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九六年间,写罢[遗恨传奇],[槁木死灰集],从此遁世,留下唯一自释的话是:“移民澳洲,不再写作” 。 简短有节, 有情却不生出过多的枝蔓来。 让人喜 欢。轻舟已过万重山,是要别人如此遥望一下即好。与人在文字里结蒂,再诉说之后要离开,那一刻她泾渭分明。
再闻端倪是在[花样年华]的脚本里,胭脂色泽暖暖的语句,水粼粼的在临渊的笔底闪动:“一个冷香端凝的女子,从头到尾被23件花团锦簇的旗袍密密实实地包裹着,却不知道穿在身上的是自己赤裸裸的秘密与深情。。。。”昏暗光影如光阴错叠,终场的字幕一个个晃动而过,在偏僻芜荒一角,瞥见她锦衣夜行般的名字,那样的惊鸿一瞥。
十年如此环佩空山。连名字都不愿落在白纸黑字里。
这一年秋天才重现江湖,接受[明报]专访。原来九五年即返港,蜗居高楼一角,帘起帘落之间,俯看人间世埠,红尘浮动,不妄情也不生情。十年间一直从事商业写作,编撰产品手册,软件指南。诸事茫茫,或者一定有悲有喜,她若只肯说这么多,但愿我们也不多问。彼此这样,有尊严有情谊。
她短发,黑衣,背景是雕花栏翠叶枝条的古典屏风架,她侧身冷凝的样子,芳华寂寂,已看作另一世。忽然想起[大表哥]里她年轻时的模样,坐在自行车后座,编两个麻花辫,唇齿生动,叮叮当当的车铃声响在夜色里,便是空山里春雨打在一团一团花瓣上一样。
另一张照片里,她戴黑框眼镜,俯身写字,宽页稿纸占了半幅照片,手指的骨节清贞有力,肆伏一切人间情怀。
曾经有人说,年轻时的钟晓阳,是“淡墨写绝情”。人生了了,荣哀一线,而我们落在其间,空欢喜,空悲伤,罗织积蓄,以为也是满满的一生。她十八岁时写下[停车暂借问],就写了所有。但我们构筑一生。
喜欢她那部[细说]里的[红颜],[垂帘],[惜笛人语],满城陌陌春垄,柳梢低回生烟的句子,她一回头,箫声起,花已经开了。满城都是看花人。
也喜欢[哀歌],[爱妻],[二段琴],深知身在情常在,所有的情,也都因挥别的刹那,格外艳色。但以后, 我们还是爱了另外一个人。爱是容易的事。
朱天文说:“以文字捕捉时间流变,凝铸色相劫毁。”用在钟晓阳身上,忽觉万分妥贴。
十年之后她写短文[再写],已是冷兵器时代的清肃。那年花团锦簇里的句梢飞扬,清饱清灵,今已绝迹笔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生命若是如此无常,且让文字也一并追随生命的本相去罢。
很多年前钟晓阳写[春在绿芜中],说她仰慕的老师,在她作文稿上评写的那句话,至今犹记得:由静中观物动,从闲里着人忙,是神仙之趣,然人又岂能忘情,生命就是参与和接受,既不故作卑己,亦无须哗众,只平白做去,终不枉费精神。
是了。钟晓阳。这就是了。
附[明报]采访原文:為了啟动静止的引擎
钟玲玲访钟晓阳
文章日期:2007年9月3日
【明报专讯】编按:钟晓阳这个名字,在香港文学界隐没了十年之久,有人以為她一直住在澳洲,有人以為她从此不再提笔,有人以為她这样,有人以為她那样。其 实,绝大部分揣测,都错了。过去十年,钟晓阳住在香港;过去十年,钟晓阳仍在进行另一种形式的写作;过去十年,钟晓阳在心底储蓄点点滴滴的小说题材;过 去十年,钟晓阳几乎隐隐知道,总有一天,她会再写,以文学之名,跟读者见面。
这一天,来到了。钟晓阳九月起将在《世纪版》登场书写,钟玲玲访问了她,作為开场白,作為解说,作為引子。让我们一起说声,好久不见了,钟晓阳,欢迎。
玲/钟玲玲 阳/钟晓阳
玲:都说你停笔十年。是真的吗?
阳:是真的,也不是真的。十年中我的确没有写过一首诗、一篇散文、一部小说,但却没有失去与文字的维繫。在我转而从事的商业写作中,包括无数產品手册、宣 传单张、软件指南,和不同文类的繙译。说是停笔十年,不过是自长篇小说《遗恨传奇》和诗集《槁木死灰集》后,并未发表任何创作而已。
玲:但人们追问的是,小说家钟晓阳哪儿去了。人们猜想,如果你不在澳洲,会在哪里。
阳:我在香港。自九五年回来后,从没有离开过。但我纳闷的是,你口中的「人们」,到底是谁。
玲:谁呢?要是纯属猜臆,那麼进行中的谈话,还应该接续下去吗?要是接续下去,虚构便成為谈话的理由。
阳:於是「人们」又会问,钟晓阳在澳洲的四年间,日子过得怎麼样。我回应说,当时的写作真是不顺畅呀,你前来看我总共两次。有关於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此刻想来,都不知从何说起才好了……
玲:要说就得从最辽阔的沙漠说起、最崇高的山岭说起,还有最遥远的星宿,和深深的海洋……
阳:是这样吗?在回港至今的十年间,日子想必定是一天接续一天地过的。在尚未意识必须改变之前,创作从来是自然的事,但自意识必须改变之后,写或不写,已不是由我决定的。
玲:但面对这样的难题,却不是毫无原因的。
阳﹕一定不会是毫无原因的。比如,我是否具备写作的能力。比如,我应该如何走下去呢。
玲﹕可人们口中的你,还是从前的钟晓阳啊。
阳﹕但你清楚晓得,我们都不再是从前的自己了。
你斜眼看我/但我即将离去
玲﹕要说从前的钟晓阳,总得从《停车暂借问》、《春在绿芜中》谈起。
阳﹕或许可以更早,比如八、九岁初读宋代诗词的时候,十四岁开始投稿的时候。我第一次领取的稿酬是九十元正,第一次赢取的奖品是一隻手表。编辑们说我写得真好,我心里觉得欢喜,大抵也当是真的了。
玲﹕曾经有人说,你是台湾作家。
阳﹕但这种说法,亦经已不再提起了。我十六岁踏足台湾,我对朱天心的仰慕,几达痴迷的地步。我在台湾出版的第一部书,得到朱西寧、司马中原的推介。因此我的文学生涯,的确是自台湾开始的。
玲﹕你得到香港青年文学奖是后来的事。自当时的《大拇指周报》大幅刊印钟晓阳特辑后,你的出现為香港文坛带来新的气象。
阳﹕是这样吗?我记得,也就是我们相遇的时候。
玲﹕你坐在我和杜杜中间。低垂?头,一边抚弄长长的髮辫,一边斜?眼睛,偷偷看我。
阳﹕但我即将离去。我们的交往,应该是后来的事。
玲﹕於是人们又会问,钟晓阳在美国修业电影期间,干了什麼。
阳﹕我回应说,在美国修业及寓居的五年时光中,我的写作狂热是前所没有的。那时真是年轻。我仍然记得盖?被,窝在?上写作的滋味。我完成了短篇小说集《流年》。
玲﹕你自美国回来,是八六年的事。我们开始在放映间碰面,然后在人群中。然后你拿?厚厚的公文袋,推开编辑部的大门,来到我的面前。
阳﹕在赴澳前的五年间,我相继出版了三部短篇小说,并开始接触香港电影行业。儘管我编写的剧本从未拍摄成电影,但我对这个世界以至在这个世界中结识的每一个人,总是有?若断若续的维繫。所有当年无法完成的,在十年后的今天,好像又重新开始。
玲﹕从前你為写作懊恼的时候,我不是常说吗?——「為什麼懊恼呢?不是说往后的日子还长吗?」
作品由读者来说/ 原来评论者是这样阅读我们的
玲﹕有关於小说家钟晓阳,你会说些什麼。
阳﹕但这个称号,从来不是由我来说的。若是由我来说,我能说的,不过是写作的歷程。我会讲,在过去漫长的时光中,最深切的感悟便是,所有与生俱来的一切,都有用尽的时候。儘管写作是我的天性,因為对我来讲,再没有比写好一个故事更愉悦了。
玲﹕当享受变成折腾,你苦苦思索的是,到底怎样才能付予恰当的形式。又或者,到底怎样才能使进行中的写作,获得充分的表达。
阳﹕痛苦的根源在於反思,要重拾当年的愉悦,经已是不可能的事。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总是不停地说,但说?说?,都不晓得说到哪儿去了。这现实中的缺失一旦化作文字,就得反覆地一遍又一遍地挣扎?说,直至充分掌握一句说话、一个词语的準确意义為止。
玲﹕那麼,作品的好坏,该由谁来说呢。
阳﹕我想,作品的好坏,就交由读者来说吧。我对文学的认识非常有限,我从未想过我的写作跟文学有何关係,我无法谈论不知道的事。阅读黄念欣的评论集《晚期风格》后,才猛然醒觉,噢,原来评论家是这样阅读我们的。我不单被她的治学态度和深入分析深深吸引,我对你和黄碧云的写作,好像又有了较多的了解。
玲﹕你会想,文学评论,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阳﹕可不是吗。有关於我的部分,原是不值得研究的,因此评论的价值,高於作品的价值。但作為同时期的作者,我、你、黄碧云能够在《晚期风格》中得到联繫,让我倍感亲切和珍贵。
我将再阅读你/我还会阅读你吗
玲﹕言语肢离破碎。我对进行中的谈话,始终是诚惶诚恐的。
阳﹕过程中必定是既失去一些,又得到一些。那些无法说得圆满的,将必仍会不断地说?,直至表达充分的含意為止。
玲﹕比如你的专栏,也是每天死去一些,但又每天增生一些。说起来写专栏对你来讲,可是破天荒头一回的事。
阳﹕為了啟动静止的引擎,我乐意从破天荒头一回的事开始。儘管我最终的心愿,还是写作心爱的小说。
玲﹕对不少人来讲,实在是期待得够久了。当然,重拾未了的心愿,不会是毫无原因的。
阳﹕一定不会是毫无原因的。十年过去,终於明白,单是苦苦思索是不成的,因為对从事写作的人来讲,总是提起笔来思考的。所以,要持续不断地写。要是我看来不再一样,不是我改变了我的写作,而是我的写作改变了我。
玲﹕要是人们追问,写作真的重要吗?难道不写不成吗?你该怎样回答才好呢。
阳﹕我会讲,重要的不是写作,也不是做?的事,只是做?。我比较喜欢做?的那个我,至於最终将会怎样,便不晓得了。
玲﹕不晓得啊,又哪里晓得呢。不知道另一个十年以后,又怎麼样。
阳﹕我渴望保持我的心。像软心糖那样,即使外表看来是坚硬的,但内里却始终是柔软的。
玲﹕关於作者钟晓阳,始终是由旁人来说的。我们从未有过这样的谈话。我将再阅读你。就跟从前一样。
阳﹕那麼。我还会阅读你吗。
钟晓阳,原籍广东梅县,一九六二年生於广州,在香港长大。中学就读於玛利诺书院,毕业於美国密西根大学电影系。十三、四岁开始写作,诗词、散文、小说,都写,已出版著作《哀歌》、《停车暂借问》、《流年》、《春在绿芜中》、《遗恨传奇》等。最近於香港电台第二台《思潮作动》节目中受访,可於网上重温:http://www.rthk.org.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