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扶
叶倾城
11月,武汉却豪雨如注。微灰粗线条的雨,哗啦啦,淹了一片城。下班路上,看见不远处一位女友,细高跟小靴,在一踩一汪水的人行道上,连连踉跄,正想喊她,她已一跤跪倒在地。
我下意识冲上去想扶,却,停住了。
我不是没摔过跤的。
因为曾经深爱过,是浮在云端的幸福,跌倒的声音,便更沉闷,狠,绝望,痛到骨髓里面去——或许,其实骨头已经跌断了。
痛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哭。时不时,无端端泪流满面,公车里,餐桌上,超市的货架前。也有时,正开着盛大的会,忽然主持人脸色微变,看向我,我才陡然知觉,满眶的泪,如即将失守的凌汛。
会议室很静,大家都手捧材料低着头,却没有翻页的哗哗声,仿佛所有人都在偷偷窥视,残忍地,等待我的崩溃。只要一句虚情假意的“怎么了?”我知道我会嚎啕大哭,把这一年来的诸般纠缠和盘托出,哭天抢地,捶胸顿足喊救命,像街边被抢了钱包的妇人……即使明知,那些安慰的背后是嗤笑,我的惨痛会被编成歌来唱,此后成为大家的津津乐道。
在我即将失控、尊严扫地的刹那,身边的同事轻轻一笑,“你割双眼皮了是不是?眼睛不舒服吧?我当初做的时候也一样,还老掉眼泪呢。”信手,寄过一张柔厚的纸巾。
我接过,嗯一声,泪汩汩而下。
此刻看见狼狈爬起的女友,桑葚红的大衣下摆,修长笔挺的黑长靴上,全溅满泥浆,平日里孔雀般艳美不可方物的女子,此刻又羞又窘,脸都涨红了,低头疾走,边翻皮包拿纸巾来擦手。她应该没伤着,而我的出现,会不会让她觉得,在熟人面前摔跤,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呢?
我悄悄退后几步。
人生总有摔倒的时候,无论是泥泞里的街沿,抑或是爱而不得。有时候,需要扶,有时候,却需要众人假装一无所知,来保全失足者最后的颜面。因此,《圣经》里道,不要叫醒,不要惊动我所亲爱的,等他,自己愿意。
薄情
叶倾城
偶尔逛街看到一条新秀丽的牛仔裤,试完才问价,打完折还要一千多。我已经存了撤退的心,小姐还鼎力推荐:“这个十年都不会变形。”我笑起来,“那我呢?我能十年不变形吗?”还有一句更残忍的话我没有说:我肯穿十年吗?我的衣柜早就是深宫孽海,无数得不到我宠幸的衣袂在欲哭无泪。
拒绝有一种残忍的愉快,又因为偕音,仿佛被我轻轻推开的,是一个痴情男子:“我十年都不会变心。”但他出现得不是时候,不能成为生命中亲密的爱人,就什么也不是。我照样会哂笑而答,“但我做不到。”
背叛是怎么开始的?我曾经一时糊涂,花大价钱买下白衣白裤,袖管绣了一团荆棘,才下了一次水,就缩成芭比娃娃尺寸—— 我 与她 ,甚至不曾 一次合欢, 她就死于处女之身。 这一遭, 是 她离弃了我;前两年疯狂流行波西米亚,我将过季的时候打三折买下,旋即风起云涌直入冬,越今年满街都已是直身简约、微微收腰的小黑连衣裙了。我怎么办?我曾为她一掷千金,像汉武帝承诺金屋贮阿娇,也只能长长久久地把她搁在金屋里。阿娇,这次我对不起你……
深情常常一脚踏空,跌到楼梯下面的泥水里。我渐渐在小店买衣服,几十、一百,杂牌或者所谓外贸余单,也尽有相看两欢的。穿着上街来,人都夸好看——背后他们怎么说, 我管不着 。穿 过一两次,也就换了季,明年开衣柜再见着,几乎是陌生的。像醒在陌生的酒店,疑惑身边男子的脸。并且发现瑕疵,下摆的褊松脱了,领口第二颗钮扣脱到哪里去了,某一处经纬稍松,不至于分崩离析,但也是怨偶。古话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衣服合该有三年韶华,九载寿数。我找到借口,随手送人或者捐出去。两不挂心。
我承认我的薄情,但 我坚持觉得薄情是一种最可靠的姿态。
无情的萧瑟,恰如久旱无雨,大地干涸。无情的人不会懂得初遇的惊艳、试穿的眉目飞扬、胸围小了一号腰围大了半号的遗憾,那是即见君子、云胡不喜的百般滋味。若我对世上的好衣裳、好男子全不动心,我还活来作甚?
而深情则往往浪费。我的肉身不过是一瓶玲珑香水瓶——因为个子小,我感情的储量大约只是高大女子的2/3。我得把有限的感情投入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故而只肯爱珍稀的人与事,一生的事业,家庭、父母儿女、朝夕相处的那个人……其余的付出都是浪掷。
所以不肯买昂贵的衣服,正如我不肯昂贵地去买一个人。我不肯投注我的浓情我的钞票,我不是不爱他们,但我知道这一段情是短暂的,势必无疾而终。
薄薄的一点感情,恰如生鱼片的芥末,或者草莓蛋糕上面的一层糖霜,点到为止的甜头与刺激。太浓烈,噎死人;全无,谁吃得下去?
《源氏物语》有一章的题目是:薄云,恰合我的心意,我但愿“可怜人意,薄于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