可信度是不高,我想听一下你的看法。
  
  朱天文:我不觉得,先不要说是有个叫司马心,他就是写在美国的,后来写跟
张爱玲,张爱玲的晚年很多东西都是托司马心,算是少数几个肯接他电话联络的人,
像司马心就说这个胡兰成描写张爱玲真是就是这样,就是说张爱玲像一个放学回家
走在路上的小女孩,就是你看起来这段描写完全是看到张爱玲的感觉,就是好像是
说她的幼稚相,或者她的无能。
  
  窦文涛:小可怜。
  
  朱天文:她的幼稚相,他的这段描写完全符合。
  
  

(下) 

窦文涛:今天很高兴咱们还跟朱天文聊天,咱们台湾的著名女作家、编剧,昨天介
绍过一遍。不过昨天说到一个引人注意的人物就是胡兰成,胡兰成乃你的恩师,那
从胡兰成马博士就想到了张爱玲,你当年有从胡兰成嘴里听到过他怎么来谈张爱玲
吗?

朱天文:有啊,有时候我们散步、吃饭什么时候,甚至常常举例。

窦文涛:比如说?

朱天文:比如说好比有一天我们从家里走出来,坡路走着去公车站。那在坡路那天
是早上吧,那个马路有一半是阴影、屋子的阴影,然后一半是阳光。然后胡老师就
说,这个张爱玲是顶讨厌人家把她看成怪物或者是怪僻种种。她其实本人就是随时
都有一种喜欢跟喜悦,好比她要是看走这个马路,看到屋子屋檐的阴影投射在马路
上一半是阳光,她就会很开心,他说张爱玲是这样子一个人,她就顶讨厌人家把她
弄的像一个怪物的,这是胡老师说的话。

马家辉:有人会把她觉得是怪物吗?

朱天文:就是怪僻呀,就是种种吧。

马家辉:那是很细节了,但是我听过有人说她。

朱天文:她的不近人情、她的格格不入。

马家辉:是,她非常的冷,不敢亲近。

朱天文:怪物嘛。

马家辉:不是,你刚刚描述说胡兰成这样说,另我想起李欧梵教授,他也说他年轻
的时候见过张爱玲。那时候在美国,李教授还是学生,然后有人请张爱玲去一个研
讨会,张爱玲居然去了。因为我心中想的是张爱玲她不会去,她去了。

然后李欧梵是学生就负责去旅馆接她去,接她出来李欧梵就说跟她一起走路的时候,
走到一半张爱玲就是突然停下来,她就指你看那个花好漂亮。然后就走过去花了几
分钟看花,这种对美丽的事物非常的专注,那感觉完全对了。

朱天文:一种喜欢、一种喜悦。

马家辉:对,那我好奇朱天文你有没有很遗憾,你没有机会见到张爱玲?你没见过
她吧?

朱天文:没有啊,没有。

马家辉:是啊,有没有过这样的遗憾?说没办法跟她聊过一次?

朱天文:不会啊,我觉得不会。

马家辉:从来没有?

朱天文:因为我觉得其实最好的部分还都是在小说里,我们常常讲说是,你喜欢一
个人的书的话,我觉得看她书就好了,不要见她本人吧,因为大部分都是失望的时
候多。

窦文涛:对,吃鸡蛋好了,不要见母鸡了。

朱天文:我觉得不要,因为我自己写作经验,我也是觉得说她最好的部分,其实都
在书里了,我觉得是。

窦文涛:但是我也觉得你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体会,就是说你现在的年龄比当年张爱
玲的时候大一些了,然后你能够再看张爱玲的小说,有时候你能看到一些破绽。看
到一些她靠着文字技巧糊弄过去的东西,然后你也觉得很喜欢、很喜悦?

朱天文:看出破绽了。

窦文涛:你能看出张爱玲什么破绽?你能给我举出来吗?

朱天文:实际例子是一时想不出来,总之我大概十几年前我有机会就再看她一次东
西说,我发现她那个破绽的地方是什么,就是因为你看她的短篇小说集就是《传奇》。
23岁的时候,23岁、24岁的时候,她的精彩的经典全部是这个年龄写,但是她24岁
多小啊,所以以前是看不出破绽。

那现在看就是说她经验所不足的部分,或者是她想象力因此到达不了部分,可是她
那个记忆、文字的记忆,太厉害了。她就会这样把它跳过去,用很漂亮的姿势把它
跳过去,所以那个裂痕、或者是她经验不足的部分连行家都看不出来,她那个漂亮
的记忆就这样跳过去。

但是你后来,我们自己知道那个经验的时候这些地方你就晓得,她是用她的文字遮
过去了。特别是我觉得是像什么《第二炉香》之类的一些东西,特别会感觉到。

马家辉:像张爱玲那么多作品里,你个人有没有最喜欢的?或者每一篇我们当然知
道各个有特色?

朱天文:其实后来觉得她那个散文是篇篇喜欢,比她那个小说会有破绽,因为必定
有些是虚构部分。虚构部分年龄到底有不足,就用漂亮的文字盖过去,但是散文部
分完全就是当时她的见解。她看书、看画、看整个上海、看香港,就是细节,所有
的细节、实体。我觉得最厉害的是你看实体就像我刚刚讲的,最好的部分是它又是
实物,就是物,深度是在哪里?深度是隐藏的,藏在哪里?就藏在表面。

窦文涛:这个说法有意思,我看人就看表面。

马家辉:有深度,所以我常说文涛有深度,你还以为我在挖苦你。
窦文涛:这个世界除了表面没别的,它就是你看到的表面,你老以为背后有什么,
实际那是说不清的。

朱天文:但是这个意思是说隐藏在哪里,是藏在表面。那这个表面最好的部分我刚
刚就是,或者是昨天吧,提到那个胡兰成讲的,其实最好的时候为什么最早说男人
是抽象画,就把背后的东西跟这个物把它分离开来了。就变成有抽象的、有具体的,
但是最好的时候呢,就像张爱玲的散文是太精彩,又是物可是它又是叙事,然后又
是神话、又是冥思,最好的部分是都在一个小小的物里头。

窦文涛:那就浑然天成,一体了?

朱天文:对,就是我们好比讲说年轻人精气神是一体的,他没有分开的。那其实你
讲物、物是一个表面,但其实它的灵气、它的什么、什么都在里头了。抽象画意思,
其男人抽象画就是,要看女人要说你所以然,其实基本上已经分开了这样。

窦文涛:你看我们过去大陆人这个革命年代养成的这种思维定式,就是一说人就会
说他是什么主义。照你感觉像张爱玲她的人生哲学,或者说她的社会,她类似于什
么主义呢?拜物教?

朱天文:她就是实物,我觉得不是拜物教。就好比说好像很多人说那个《巫言》的
话里头像《博物志》写法,那《博物志》我觉得它不是拜物、也不是恋物,我觉得
就是像我刚才讲的最好的时候,什么都在这里头了。你并没有一个什么,作为一个
客观的体来分析它,好来猜解它。

窦文涛:我也看到有人评论你的小说,就说你的小说里头融汇了大量的资讯。

朱天文:《博物志》。

窦文涛:就说像《博物志》一样,就是我们通常想跟你的情节或者跟你的什么能有
多大关系呢?但是你可能不厌其烦的去写一个很小的细节,或者一个东西的一种用
法,它的变体什么的,好像会写很多,而且这个需要大量的知识,说句实在话,就
是这个书你得读的特别杂。

朱天文:就是对我来讲都不是知识,也不是那个一个外在的,而是你就是就像马奎
斯吧,就是拉丁美洲的那个。

窦文涛:我们是叫马尔克斯。

朱天文:马尔克斯。

窦文涛:写了一本叫《百年孤独》。

朱天文:马尔克斯《百年孤寂》,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说,世界还太新,都还没有名
字,你必须用手去指。没有名字,你叫不出它的名字,必须用手去指,就是世界是
如此新。

其实基本上汉赋也是这样子,就是汉朝汉赋也是这样子,就是很多人说汉赋是堆砌
文字,就是意义不大,就是在堆砌文字。其实他们不了解,其实汉赋就像马尔克斯
的,讲的就是你汉朝一个天下新的出来,打了一个天下出来,世界还太新。

好多东西出来,你光是马,这个马、那个马,每个马是如此的不同,他必须这样给
每个马一个名字,给每一样东西一个名字,因为太多的新东西、新事物,他充满了
一种好奇跟喜欢。世界还太新,还没有名字,你必须用手去指,所以对于我来讲,
所有的物不是恋物根本也不是拜物,而就是如此多的东西人家都没有看见。

窦文涛:那就好像圣经里说的嘛,上帝说这水是好的,它命名了嘛,就有了水。

马家辉:上帝说要有光,就有光了。

朱天文:我的意思是如此多的东西为什么人家都看不见呢?是不是作为一个物,就
是像说世界太新对他来讲,他都还没有看到了,那他就用手去指,然后赋予它一个
名字,然后给它一个造型,让人人都说这个是这个,这个是这个。其实《博物志》
好的部分是在这儿,我觉得它不是拜物也不是恋物,而是世界还太新。那对人家来
讲是一个旧的世界了,是一个很频繁的、很无聊的。

窦文涛:对。

朱天文:可是对一个物来讲,没有啊,它都看得见啊。

窦文涛:而且他还第一个看到?

朱天文:对,世界还太新。

窦文涛:它有那种欢喜嘛,其实你说的这个,好像物什么很悬,我觉得确实有点像
女人。你看我一直观察女人对这个物品、或者对她看到的东西,比男人要High一点
的,为什么?你看在商店你像我们男人就这么看嘛,但是我总是发现女人是不是肾
上腺素高一些,她们总是在一起总是说,你看那个很好看,你看那个很好看,她就
是比男人要High一点、欢喜一点。

朱天文:这是本能,她是本能。


马家辉:男人当然在商店看到物件都想到钱的嘛。

朱天文:他要付账。

马家辉:自己要买是要花钱的嘛,旁边的人要买我也要花钱。

朱天文:对,他要付账。

马家辉:可是刚才说那个马奎斯,内地叫马尔克斯,我发现他这几年成为曝光好像
包括你刚才说的,他的作品好像是成为圣经了嘛,我看到好像有非常大的影响力。


朱天文:我觉得对那个创作者来讲,对创作的人来讲读者可能并不一定,创作者特
别能够得到一个助力,这是个看世界的角度嘛。

窦文涛:对,这个角度你看我们也给它归类主义我们叫它魔幻现实主义。

朱天文:对。

窦文涛:我们马博士对女人比胡兰成还会说话呢,你看请你来我们节目是香港文学
史上的一件大事。

朱天文:那完全是因为家辉的缘故。

马家辉:那当然香港文学史上一件大事,因为八年了,我们在香港读者、包括两岸
三地的读者,等这个书就等了8年。我也是8年前在香港第一次见朱天文,我还后来
写了一个小方块,我说朱天文就像她书里面提到一个低眉菩萨,那么好心,为什么
呢?那天开完一整天的会已经很累了嘛,还有晚宴,晚宴之后搭伙说要去兰桂坊,
还记得吗?去兰桂坊爵士乐。许子东非常不高兴了,因为我们分两辆车去,他的车
撞了,在半途撞的。然后,后来我们去到了,我们明明看到天文已经累的不得了,
我猜她可能是不想扫大家的兴嘛。她不去很可能大家就不去了,她在那边用手来撑
着眼睛,整整撑了一个晚上,陪大家来喝酒、聊天这样,然后我就觉得这个女子心
地真是好啊。

窦文涛:我给你看看这个封面是不是能引起你的这个谈性,就是说这个嘛。

朱天文:花。

窦文涛:这是个花字,这是她的书桌,她的书桌很雅致,然后说这个字就是胡兰成
的?

朱天文:对。

马家辉:这是什么讲究?

朱天文:没有,这个花字是因为他去就会有个人来悼念,那差不多会有个回礼,回
礼就是用了个圈,上面就把胡老师的字就印在上面,所以我也得到一份回礼。那我
就把它压在玻璃垫底下,因为胡老师的书法在日本是都可以卖钱养活生活的。那他
平常也不大写,好比说当年 1976年吧,我们要办《三三集刊》的时候,那时候胡老
师已经回日本了,他就是为了我们这个集刊,就说他回去他去筹款吧。筹款无非就
是写字,就是写书法,所以写书法在当时就帮我们弄到了,寄了个20万的台币,先
是寄了个20万。

马家辉:76年,20万是很大一笔款。

朱天文:很多很多,76年的时候,那他的字在日本是有行情的。那他平常也不怎么
写,可是不久胡师母就会说家里又没钱了,所以某个公司谁希望能够讨幅字,或者
说有个议员希望能得到一幅字,那这个时候胡老师会写,写的那个师母拿去就可以
得到一笔钱,这样生活费就有了。

窦文涛:但是他我有点不理解,当时他70几岁是吗?

朱天文:75岁,75岁去世的。

窦文涛:那等于说在他的比较老的时候,他就收你们这几个学生,我不知道他是一
个什么样的一个期待?还是什么?

朱天文:他其实他自己是想说,他自己是没有学生的,他也不收学生的,他说他是
像黄老,而不是像那个儒家不像孔子,因为黄老是什么?是强的人自己就跟上来,
他是不普渡的,不渡人的,不渡弱者,你强的人就自己上来,所以上基本他说我不
收学生也没有学生,你要嘛就自己强,就跟上来。

马家辉:这是他用生命来感染到你。我看过文章说谈到朱天文的作品说好像越写越
深、越写越有层次感等等。意思就是说好像你的作品整个创作历程里面,有人替你
分了畦,三三是一畦嘛,后来是一畦。后来这几年嘛,后来也蛮受那个我们刚刚说
的魔幻写实主义的一些影响,又有另外一种特色出来,我好奇说自己看你的作品这
样创作,从三三到现在你自己感觉有这样的变化吗?

朱天文:变化很大,你如果已经五十岁了还是跟你年轻的时候都没什么变化,就太
不长进了。

窦文涛:这个我倒真好奇,你能不能讲讲女人,比如说在20岁、30岁、40岁、50岁,
她这个年龄感觉会是什么样子呢?很难想象。

朱天文:我想年轻的时候吧,即便是到了30岁,你都觉得爱情是一个很重要、很重
要的一件事情。可是你历练多了,你就会觉得这个爱情好像是人生里头的一部分而
已,这个我觉得是很大的一个差别。

窦文涛:那女人不是都说是感情动物吗?比如说到了50岁,她还是感情动物嘛,感
情在驱使她很多行为嘛。

朱天文:对,我觉得我到现在我会觉得蛮开心的,有的时候就比如说我在路上,有
一次我在路上就看着对面一群国中生,大概是差不多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还有女
孩子从前面走过来,他们那个全身是汗,我不知道是运动还是什么,呱叽呱叽讲话、
冒汗,然后男女同学,就觉得一股气味。

窦文涛:青春的汗味。

马家辉:荷尔蒙的味道。荷尔蒙是有味道的。

朱天文:就是这种味道,就是男女一起走过来简直就像潮水一样非常浓郁的这样走
过来,甚至包括他们的生命力,可是那时候我忽然觉得我国中的那时候好像一个佛,
就是一直是像一个佛,就感觉说,哎呀我真的是好高兴,我是现在我这样四、五十
岁的人了,因为你看到他们就会说,哇,他们的人生他们还不知道还有苦呢。

这个苦是说你可以想到说,不管是他们的情感,当你碰到爱不爱、忠诚、背叛然后
这是一关。然后当你再成家以后你到社会上做事,那无非也就是在情感的陶冶历练
里头,最主要重要这种情感里头。

窦文涛:受多少罪,遭多少苦。

朱天文:眼看着他们,那一刹那我会觉得我好高兴我自己是都已经走过来了,好像
你会感觉你身上的一个属于这种肉身的部分吧,其实肉身多苦啊,肉身是好的,可
是它也很多是带给你的一个苦恼,它是有重量的。

窦文涛:对。

马家辉:我们都明白。

朱天文:它是有背负的,那一刹那我会觉得我好轻盈,那种感觉。

窦文涛:你人生的苦受尽了。

朱天文:就是他们还有十几年、二十、三十年,而这个阶段我都走过,然后我很高
兴我的当下是感觉是个轻盈的,属于那段的折磨,种种带给你的情感、肉体你的种
种的带给你的折磨也是有快乐的折磨、也是有痛苦的折磨。

马家辉:可是另外一方面呢?

朱天文:总之它就是一个负担至少在当下我会觉得说,哎呀我是轻盈的,我很开心
这样,所以很怪。

窦文涛:还有这岁数大的比岁数小的觉得轻盈?

朱天文:有。

马家辉:到了一个年龄、一个阶段,生命的阶段你对于时间的感觉有没有什么样的
变化?

朱天文:有,好比说在我十几年前的那篇长篇小说是《荒人手记》的时候,你就会
发觉你对那个时间的态度是一个挑战的,好似你那个姿态非常的张狂。我一直就说
《荒人手记》的那个姿态跟世界是宣战的,它是一个非常巴洛克式的,非常张狂的,
它的整个的样子就很像红衣法师那句很有名的诗,就是说“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
惆怅为谁颦”,颦就是皱眉头,眼界就是他眼睛的世界看到的都是泪海。

窦文涛:眼泪的大海。

朱天文:“为谁惆怅为谁颦”,他的姿态是非常的张狂的,很张狂的,那我觉得到
了十几年后写这个《巫言》的时候,这个姿态整个就变了。这种感觉就像你对时间,
时间只要是线性时间,还一定是生,只要是线性一定是生、老、病、死。

窦文涛:对,一条线下来。

朱天文:就是死亡,就是老衰、就是死亡,那怎么对这个时间呢?那其实就是一个
我刚刚所讲的,或者是就不再问,或者是不像《荒人手记》时候要去问以后是怎么
样?以前是怎么样?为什么是这个样子?那现在对所有的刚才你们字幕片打出来的,
“未知生焉知死”,对这部分我就去给它留白,而这部分的留白就是你所有作品的
一个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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