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25)
2014 (3)
冬
冬是旧体小说。一节节,一章章,回廊无数。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门楣阶阼不断。即至立春,以为秧苗绿过半截水塘了,岂知大红对联夭夭的贴出去,正贴在一片冰天雪地的冷脸上。
冬是繁文缛节,还漫长着呢。
一炉炭红的蜂窝煤球,或是两三片单薄的暖气管,都抵不住犀利寒夜的长驱直入。橡胶囊的暖水袋,碎花布拼成的压脚小棉被,暗绸底色,镀亮红牡丹的暖水瓶,密密的冷如罗衾如十里云帐。枕着一夜的梦楫,一夜呼啸的风桅,惊涛不断。
天明总是冻醒的。窗上是一层细白箩衣般的冰霜,一苞苞小花朵,纺晶莹的纱。用手指瑟瑟的涂开半亩花地,霜珠淌汇成一线水流。窗子外面,是青灰的一顶天,檐下伶仃着一两柱冰,一把枯枝卷在西北狂风里,大风咆怒如挥舞层层刀片,小风尖刻如扬起千万细鞭。
行人就陷在一望无际的酷刑里。敦厚的大棉袄,黑条绒棉鞋,颈间重兵围守的脖套,粗毛线手套里的一双手,永远焐不暖。顺风走,背后的风沙排山倒海,乱响成一片金戈铁马;逆风走,莽撞的沙粒接二连三的跌进眼睛里,走一步退半步,缓滞磕碰如遇时局不利。
晌午有一帘薄薄暖阳,如一碗热白粥上,凝起的一层油花米脂,少而精贵。一抬头的功夫,就散了影子。惆怅之际,满眼望天望出去,一户户,一家家,小阳台上密密扎扎的悬凉起,冬储的大白菜,堆堆卧卧,卷卷墩墩,蓬然的一片片,无法收拾的冬景。
雪夜深窗。一家人,围坐一桌沸沸的羊肉沙锅,少不得那几片翡翠白玉,地瓜宽粉条,细孔千筛的冻豆腐作汤底。黄灯之下,举箸杯饮,琐事叨叨如萝如烟。一屋袅袅的温暖萦怀绕梁。细听窗外沙沙风雪,小扣柴扉,莫不又是一程“风雪夜归人”般翻涌如浪的故事。
邓云乡在《燕京乡土记》里写:“京华忆,最忆是围炉,老屋风寒浑似梦,纸窗暖意记如酥,天外含吾庐。”莫不若此。
江南冬有窄窄的一船山水,沿岸人家,一树嗡嗡的鸟鸣如笼。而京城的冬,鹅毛笔挥毫即入诗,铺天盖地。对于孩子们,雪趣无数。堆雪人,打雪仗,昆明湖上滑雪车,溜溜冰,踉跄的摔一跤,不辜负这冻天冻地的三尺冰。
燕山雪花大如席。腊月深重如深宅深锁,所有盛开的春事还在深深更漏的远山更远处。
奶奶的厨房里却一日比一日热闹。腊八粥,青黄红绿的熙攘在粗蓝陶瓷大碗里,亲密黏腻如一些小情侣,三三两两的露着头;肠衣洗净了,灌进肉馅,一节一节的扎起尾巴,粗绳系起,晾在厨窗外,冷风一吹,悬梁刺股一般;刺猥馒头排排兵似的列在篦席上,手底一转一点,两颗咕碌碌的红枣眼睛,立时传了神;一张面皮里裹成葱茏美满,油里翻滚一下,就是一碟金黄脆的春卷。
厨房里转一转,口袋里就多一点零食。面排叉,油梭子,彩色虾片,变魔法一样。
街上象热油上的锅,渐渐热烈了。木炭铁桶上一圈嘶嘶热透的烤红薯,香气从街头传到街尾;一架自行车旁围拢许多孩子,挤出来的兴冲冲,高高的举着根冰糖葫芦。只有校门口空空,卖关东糖的乡下人,也蹬着车回家过年了。
过年就像翻童话书,早晨从冰凌冰宫的梦里醒过来,枕头底下压着一件花衣裳。乖乖的在大人面前讲两句吉祥话,衣兜里的压岁钱就已经鼓鼓。
厨房里转不开人,探着头望一望:柿子椒是青红灯笼,小黄瓜吊着碎花缀,蒜苔齐刷刷,精神的绿制服军人,红肉鲜鱼,碟碟罐罐。小孩子最讨人嫌,奶奶自会拿个捣蒜坛子,遁过来。三十晚上吃饺子,缺不了这味料。
一挂浏阳小鞭,红艳艳的年就开场。此后二踢脚,满天星,双龙戏珠,烟花璀目。
地上絮絮落落铺红一片,东拣西拣,又许多未开膛的。中间一折,聚成一堆,一根香点过去,刺花嘶嘶酥酥的又是瞬即一场。
更小的时候,过年夜还有纸灯笼提。彩色皱纸上描山水花鸟,一根竹杆拎着,肚囊里插只红柄细烛。三五个小孩,顶满天星斗,嘻闹不到半条街,摇摇晃晃的一个闪失,总有人懊丧的举着一根空竹梢回家。
年过了。春还是深深庭院深几许,满眼只是西风吹雪。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海看柳。柳梢间薄绿初上,春意渐长。回过头去遥望冬,重重山,重重水,千重门外啊。
一本细细蜿蜿的小说合上了。锦绣或是凛冽,在几十年后的某个冬夜里苍苍念起。
北方的冬天深刻凛冽,无法不铭记啊。
只是现在,全球气候变暖,北京只有暖冬了。回忆竟变得这般稀有了。〕〕
许多旧事,是只有回望时才见温暖。
“窗子外面,是青灰的一顶天,檐下伶仃着一两柱冰,一把枯枝卷在西北狂风里,大风咆怒如挥舞层层刀片,小风尖刻如扬起千万细鞭。““黄灯之下,举箸杯饮,琐事叨叨如萝如烟。一屋袅袅的温暖萦怀绕梁。”“一挂浏阳小鞭,红艳艳的年就开场。此后二踢脚,满天星,双龙戏珠,烟花璀目。地上絮絮落落铺红一片,东拣西拣,又许多未开膛的。中间一折,聚成一堆,一根香点过去,刺花嘶嘶酥酥的又是瞬即一场。”
“年过了。春还是深深庭院深几许,满眼只是西风吹雪。”
-----只有从小的北方经历,才会有这刻木三分的佳作。
我们学校附近有一条樱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