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36)
房客
李公尚
赵辛夫妇来自上海,是极为精细又非常体面的一对儿。
同胞聚会,赵辛见人常关切的嘘寒问暖。“怎么?你们公司不给员工支付全额健康保险?这种公司你都干呀?……什么?大公司?公司再大,如果不给员工支付健康保险,就算不得正经公司的啦。”说到此,对方已在众人面前气短地如同被扯下了裤子,有些见不得人。赵辛便进一步热切地说:“凭你的学识,你学的是什么专业来的?……对对!MBA,在我们公司,肯定大有作为。”于是,对方遇到了知音,讨封般地要了赵辛的电话,在接下来的聚会中,赵辛说白,他就有说浅乳色的义务。
赵辛的妻子王燕对房子的话题最感兴趣,她总是很吃惊地问同性同胞:“怎么?还租房子住?买房子划算的呀!”说话时那惊讶的表情,立即使对方受传染般地瞪大了眼睛,恐慌地反省着自己的过错。于是王燕“爱之深,责之切”地说:“你们来美国多年了呀,买幢房子应该不成问题的呀!”等到对方开始诉买房之苦,她便有了比下有余的满足。
家庭、房子和职业,是赵辛夫妇生活中的“一个中心和两个基本点”。几年来他们夫妇所作的努力,都是围绕着这个工作重心进行。
赵辛是电脑博士,毕业后世道不佳,工作难寻,他便从所学的行业里失了踪。后来有人从华人超市和中国餐馆门外地上那种免费任取的各类华文报纸上,找到了他的身影:“中国经纪人 赵辛博士 最值得信任和推荐的房地产专家 服务大华盛顿地区及北佛基尼亚州和南马里兰州 最低利率 最好价格 最优服务 买房/卖房/贷款/成交/一步完成 让您买得放心 卖得满意”。君子一言,尤恐未能取信于人,于是旁边又寻人启事般的附有一张他求学时未有机会穿,最近为了拍照,而专门披挂起来的西装照,呈“周吴正王”状地微笑着。没错,正是他,几天不见便成了国家级。如此这般,赵辛在房地产业模打滚爬了几年,以最低的利率,最廉的价格,最好的服务为自己买了一套老旧的城市房。以此为基础,几经卖出买进,最终既放心又满意地换成了现在这套两层双车库带地下室的独立房。
有了房子,赵辛便不再情愿把自己摆放在没人支付全额健康保险的超市的门外和餐馆的地上,想方设法挤进了一家公司从事电脑专业。至此,转型成功,他便沾沾自喜已跻身于美国中产阶级,并成功软着路于当地主流社会。
只是房子买起来划算,住起来并不便宜。要实现家庭经济的“可持续性发展战略”,就要考虑房屋的出租。于是他那国家级的名字又从华人超市门外的地上被提拔到墙上:高尚社区,优秀家庭,有雅房出租。精心装修,全套家具,水电全包,电话开通,宽带上网。欢迎有正职爱清洁人士联系赵辛博士。
赵辛夫妇从前来看房的人中,选中了一位单身的牙科博士。国人的成见之一,就是识书必然达理。赵辛自己身为博士,自然愿意人以群分。想必对方寒窗多年,必无不良嗜好。加上学人同党,闲来也可“坐朝论道,垂拱平章”。那牙科博士又事先声明不做饭,更让惜房如命的赵辛夫妇替房子免了不少油烟之患。因为赵辛夫妇为了保持房子的整洁,自家都已戒掉了饮食中炒炸煎烹。于是赵辛当即拍案成交。
可是这位牙科博士入住后,王燕发现他抽烟很厉害,室内经常烟雾缭绕,大气磅礴,进门如同步入仙山琼阁,烟波云荡得似乎别有洞天,于是她便埋怨赵辛当初调查研究工作不细致。赵辛受了失察之责,只好加强了对牙科博士的情报和监控,以求亡羊补牢。后来他逐步了解到,这位牙科 “博士”,是和“孙文博士”那个称号一样,完全以讹传讹。不似自己的货真价实,就觉“等而下之,未足与议”,往来白丁,有辱门楣。其实这怪不得人家,是赵辛自己混淆了人家英文名片中 “医生”和“博士”的区别。但是他终究为此耿耿于怀,于是几个月后,赵辛就以家母要来帮自己带孩子,房子不够住为由,把这位他热情赠送了一年多“博士”头衔的牙科医生,礼送出门。
挑选称心的房客并非易事。房子空闲的时间稍长,王燕便开始恐慌,埋怨赵辛没有新房客入住,就让原房客离去,白白亏了一笔收入。于是赵辛加紧在各超市门前,鱼鳞般地贴满“雅房出租”。
一对夫妇来电询问雅房,攀谈中相互竟说起了“吴侬软语”,便有了亲近感。国人对于“亲近感” 的理解,近似于“有机可乘”的感觉。于是双方便约定看房论价。及至见了面,双方才想起彼此曾在一次同胞聚会中见过面。那次一个诉买房之苦,一个有比下有余的满足。
这对夫妇男的叫王建,女的叫刘颖,上次聚会没有记住名字,这次却亲朋故交般地热络着。王燕兴致勃勃地介绍自己的住房,设施和环境,心中已经满意了这对夫妇对她房屋的羡慕。鉴于两人房费多于一人,而两人都属于“有正职人士”,按时交纳房费无虞,于是在做饭问题上就可以处理得灵活一些。王燕提议这对夫妇租住独门出入的地下室,生活上两家互不干扰。只要做饭尽量少炒菜,就属于爱清洁之类。
看完房屋,刘颖似有了仰人鼻息的悲苍之感。上次聚会她诉买房之苦,是以买房麻烦,住公寓方便来掩盖买不起房的窘境。今番租房屈居下恭,颇似连公寓都住不起了。同是来自一地,凭什么被人居高临下地把自己看扁?于是她有了不租的勇气。倒是王建高瞻远瞩,说租住私人房屋毕竟比公寓便宜许多,另外使用他的宽带网和有线电视不用另外交费。电话线也是现成的,只要加装一个网络全球通包月电话号码,交一份的钱,就既能打本地电话,又可无限制地打国际长途。这样算来每月可省几百块,何乐不为?他看到妻子仍然郁闷气短,就安慰说,现在省钱就是为了将来买房,暂时住在他家,只要不与他们多往来,怕他们什么?
想到为了省钱买房,刘颖只好咬紧牙关,“免从虎穴暂栖身”一回。
一天,王建下班刚进门,比他早到家的刘颖急乞白咧地迎上前说,这家越来越不象话,你看,他们又用我们的电话打国际长途。还一打就是四个,用了三个多小时。说着,便把从电脑上打印下来的电话号码和通话时间让王建看。
王建看了,赶紧小声说,打就打吧,反正是包月。再说电话线由他们控制着,你不让他们打也没办法。还有,你说话小声点说好不好?
刘颖听了,反而提高了嗓门,大声嚷道:怕什么?我们租房交钱,又不少他什么,凭什么让他们赚我们的便宜?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有钱买得起房子,却打不起长途电话,还一天到晚地装体面,什么东西!
刘颖已经憋了半年多,这次实在不想再忍了。
还在他们刚搬来不久时,刘颖就发现她放在抽屉里的物品和挂在壁橱里的衣服,经常被人好奇地翻动。后来,她又发现她存在电脑里的资料也常被人查看,就有了一种误上贼船的感觉。只是丈夫一再强调为了省钱, 要“下决心过几年苦日子”,她才隐忍不发。一次,赵辛夫妇在家里为孩子举行生日聚会,邀请了一些朋友拖儿带女地前来参加。朋友客气地夸赞他们的房子,王燕便来了兴致,楼上楼下不厌其烦地带领朋友挨门逐一瞻仰。谈到装修,意犹未尽,就又带领七老八小到地下室观光。来客中有认识王健夫妇的,就惊奇他们也住在这里。寄人篱下,已属不幸,不想隐私又被曝光,让刘颖十分反感,便埋怨王燕不该未经同意就带人来她家作不速之访。王燕听了反而惊奇地争辩说,这是我的家,我是在让朋友参观我的家。你住在我家,只是房客而已。此事一下涉及到了所有权和使用权相分离的大政问题,在两个女人中间一时难有论断。倒是两家男人一个为了开源,一个为了节流,殊途同归,便搁置争议,共同向钱看。
此后两家便鲜有来往。
上次,刘颖下班回家,发现有人用过他们的洗手间,大为不快,于是就在手纸卷、香皂、牙膏和香水等物品上作了别人不易发现的记号。后来她发现手纸和香皂常被用,就苦苦探索其中的原因。一天早晨她出门后,又突然返回家,发现赵辛的母亲正在使用他们的洗手间,便生气地转身摔门而出。赵辛的母亲提着裤子追了出来,口不择言地解释说:早晨时间紧迫,男女老少一起上阵,争先恐后地等着用楼上的洗手间,情急之下,所以她……
刘颖头也不回地说:也不知会用不会用,用了也不知道弄干净,真讨厌!
眼见刘颖这次真要发作,王建急中生智,忙低声对妻子说,你这样吵,让他们听到管什么用?倒不如把你憋在心里很久的话,告诉朋友们,让大家都知道他们买得起房子,用不起手纸。
刘颖觉得这是个解气的办法,决定一试。她想起朋友林亚在本地同胞中属于消息灵通人士,就首先给她打电话。
林亚是刘颖大学时的同学,来美国后仍不失她大学时代做学生会宣传部长的习性,酷爱编辑“人咬狗,猫打人”之类的新闻。自从她突破围城,冲进了“单身贵族”之列,相识的同胞中,男性便有了非分之想的侥幸,而女性则有了防贼之心的不安。同胞聚会时,王燕担心着丈夫的清白,总是避政如虎般地盯紧丈夫,不让他与林亚接近,使林亚大为不悦。一次她听到王燕又在大谈买房经,就毫不留情地揭露说,你买的那所房子是一对老夫妇死后无人继承,法院委托拍卖的。报纸上说那对年迈的夫妇在房间里冻死后四个多星期才被发现,所以很长时间没有人愿意买那房子和其中的家具。你只不过是拣了个便宜就卖乖而已。
这种一针见血,让王燕仇恨了好长时间。
刘颖找机会向林亚谈起赵辛夫妇贪图他家小便宜的种种劣迹, 顿时引起了林亚的共鸣。林亚愤恨地说:上次遇到王燕在华人超市买豌豆苗,把人家本来很嫩的豆苗一根一根地掐断,只要最上面的一点尖儿,拣了一个多小时才买了一磅,闹得别人都没法买。超市的经理说她,她还和人家吵闹。要是在美国人的超市,她肯定不敢这样,她就是潜意识里瞧不起同胞!
林亚逢人便针砭此事,是在报复王燕上次在华人超市碰面时给她的下不了台。那次林亚在超市买减价鸡蛋,没想到王燕在她身后已站了很久。王燕看到很多人都在等着买,就故意大声说:哟!是林亚啊,你还真肯花时间,买鸡蛋就像挑珍珠一样仔细,把七八个盒子里的大鸡蛋挑到一个盒子里,真够耐心啊!你这单身贵族也太注重生活质量了呀!
一天刘颖回家,王建神秘兮兮地对她说,王燕的第一个丈夫并不是赵辛,她和赵辛结婚,她家里到现在还不知道。刘颖如同被注射了兴奋剂,跳着脚地催促他快说。王健说今天他给一个亲戚打来长途聊天,那位亲戚提及他有一个朋友的女儿叫王燕,现在也住在美国华盛顿。他叙述的特征和楼上的王燕完全是一个人。他说王燕在上海读大学时认识了一个在上海工作的老外,毕业后就和老外结了婚。后来跟着老外回了美国,先住在纽约,现在搬到了华盛顿。我听了这个消息,就打电话给一个当律师的朋友,让他帮忙他查询王燕。结果那个律师证实,王燕五年前在纽约和一个外国人离了婚,那外国人支付了她一笔抚养费。
刘颖听到这个新闻,急不可耐地给林亚打电话。林亚说他要查清赵辛夫妇的底细。
不久,赵辛告诉王建,他打算重修装修房子,请王健夫妇另找房住。王建见此,便直截了当地问:是不是因为我知道了你的底细,你在我们面前失去了优越感和自尊?
赵辛不回答。刘颖就说,我们知道你偷听我们的电话已经很久了,你们乐此不疲,把我们的隐私当成你们全家的茶余饭后,你母亲还每天打电话和上海的亲友谈及。其实谁都有隐私,你们何必对人这样不仁?你当时不也是为了获得永久居留权,才不计前嫌和离过婚的王燕结婚。为了你们这对成功人士的面子,你向上海的家人说你和一个美国公民结婚。王燕则隐瞒了她和真正的美国人离婚的事实。这就是你们的成功之路。
赵辛家的房客一直后继无人。因为赵辛新近出台了一项接纳房客的内部掌握规定:第一不接受上海人,第二不接受熟人,第三不接受能听懂上海话的人。
大约是一年之后,赵辛家才海底捞针似地谈妥了一位单身房客:北京人,有正职,不吸烟,少量做饭但不炒菜。他说他认识赵辛,但是赵辛夫妇不记得曾经见过他。想必他不过是为了套近乎。无大碍,赶紧入住。时间就是金钱。
这位房客入住不久,新交了一位女友,晚上带女友到租住的房子相聚,一阵翻云覆雨之后,意犹未尽之余,便向女友提起自己的房东:两三年前,我在一家公司工作,那家公司不为员工支付全额保险,这家的房东就主动提出让我到他工作的公司去工作。当时听他那口气,他应该在公司里有些地位。几天后,没有接到他的电话,我实在沉不住气了,就硬着头皮给他打电话。他接了电话,可能是想不起我来了,但嘴上却不好承认,就顺着我的意思说:“啊!那件事,我已经帮你忙了,有了消息我就告诉你。放心吧!”于是从此便没有了消息。后来我又给他打了一次电话,他说 “……要知道,我们那个公司可不是容易进的。上次招聘过一个搞电脑的,结果有一百多人应聘,百里挑一呢!你……”
第二天早晨,王燕正在窗前梳头,突然大惊失色地转身对赵辛喊道:“他,这个房客有女朋友…….昨天晚上他们在这里过夜…….”
赵辛一怔,遂放下心来,说,那怕什么?下次他交房费时,让他多交点房费就是了。王燕慌忙摇头说:“不是,不是,他那个女朋友是她,就是那个单身贵族…….林亚!”
2006年2月19日
于美国佛基尼亚